第5章 《钗头凤》
“商商?商商!”
段筱宁喊了两声,一边拿胳膊肘戳后座的人:“发什么呆啊,抱紧点我,这段颠得很。”
商羽眨眨眼“哦”出一声,木然地抱上室友的腰。
电瓶车在不平整的小路上颠个不停,她的大脑也轰隆不停。
或许,只是长得像。
又或者,只是灯火阑珊处生出的幻影。
毕竟她还没看到第二眼,她们的车就拐弯开走了……
思绪万千中,电瓶车开进老小区。
看着室友停车拔下钥匙,商羽犹豫着开口:“筱宁,你刚才有没有看见……”
话到嘴边,又觉得别扭。
——有没有看见,一个很惹眼的男人?
和你前面提到过的帅哥一样。
或许,就是之前看见的那个人呢……
“看见什么啊?”段筱宁有气无力地追问,一边往商羽肩膀上靠,“跳一晚上,我眼睛都睁不开了,啥也看不见!”
商羽抿抿唇,没有再说话。
到家后,俩女孩洗完澡各自回卧室。
这套小两居是商羽在这学期开学,背着家里人偷偷租的。
自从妈妈挑开话头,让她考虑和没血缘的邵知弦兄妹变夫妻之后,她好像就没法在那个家里安稳地呆下去了。
家里人待她还是一样好,是她做不到和他们如常相处。
她的安全感好像崩塌了。
心一旦不安,就失了归处。
这间小公寓,是她秘密的叛逆,也是她的心安一隅。
可今晚躺在床上,商羽一直心神不宁,迟迟睡不着。
对着黑暗的天花板吁出口气,女孩起床拧亮台灯,点燃了睡眠香薰。
幽香氤氲开来,她慢慢抱起腿,有些出神地看着床边的衣架。
这件淡紫色薄纱旗袍,是她最喜欢的旗袍之一。当初还是妈妈带她专门去锦都找大师做的,工期排了很久。
配套订做的,还有一件衬裙。
那件衬裙……
脑海中再次涌现那个场景:热辣妩媚的女孩穿着她的衬裙,说出来的话和衣着一样露骨。
而他衔着烟立在阳台上,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连垂落的额发都放浪……
那种情形下,他是怎么回应那个女孩的呢?
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商羽就自嘲嗤出一声。
又关她什么事呢?
她关灯躺下重新闭上眼。
也强迫自己关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阀。
不想了。
也不该再想了。
**
“就这儿啊,暗香园?”成茂看着园林大门,使劲儿抽了抽鼻子,“哪儿香了啊这。”
“甭贫了。”宗锐抬手拍了他一巴掌,“人呢?”
话音落地,就看见一工作人员模样的匆匆出来迎人了。
跟着进去,成茂打量着几乎一眼就望到边的园林,凑到宗锐耳边:“我说小爷,就这小园子,有什么好逛的?还没你家那几个院儿大吧?”
宗锐瞥他一眼。
“边儿玩儿去。”
园子是不大。
可当中自有颜如玉啊。
他今天来得比昨天早很多,天刚擦黑,正是日落点灯时。
暮色微风里,隐约能听到古琴的声音。
工作人员将他们带到厅堂的一面屏风后,朝里示意:“我们演员都在准备呢。”
宗锐扫了眼屏风后的演员,浓眉拧了下。
“全在这儿了?”
“对,人齐了。”工作人员又确认了一遍,试探问道,“您是……找人么?”
男人没吭声,沉甸甸的视线又在演员们身上绕了一圈。
——不动声色地落在调试琴弦的女孩身上。
同样弹琵琶,同样穿旗袍。
但不是一个人。
“你们就这一拨人么?”宗锐又问,“没有换人演的时候?”
“没啊。”工作人员摇头,“这大半年都没换过人了。”
“……”
宗锐沉默两秒,气音轻笑。
真有意思。
难不成真是他看错了?
没道理啊。
看错一次,还能看错两次?
不管是合着琵琶唱的那把嗓,还是紫藤花下的那双眼。
全都惊鸿一瞥……
“诶,我说爷,怎么个事儿啊?”成茂拖腔带调地问,“昨晚给你请名角儿你不看,跑这儿来看节目?”
男人没搭理他,淡色的眸阴沉沉的。
“走了。”
刚迈步,旁边忽然有人道:“你好,问一下——”
“昨晚唱评弹的那个小姐姐不在吗?”
工作人员愣了下:“昨晚唱评弹的?”
“对。”学生样的游客看了眼屏风后的演员,“不是这个姐姐,是视频里这个——”
“什么视频?”工作人员的疑问和男人低磁的嗓音重合在一起。
女孩懵了下,扭头看见门口高大的英俊男人。
像是被他深邃的眉目晃了眼,她愣神一瞬,才举起手机:“就,就这个,昨晚有人在这儿拍的——”
“今天都上热门了!”
软糯缠绵的弹唱声从手机里传来:“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①
好几双眼同时看向屏幕:雾紫色旗袍的女孩抱着琵琶弹唱,眼波横,眉峰聚,山根处一点鸽红痣,欲语还休。
三分钟的弹唱视频,点赞已经一百万了,评论区也相当热闹:
【原来这就是吴侬软语,听得我骨头都酥成粉了】
【怪不得古代公子哥都爱听曲,我要是公子哥直接住那儿不走了!】
【闭上眼听,我好像看见了江南的小桥流水,烟雨朦胧】
【没人说小姐姐漂亮吗!完全就是江南水墨画走出来的感觉,古典大美人!】
【视频里只有现场一半的效果,现场听,你会感受到评弹真正的魅力】
【啊啊啊我要去现场听!是在暗香园吗?】
【她也在暗香园表演吗?上个月我去吴苏玩,去他们家评弹馆听了,唱得很好】
回复:【请问是哪家评弹馆啊?】
回复:【在东仪路,叫清音阁】
……
“嘿,巧了么不是——”
成茂打了个响指:“昨儿船上那哥们儿,他家有个评弹馆,好像就叫什么音阁。他们家也是生意人。”
他偏头看宗锐:“不记得了?”
“人之前做东请你好几回,您可一次面子都没给。”
**
餐盒凉了大半,里面的爆鱼面几乎没动。
商羽拿筷子的手定在半空,两眼怔怔盯着手机屏。
“我去,我去——已经快二百万赞了!”段筱宁惊呼道,“评论区全是夸你的,商商,你火了呀!”
“……”
商羽看着视频里弹唱的自己,默默咬住嘴唇。
脑袋还是懵的。
晚餐点了外卖,照常电子榨菜下饭。
然后,她就刷到了自己。
“今天好多人去暗香园蹲你了哎!”段筱宁比上热搜的本人还要兴奋,一直在刷视频下的评论,“还有好多人说要去你家评弹馆!”
商羽微不可察地皱起眉,正要看评论,手机上突然跳出来电。
她放下筷子接电话:“喂?妈妈。”
“哎囡囡呀——”邵一岚的声音带笑,“妈妈在网上看到你啦!”
“我也刷到了。”商羽边往卧室走边说,“我没想到会有人录视频发网上……”
“哎呀,这是好事儿!”邵一岚笑意更盛,“我刚还和你爸说,你们商家唱这么多年,名气最大的是你女儿,没想到吧!记者刚才都来评弹馆了,想采访你呢。”
商羽一惊:“什么?!”
“给我打发走了。”劭一岚顿了下,继续,“囡囡,妈妈和你爸商量了下,既然咱们火了,那就要抓住这个机会,对不对?有钱不赚王八蛋哦!”
“我看暗香园的形式挺好,咱们馆子里也这么搞起来,就在晚上和周末人多的时候加个场。”
商羽沉默两秒,不置可否:“爸怎么说?”
其实园林里那种弹词唱吴歌的表演形式,不少评弹馆早就做起来了。传统评弹曲目长,还多用老吴苏话表演,不太适合观光体验的游客,可这么多年,商羽家的评弹馆还是雷打不动地表演传统曲目。
原因无他,情怀二字。
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家评弹馆虽然在游客区,来听的也多是老客。
票价自然也是赚不到钱的老价格。
“你爸说平时的场次不动就行。”邵一岚在电话里说,“要我说呀,他早该听我的改改路子了。他那脑筋,就是守着金山要饭吃呀!”
“……”
商羽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有些意外爸爸居然愿意改变原则,又为这样的变动感到不安……
“我们已经说好了,新场就让你爸和哥哥,再几个徒弟上就好。你一周上台两三回,给咱们压轴坐阵就行。”邵一岚接着说,“可不能把我囡囡累着了!”
商羽笑了下,稍松出口气。
“行吧,那就照爸妈商量好的办。”
邵一岚满意笑了,又问:“囡囡,你明天没有课吧?”
“没有,怎么了?”商羽回答。她现在大四,还有两个月就毕业,学校早没什么课了,只等论文答辩就好。
“那正好,明晚你回来演一场吧?你记得妈妈之前说过的,那个京北的少东家么?”邵一岚掩不住欣喜,“人家答应来咱们馆子啰!”
“……”
“我……”商羽握了下手机,“我明天要去看奶奶。京北回来之后还没去看过她呢……”
“我已经给你奶奶说好了,你过两天再去看她。”
“……”
商羽抬眼看向窗外鸦黑的天空,慢慢吸了口气。
“妈,我不太懂你生意上的事,也不想插手。”
声线是改不了的温柔,她语气却冷下来:“你可以不要让我掺和进去吗?”
“谁让你掺和了?”邵一岚的声音陡然生厉,“你这孩子——你怎么就不能为妈妈想想呢?”
“为了攒这个局,你知道妈妈多费劲吗?人现在突然要来了,保不齐也是想看看热闹。”
“热闹?”商羽笑,“我就是你们的‘热闹’,对吗?”
“……”
邵一岚在听筒里重呼出口气:“你跟你爹真是一个德行!”
“是,你们是大艺术家,不屑赚臭钱。我活该在外面当牛做马,还要落埋怨!”
商羽无奈:“我不是这个——”
“行了!”邵一岚打断她,“妈妈这边还有事,你明天先早点回来再说吧!”
通话挂断。
商羽听了好一会儿嘟嘟声,才默默放下手机。
页面跳转回之前的短视频。
她的歌声响在安静的卧室里:“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①
轰隆隆——
沉闷的雷声盖过弹唱,很快,雨滴便像词中唱的一样,淅淅沥沥洒上窗檐。
又下雨了。
商羽很轻地叹出口气。
江南的雨总是这样变化无常,起落不定。
——多像她现在的生活啊。
前路茫茫未可知。
**
雨后翌日总是晴天。
大约是天气好的缘故,东仪路今天的游客也格外多些。
宗锐绕开排队买茉莉花冰淇淋的游客,跟着人走上流水小桥。
他答应来这趟后,人派来司机接不说,还找了和他年纪相近的京北人带路作陪。
“慢着点儿啊小爷,台阶。”引路的小杜殷勤道,又抬手指前面,“顶头儿咱就到了。”
宗锐看见巷口唠嗑的老头老太。
“这片儿还有当地人住?”
“不老少呢。”小杜回答,“邵姨他们家老宅子就在这儿,还有评弹馆,都是祖产。”
“他们那评弹馆——”宗锐顿了下,“孩子张罗的?”
“孩子爹的。邵姨做生意,她老头评弹。也厉害着呢,祖辈都那营生。”
正说着,巷子拐角就出现一条长长的队列,乍眼都看不到头。
小杜“嚯”出一声:“可真是火了啊。”
宗锐略过排队的游客往前走,又拐过一弯,才看见队列的源头。
——“清音阁”三个墨字挂在门匾上。
走进去,是吴苏典型的私家宅院:黑瓦白墙的双层小楼带前院,花草成景,墙边的月季都开到了墙外。
演出正堂不大,满打满算放了八张茶座。装潢看着有些年头了,但很考究,雕花门窗的木色雅致,架高舞台上的那面屏风,一看就是古董老物件。
“小宗爷。”小杜在楼梯处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这边儿。”
楼梯墙上挂着不少老照片,有黑白演出照,还有跟旧时名人的合影——不少都是民国前后的。
当真是曲艺世家。
二楼就一雅间,三面竹帘围着,视角正对楼下舞台。
雅间的大圆桌上已经备好了宴——比那天的船宴还要丰盛。
淡淡瞟过菜色,宗锐的目光落在舞台上的琵琶前。
乐器在等待操琴手。
就像他在等待有缘人……
“怎么不叫客人坐啊小杜?”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来迟了!”
竹帘被掀开,来人和她的声音一样,都是风风火火,明朗大方的。
——似乎和她女儿不太一样。
“久仰大名啊小宗爷!”邵一岚和气笑起来,眉梢眼角也藏着两分生意人的精明,“可算是见着你人了!”
一旁斟茶的小杜听得心里直跳。
都说这位小爷难讨好,脾气大,邵姨也不收着点,一上来就……
没成想这位小爷却笑了:“前几天刚来不适应,懒得走动。”
他颔首:“怠慢您了不是。”
“哪里的话。”邵一岚朝他摆手,又示意主位,“坐——”
“别,还是您请。”男人长臂指向主座,“论辈分,您是长辈;再者,女士优先。”
邵一岚笑了两声,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坐上主位。
“那我不客气了。”
——这幅丝毫不怯的利落劲,倒和她那位二话不说就拉黑人的女儿如出一辙。
宗锐眉尖挑了下,落座在主位右侧。
楼下,游客也开始鱼贯而入。
八张茶桌,连带靠墙的藤椅很快被坐满,门口还有不少站着的。
宗锐接过小杜递来的茶杯,朝邵一岚举了下。
“您这生意兴隆啊。”
邵一岚客气:“哎哟小本生意,哪里比得上您家大业大的。”
宗锐没搭腔,注意力被台下登场的人吸引。
正是船宴上见过一回那位。
怪不得没一点富二代花天酒地的样,敢情人是穿长衫的雅人韵士。
“这我儿子。”邵一岚主动开口介绍,“从小就跟他爸爸学这,钱嘛,赚不上大的;人嘛,还算沉稳……”
宗锐笑笑,没理会这明贬暗褒的语气,转问:“我从网上看,评弹一般都两人一起?”
“是的啊。”邵一岚抬下巴示意,“那不——”
宗锐敲桌沿的手指立时停住。
一身旗袍的女演员走上舞台。
只一眼,他眸光便沉下来。
不是她……
“小宗爷喜欢评弹哦?”邵一岚问着,将桌上那盘巨大的阳澄湖蟹转到宗锐面前,“蛮稀奇的嘞,留洋回来的,喜欢老传统?”
“这不外头呆着没劲,才回来的么。”宗锐拿过一只蟹,“还是家里好啊,吃的好,景儿也好。”
姑娘,更好。
“当然啦,我出差也去过不少地方,转来转去,还是觉得咱们国家最好。”邵一岚顺着话往下说,“小宗爷在国外是学什么的啊?”
宗锐拿过拆蟹的工具,轻呵出一声:“说来惭愧,晃荡这么些年,没用的学了不少,正经的一点儿没会。”
邵一岚笑:“怎么可能哦,要真像你说的,你们老爷子放心你一个人来吴苏?”
“嗐,不都家里逼的。”
“咔”的一声,蟹壳被男人撬开,露出满满当当的蟹黄。
他手上利索,一口京腔却慢声慢调,吊儿郎当的:“我要不来,老头儿就停我卡,断我粮。能有什么招儿,只能先应下来。”
宗锐不动声色瞟了眼桌上的人:“瞎对付几天,也就过去了。”
“这样啊……”邵一岚脸上的笑开始僵滞,“可是,宗盛不是要在吴苏拿地投资吗,我听说已经开始谈了……”
“可能吧。”宗锐耸耸肩,漫不经心的,“老头儿要做哪门子生意,我搞不明白,也懒得掺和——您看我像那块儿料么?”
“……”
邵一岚张张嘴,和小杜快速对视一眼。
两人谁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当啷”一下,男人撂开拆蟹工具,长指浸入净手的柠檬水里。
“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宗锐慢条斯理地洗完手,又端过一旁的茶,“甭说老头儿对我没指望,我自个儿也没什么心气儿。”
他笑着晃动手上的茶杯,顶级碧螺春在这幅姿态下,浪荡如香槟。
“一辈子拼死累活,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您说对么?”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②
楼下,评弹歌声咿咿呀呀。
楼上,男人懒散散搭着栏杆,食指合上弦索叮咚,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拍子——这幅富贵风流,恣意不羁的架势,可不就跟以前那些凭栏听曲,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一模一样。
“对,小宗爷说得没错啊!”小杜打起圆场,“来都来了,那就好好玩玩儿,及时行乐啊!”
“对……是这样的。”邵一岚会意,也接上话开始打马虎眼,“这个季节来吴苏就对了,正是江南好风光嘛。”
男人笑而不语,浅色的眸依旧盯着楼下舞台。
“来,尝尝。”邵一岚招呼道,一边拿过桌上未开封的酒瓶,“是你说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小宗爷,那我们今天可得——”
劝酒的话还没说出来,评弹馆前台的人忽然进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邵一岚登时皱起眉头。
“家里老的小的,没一个省心的!”骂骂咧起身,她又赔起笑脸,“我先失陪一会儿——小杜,你招呼着啊!”
宗锐淡淡点头:“您忙。”
女主人的高跟鞋将楼梯踩得一步一响。
楼下的评弹也在掌声中告一段落。
一袭长衫的男人和搭档离场,没买到坐票的游客也跟着走了一波。这时有工作人员上台预告:接下来出场的,才是大家有兴趣的。
轻点玻璃茶杯的长指顿住,一叶碧螺春无声沉底。
男人撩起眼皮睇台下。
说来也奇怪,他和人家都没正儿八经打过照面。
可新上场穿旗袍的这位还没露面,他便一眼认出,又不是她……
眉头紧了下,男人手抄进兜摸出条烟。
“小爷出去透个气儿?”小杜很有眼色地问道,同时递上打火机,“您往后院儿去吧,那儿没人,清净。”
宗锐遂捏着烟下楼往后门走,离开厅堂。
嘈嘈切切的琵琶声越来越远。
后院幽静,空气里充斥春泥与蔷薇混合的清冷香气。
——江南春夜的气息。
“……好了吧小姐,都在等你呢!”是刚才餐桌上劝酒的声音,这会儿更加急躁,“你知道要上台,为什么不提前梳好呢?”
“我早梳好了的。”
清棱棱的音儿一出来,宗锐的目光倏地顿住。
忽如其来的,院里的花香似乎更浓郁了。
夜幕中高悬的月亮,也掉进他身旁的天井里。
——溅出一场江南独有的濛濛烟雨。
女孩的声音好像雨丝扑面,有点凉,又有点痒:“刚才过来我簪子掉了,找半天也没找着……”
她立在花墙旁,一身素白旗袍没被盛开的蔷薇压住,反而愈发清冷雅丽,我见犹怜。
“行了别找了。”邵一岚伸手拨了拨女儿肩头的长发,“就这么上去吧,多好看啊。”
商羽坚定摇头:“没有披头散发上台的道理。”
礼大于艺。
这是奶奶最开始教她评弹,就要她牢记的道理。
商羽看过爷爷奶奶年轻时演出的照片,即便最困难的时候,老人家也会在表演前将旗袍洗得干干净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皓腕轻转,女孩取下珍珠手串,将齐腰的黑发挽起,扎成一个低低的发髻。
她又拿过石凳上的琵琶:“走吧。”
“等下——”邵一岚忽然又不急了,她拉起女儿的胳膊,打量她身上的薄纱白旗袍,“你那条粉色的衬裙呢?”
商羽心里咯噔一声,答非所问:“我……搭的白色衬裙啊。”
邵一岚又上下看了看,柳眉一挑:“不对啊,你这件旗袍不是一定要搭藕粉色里裙么?”
“上回我给你拿白色内衬,你可是叽里呱啦好半天,说什么旗袍和衬裙一个颜色,就看不清上面的立体雕花了。”
“……”
商羽没想到妈妈居然会记得这些。她张张嘴:“我那件藕粉的……不小心丢了。”
“丢了?”邵一岚很惊讶,“你不很宝贝你的旗袍么,怎么还能弄丢了?”
“……”
商羽心头没由来一阵烦闷。
因为妈妈这种从头到脚都要过问的,让她几欲窒息的掌控欲;也因为从家里乱点鸳鸯谱开始,她的情绪就已经积压很久了。
又或者,忽而提及那条消失的衬裙,她便又想起那个高大英挺的身影。
以及他房里的,穿着她衬裙的女孩……
商羽闭了下眼,吁出口气。
“丢了就丢了呗。反正也不喜欢了。”
“……”
邵一岚审视般看着面前的女儿,慢慢抱起双臂。
“小姐,你忘了咱们当初费多大劲才订到这裙子的?”
这种话一出来,商羽便明白:现在已经不是衬裙的问题了,而是她的“态度”问题。
——她堂而皇之的恶劣情绪落在说一不二的妈妈眼里,便是对一家之主权威的挑衅。
她垂低眼睫不做声。
沉默并不是应对邵一岚的正确方式。
“人家本来只给你做一条旗袍,还不是我看你喜欢,才又加钱又说好话,硬让人把那条里衬加进去了。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了?”
邵一岚连珠炮似地发问,声音也越拔越高:“还‘丢了就丢了’,你真当我的钱是大风——”
“啪”的一声细响打断她的话。
商羽眼睫颤了下,回头。
身高腿长的男人迈开步,边走边扔开手中折断的树枝。
他踩过噼啪轻响的枯枝,又踏着一地落花,不疾不徐向她走来。
毫无由来的,商羽的心跳快了两拍。
男人颈侧的纹身映入眼帘,她所有的情绪都被摁下中止键。
头脑空白。
他没看她,视线悠悠转向邵一岚,眉梢挑了下:“不巧,扰您二位了。”
邵一岚跟女儿一样懵,正要开口,男人又轻啧出一声。
“我没听墙根的毛病。”宗锐摸了把脖侧的图案,笑,“不过既然听着了,就多句嘴——”
男人目光一转,商羽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
仿佛坠入一片琥珀色的海。
“前个走得急,没来得及赔不是。”他眸光跳了下,看到她眉间。
商羽立时觉得山根上的小红痣被烫了下。
她垂低头,听到男人的声音响在耳畔,京味十足的磁性:“染色要洗不掉,衣服我赔你。抱歉。”
“……”
“这……”邵一岚看宗锐,又扭头看商羽,“这怎么回事啊?”
商羽说不出来话来,只盯着地上交叠的人影出神。
他好高啊。
她才到他肩膀上面一点。
那副宽肩向下收成标准的倒三角,几乎要将她的影笼罩,吞没……
“前个我也在暗香园。”身旁的男人替她回答,“人多,咖啡都挤洒了。”
商羽能感觉到他再次看向自己,直勾勾的。
“不小心染了人旗袍。”
邵一岚慢“哦”出一声:“这样啊……”
她拍拍女儿小臂,语气缓和不少:“洗不掉也不能直接丢了啊。”
“……”
商羽垂在身侧的手攥了下,心绪起伏如潮水。
余光清晰地纳入男人的侧影,可一切依旧一点不真实。
她从没想过还会见到他。
他怎么会在评弹馆?
他是在帮她么……
顶她上台的小师妹谢幕了,掌声和喝彩却更加热烈。
就好像,好戏才刚刚开始……
“好了,快去,这次可不能再耽搁了。”邵一岚出声催促女儿,又不忘周到,“对了,囡囡,先见过客人——”
“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京北宗盛的少东家。”
反应滞后两秒,商羽心头一震。
身侧,高大的影已经转过身,与她相对而立。
“你好。”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她面前。
“宗锐。”
作者有话要说:注:①还是《声声慢》里的词;②摘自评弹《钗头凤》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iiiiiiina、毛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