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温柔

这一节统计学的课程对书燃来说格外漫长,每当她试图专心听课,就会不自觉地注意身后的动静。

她听见周砚浔在咳,大概是感冒了,也听见他翻书,纸页哗哗作响。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的动作,修长的手指,骨节清晰而匀称,泛着冷调的白。

过道对面的女生跟他搭话,声音又低又轻:“没带笔吗?我借你吧。”

周砚浔应一句:“谢了。”

“你感冒了吗?”女生又问,语气关切,“怎么一直咳啊,眼睛也红。”

周砚浔没说话,指腹按下圆珠笔的笔尾,“咔”的一记脆响,惫懒与疏离的味道从骨子里透出来,他藏都不藏。

书燃忽然想象不出他此刻的神情。

是皱眉,是冷淡,还是洞悉一切的游刃有余?

无论哪一样,都该是很好看的。

他一贯擅长迷人,才引来那么多女孩子为他前仆后继。

女生还要说话,书燃轻咳一下,扰人的闲聊这才休止,可她飘散的思绪却再难集中。

PPT一张张播放,都是重要知识点,书燃眼睛看着那些,脑袋却回忆起刚上课的时候,老师得知她和周砚浔来自同一所高中,饶有兴趣地追问:“你们两个是高中校友啊?早就认识?”

数道目光汇聚在书燃身上,她不太适应这种感觉,立即说:“不认识的。”生怕别人不信,又强调一遍,“我们不认识。”

身后的人哼笑了下,听不出情绪。

人人都捧着他,她却希望从未认识他。

两节课上得浑浑噩噩,好不容易结束,书燃胡乱收起课本,拎着书包就走。她动作太急,裙摆被什么东西勾住,小腿蹭到椅子的边角,火辣辣的疼。

“站稳。”

头顶忽然落下一道声音,接着,手臂也被扶了下。

书燃微愣,立即抬头。

是先前开玩笑朝方孟庭要奶茶的那个男生,叫贺祈。

贺祈对书燃笑笑,神色有点痞,说:“怎么冒冒失失的。”

书燃余光瞥见方孟庭从教室后排跑过来,黏在周砚浔身边,甚至要挽他的手臂。

周砚浔不太耐烦地避了下,说:“别靠那么近,很热。”

方孟庭有点委屈:“你为什么一直不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啊,没看到吗?”

这时候,贺祈也对书燃说:“之前我通过班级群加你好友,你怎么不理我?”

书燃想了下,解释说:“最近忙,新好友之类的消息,我都没看。”

贺祈拿出手机:“那现在加吧,我扫你?”

书燃看着贺祈,注意力却落在另一个人身上,她想知道周砚浔会怎么处理。

周砚浔很快给出答案——

“不加,”他对方孟庭说,“麻烦。”

好歹是同学,这也太直白了。

书燃迟疑的时候,贺祈又把手机往她面前递了递,执意要加好友,非常缠。

然而,下一秒,书燃的肩膀被人搭了下,她顺着那股力道后退,周砚浔挺拔的身影横切进两人中间。

他背对书燃,同时,也挡住贺祈看向书燃的视线。

“别堵在门口,”周砚浔皱眉道,“挡路了。”

搭讪搭到一半被人横插一脚,贺祈脸色自然难看,但面对周砚浔,他也没胆子硬碰硬,只能退让。

周砚浔擦着贺祈的肩膀走过去,书燃瞄准机会,跟在周砚浔身后,也走了。

出了教室,书燃向左,周砚浔朝右,招呼都没打一声,像两个全然陌生的人,沿相反方向渐渐走远。

方孟庭自然是跟着周砚浔的,却忍不住盯着书燃的背影多看了几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刚书燃险些摔倒的时候,方孟庭注意到,周砚浔似乎是想要扶她的,动作进行到一半却又顿住,就好像他只是随意伸了下手。

而且,他说那句“不加微信”时,眼睛好像也是看着书燃的。

他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啊……

“那个叫书燃的女生,是我室友,”方孟庭踩着楼梯间的台阶,走在周砚浔身边,边走边说,“性格安安静静的,特别乖,除了读书,没见她有什么爱好,倒是经常出去做兼职,可能家境不太好吧。”

军训时,方孟庭就听过不少关于周砚浔的八卦。她知道他出自弈川市最有名的那个周家,成绩是真好,脾气也是真的烂,泡吧打架辜负女孩子,做过的坏事远比他得到的荣誉多。

市中心最贵的那几家夜店,都拿他当座上宾,黑卡VIP。他天生轮廓清绝,穿黑衣,一手夹烟,混迹在喧闹的夜场,偶尔笑一下,唇角勾着,眉眼却薄凉,那副样子,坏而不羁,嚣张至极。

没人见过周砚浔谈恋爱,却都在传,他偏好外向热烈的女孩子,要足够漂亮,长腿细腰,妖精似的媚眼如丝。

那种只会读书的无趣乖乖女,家境也不好,他一定不喜欢,搞不好还会敬而远之。

听了方孟庭的话,周砚浔没出声,隔了会儿,忽然问:“她做什么兼职?校外的?”

方孟庭下意识地回:“校内的,图书馆助理管理员,听着就闷。”说完才觉得不对劲,立即警觉起来,“你真看上她了?”

周砚浔是开车来的,他解了锁,上车前朝方孟庭看去一眼,撂下一句:

“差不多得了。”

方孟庭脸色变了变,她是聪明人,自然听得懂这话里的含义——

差不多得了,他周砚浔的事还轮不到一个路人来管。

出了教学楼,书燃还来不及回宿舍,就被图书馆的值班老师叫了过去。老师要去开会,跟书燃简单交代几句就匆匆走了。

馆内空调开放,温度适应,气氛也安静,书燃坐在服务台的电脑后,逐渐有些放空。

两个新生模样的女孩子挽着手臂走过去,书燃听见她们聊天:

“高中时你喜欢的那个男生呢?还有联系吗?”

高中的时候啊。

图书馆的内部网络系统能查询在校师生的借阅情况,书燃以管理员的身份登录,鬼使神差地在检索框里输入了周砚浔的姓名和学号,轻击回车,页面跳出来,显示暂无记录。

看着空旷的页面,书燃自嘲地笑笑,心想,她大概是鬼迷心窍了。

先是当众说谎,否认她与周砚浔征高中就认识,现在又做这种无聊的事。

有什么意义呢。

书燃是赫安人,在那里出生长大,中考时成绩优异,被信雅中学顺利录取,周砚浔则是转学到信雅的,在高二的上半学年。

他在信雅只待了不到一年,就匆匆离开。

入学的第一天,周砚浔就引起了轰动,他的名字同那些真假难辨的流言,一并传满整座学校。

少年天生野骨,姿态高傲而骄矜,细碎额发下,一双深渊似的眼睛,像难以驯服的鹰。

女生惊艳于周砚浔的容貌和气质,想办法要他的联系方式,男生则半酸半嫉,说周砚浔背景深,是个只会惹麻烦的二世祖。

当时,书燃与周砚浔不同班,她成绩好,和好朋友宋裴裴都在一班,周砚浔是花钱买进来的,只能进吊车尾的十二班。

宋裴裴朋友多消息灵通,她告诉书燃,新来的转校生是个大麻烦,成绩烂,脾气坏,被弈川的重点高中强制劝退,无处可去,才来到赫安。

“弈川的重点是重点,赫安的重点就不是重点啦?”宋裴裴义愤填膺,“凭什么塞个垃圾给我们!长得再帅,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垃圾!”

没错,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周砚浔是个扶不上墙的垃圾。

他明明天生耀眼,不知怎么搞的,还来不及释放光芒,就被蒙上了劣质的灰。

裴裴絮絮地说了好多话,书燃一直低头做题,从单选到阅读理解,她将手上的试卷翻过一页,对周砚浔的事并没有太多兴趣。

后来有一天,晚自习放学,裴裴有事先走,书燃留下来多做了半张卷子。就在她收拾东西也准备离开的时候,眼前蓦地一黑——

电箱出问题,整栋教学楼都断电了。

十年九不遇的事儿,偏偏让她碰上,非常倒霉。

其他学生早就走了,教室里只有书燃一个,她也怕黑,连忙去摸校服口袋,又想起手机放在家里了,根本没带来。

慌乱时,教室门口亮起一束光,书燃的眼睛被刺了下,她以为是执勤的校工,立即说:“叔叔,能麻烦你送我出去吗?太黑了,我看不清路。”

门口传来一声轻笑,不高不低的声音:“叫哥哥就行,别叫叔叔,太客气。”

书燃身形一僵。

她本不该认出来,可她偏偏认得出,声音的主人是周砚浔。

周砚浔转学到信雅已经有一个多月,书燃同他全无交集。她是努力读书的乖学生,活在数不清的习题和试卷里,周砚浔则活在女生的议论和男生的拥簇里。

少年性格冷淡,不爱说话,朋友却多,十二班那些纨绔似乎很怕他,一口一个浔哥,叫得恭敬而亲切。

原以为他们会守着各自的生活直到毕业,谁都没料到能有这样一个夜晚。

周砚浔受了小姑娘一句“叔叔”,自然要负起责任,他说:“走吧,我送你。”

好学生对坏学生总有几分畏惧,书燃握着垂下来的背包带子,说:“不麻烦你了,我可以自己出去。”

周砚浔靠在那儿,神色模糊,书燃只能听见他的声音,问了句:“怕我啊?”

书燃没说话,衣袖下的手指攥得很紧。

过了两秒,周砚浔叹口气,低声说:“别怕,不欺负你。”

可能是夜色太深,让人有了幻觉,书燃觉得那句“别怕”听上去格外温和。

下楼时,周砚浔走在前面用手机照明。他似乎有些倦,头低着,帽衫的衣袖折到手肘,露出一枚双圈款的黑色手绳。

书燃听裴裴说过,这手绳看似平平无奇,实际是某个大牌的主题限定,高一有个喜欢周砚浔的小学妹,想跟他带同款,查了下价格,直接绝望。

她正出神,周砚浔脚步一顿,声音冰冷:“谁?”

一道胖墩墩的影子从走廊转角的立柱后头绕出来,周砚浔用手电筒的光束晃他的眼睛,胖子被刺得求饶:“浔哥饶了我,我错了!”

书燃认得这人,九班的一个男生,平时总在女厕所门口晃荡,装神弄鬼吓唬女同学,被警告过好多次仍不收敛。现在停了电,他故意躲在这儿,估计又是不安好心。

胖子也看见书燃,眼睛一亮,嬉皮笑脸地说:“这不是一班那个大美女么,成绩好,会说法语,特高冷,平时从不搭理我们这些外班男生,也不出来玩,连□□都不加。还是浔哥有办法,刚转来就搞了这么漂亮的……”

话没说完,周砚浔忽然动作,一脚踹在胖子的小腹上,胖子没防备,踉跄几步之后重重跌倒,爬都爬不起来。

书燃脸色发白,却见周砚浔缓步走到胖子面前,用鞋尖抵了抵他的额头。

“嘴巴是用来说话的,”周砚浔语气平淡,“如果不会说人话,那就把嘴闭上,闭严实了,明白吗?”

胖子侧躺在地上,肚子疼额头也疼,捂着脸连声应下:“知道了知道了,浔哥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

周砚浔没理会胖子的哭嚎,重新回到书燃身边,书燃看着他,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想——

他打架的样子好凶啊,特别嚣张,可又特别坦荡。

问心无愧地站在高处,藐视所有卑劣。

这样的人,会是“垃圾”吗?

她看得太明显,周砚浔觉察,回头瞥向她,淡声问:“吓着了?”

“没,”书燃摇摇头,“我胆子很大的。”

周砚浔又看她一眼,眼中似乎有薄薄的笑。

一点点月光透过窗子落进来,书燃第一次感受到小说里写的那种“月色如霜”的意境。

她眨了下眼睛,很轻地说:“周砚浔,今天,谢谢你。”

周砚浔抬了下眉梢,故意说:“好学生也知道我名字啊。”

书燃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调侃,点一下头,说:“知道的,而且我觉得你名字很好听。”

她真诚得让周砚浔愣了一秒,随后又很淡地笑了下,漫不经心的那种。

书燃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莫名笃定,他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好看,一种很招人的调调,还有点坏,以及,少年所特有的不羁和嚣张。

好看的男生很多,可周砚浔只有一个,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之后是如何离开走廊,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书燃的记忆很模糊,她只记得周砚浔将她送到校门口,问清她要坐公车回家,又送她到公交站。

十月中旬,天气不冷不热,晚风吹过去,漫天星辰。

公交迟迟不来,周砚浔也一直没走。他好像很忙,手机不停地震,好多新消息,偶尔有电话打进来,他接了,不太耐烦地应两句:“你们玩吧,不用等我。”之后,匆匆挂断。

书燃有些不好意思,说:“你去找朋友吧,不用陪我了,今天多谢你。”

周砚浔没说话,额头微一倾斜,朝旁边看。书燃跟着看过去,这才发现阴影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个醉醺醺的大男人。

书燃:“……”

这一晚受他太多照顾,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道谢了。

周砚浔低头开了局游戏,街灯的光芒落在他侧脸,本就清隽的五官愈发深邃立体。

旁边有家便利店,书燃鼓了鼓勇气,说:“我请你喝饮料吧?你喜欢喝什么?”

这话刚说完,远处忽然亮起车灯,深红的标识灯牌尤为醒目——

车来了,正是书燃等的137路。

书燃:“……”

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它来得倒快。

周砚浔的目光从游戏上移开,也朝公车开来的方向瞥了眼,唇角勾起一抹笑:“今天你运气有点坏啊,好学生。”

何止是坏,简直步步该灾。

公车越走越近,书燃想了下,说:“我叫书燃,书本的书,燃烧的‘燃’。再次谢谢你,我欠你一杯饮料,明天请你喝。”

“明天我不想上课,也不来学校,”周砚浔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手机上传来“defeat”的音效声,“你找不到我。”

公车就要进站了,时间不多。

书燃立即说:“那就后天,你喜欢喝什么?”

周砚浔抬起头,夜色很深,他那双眼睛也是,漆黑的颜色,漂亮而慵懒,甚至有几分蛊惑的味道。

书燃与他对视了一眼,只觉心口微微一麻,她立即移开目光,指甲无意识地扣着手心。

周砚浔笑了声:“心意我收下,饮料不用你请。怕我,就离我远一点。”

书燃脱口而出:“我不觉得你哪里可怕,打架的样子,也不可怕。”

说完这一句,她逃避似的上了车。

车厢很空,书燃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书包放在膝盖上,坐姿端端正正。

她不太敢朝窗外看,周砚浔的存在感实在太强,可是余光又忍不住,悄悄打量。

直到公车重新启动,周砚浔都没走,他一直在原地,目送她。

书燃咬了咬唇,心跳好似漏了节拍,有点乱,还有一点说不清的悸。

直到街景更迭,站台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书燃才转头,她看着窗外的天空,心里莫名冒出一个声音——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星星。

……

图书馆氛围安静,书燃陷在回忆里,出神出了很久,直到有学生来服务台咨询失物招领,她才清醒。

兼职一直做到傍晚,施楹发来微信约书燃一起吃米线,书燃没胃口,拒绝了,回宿舍的路上,她去了趟药店。

先前在教室,她的小腿撞到椅子的边角,有点破皮渗血。

书燃本来是要买碘伏的,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回事,变成:“请给我一盒感冒药,谢谢。”

药师问她有什么症状。

书燃稀里糊涂,“就是咳嗽,嗓子哑,还有,还有点嗜睡吧……”

不嗜睡,就不会起晚,然后上课迟到。

药师点点头,给她一盒感冒药。

书燃拿着药,也付了款,却迟迟没走。

药师看她一眼:“还需要别的?”

书燃叹了口气,“请再给我一瓶碘伏。”

作者有话要说:

小红包,随机发,这章也还有,继续摸摸小读者们的小脑袋。

“小脑袋”这个词是我们家的一个梗,有一次我在卫生间接水,我妈问我干什么,我说我要洗头,洗洗我聪明的小脑袋。我妈:“呦呦呦。”

从那以后,每次我洗头洗澡,我妈都:“又去洗你聪明的小脑袋啊?”

“轻点洗,洗大劲儿了小脑袋不聪明。”

“别只洗你自己啊,给狗也洗洗,那个是聪明的狗脑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