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月雨。
窗外绿影斑驳,天空舒朗,将将六月初。
光影透过玻璃映落在书桌上,将一双本就冷白如玉的手映得愈发精致,纤细葱白。这双手一直按着删除键,指甲那边因为用力而泛白,电脑屏幕上的光标一直闪着往前跑,没一会儿就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空气中浮沉跳跃,在金色的阳光下像是起舞的小人。
宋雾收回手,看着空白一片的文档,叹了一口气。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一双漂亮的杏眼却像是含着雾,灰蒙蒙的低沉,长而卷翘的睫毛在阳光下变得有些透明,轻轻颤动,藏下了一滴晶莹。
她将文档里的内容尽数删去了,这是她在房间坐了一下午的成果。
距离她答应读者开文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可她却放了读者鸽子,写了删删了写,前三章写了一次又一次,都被她删掉了,全都不满意。
之前宋雾写的一本小说大火,吸引了一大批书粉和读者,超话纷纷建立,成了不少人心中的top。这在带给她名气和金钱的同时,却也带来了难以承受的焦虑。
宋雾自诩不是一个承受不住期待的人,可那本之后她跳出舒适区又写了一本恐怖故事,因为设定风格大变,世界观过于庞大,她满怀期待落笔,却是无人问津。
也并非无人问津,因为上一本的热度,许多人都关注到了她将要开的那本恐怖故事设定,最初也有很多人期待,但剧情过于紧凑恐怖,设定雷点过多,文风和以前的温馨暖萌相去甚远,逼退了很多人。
最后,只有几个人看了下去,但反馈寥寥,甚至还有人吐槽这个故事。
两本的反差之大,直接让宋雾仿佛从天堂坠落到了地狱。
网上吐槽的话她看了一次又一次,仿佛自虐一般,让她的心理预期一降再降,却还是没能很好地接受这落差。
单只是落差,花点时间给自己一个放松,也不是不能走出去,可每天在家和父亲的矛盾愈发重,她急于求成证明自己,准备重回舒适圈开下一本。
当她落笔时,却又有些陌生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敲敲打打出来的文字像是恶魔要将她吞没。
她陷入了瓶颈期。
可心态的失衡让她焦虑,一方面害怕没人期待着她,一方面又害怕有人期待而她会令人失望。
本以为答应了读者开文时间,坐在电脑前总能写出些什么,可她低估了这次瓶颈的严重程度,怎么写都不满意。
宋雾趴到桌上,浅茶色的瞳眸转了转,最后落在手机上。
想找人说说话,可以前一起写小说的朋友渐渐都停笔了,生活中的朋友都在忙工作,联系也少了,就连谈了三年的男朋友,也在几天前分了手......
她还记得那天北皖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她出门和男朋友约会,在电影院等了很久,等来的却是一条分手消息。
【林煜:宋雾,你的负面情绪太多了,我们可能不太合适,我不想耽误你,还是分手吧,希望你以后的生活越来越好。】
那天她一个人逛了商场,吃了冰淇淋,看了电影,又在公交亭的座椅上坐了很久,看着噼里啪啦的雨滴砸在地面溅起水花,才慢慢回复了一个“好的”,却发现只剩下一个红色感叹号,提醒着你已经不是对方好友。
啊......删好友了啊。
宋雾抬头看着湿漉漉的天,才后知后觉到了一阵低落。
分手也好,至少不耽误人家找下一任。
宋雾从回忆中抽离,叹了口气,听到外面妈妈喊可以吃饭了。
“来了——”她将电脑关机,起身出去吃饭。
陈淑丽正把菜往桌上捧,刚出锅的菜还冒着热气,氤氲了她秀气的眉眼。
“妈——今天做了什么呀?好香啊!”宋雾出了房门就将情绪藏了起来,一双杏眼弯下来,笑得甜甜的。
“你爱吃的酸菜鱼!”陈淑丽让她快去洗手,又转身进厨房盛了三碗饭。
宋培安从客厅沙发上起身,看着宋雾进厨房,不满道:“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没个正形。”
“在家别老板着个脸。”陈淑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将碗放在他面前。
“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女儿,你让我怎么能笑出来?”宋培安哼了一声,坐到餐桌上,没说话。
陈淑丽有些不知所措,父女俩的矛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最近因为工作的事情激化地厉害,她在中间也很难调和。
她是典型的家庭主妇,平常在家都听宋培安的话,宋雾是两人从小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一直以来都很乖,唯一一次叛逆就是大学毕业之后选择了在家写小说,不考公也不考研,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
这也直接成为了宋培安心里的一根刺。
宋雾抱着碗从厨房出来,看到宋培安坐在那儿,总归还是不想闹太僵让妈妈难堪,便主动喊了一声“爸”。
“吃饭吧。”宋培安没应,只对陈淑丽说。
饭桌上无言,陈淑丽起了几个话题,最后都归于冷落。她叹了一口气,埋头吃饭。
“宋雾,明天你收拾打扮一下,跟我出去吃个饭。”宋培安突然出声,用惯用的命令下属的语气。
宋雾夹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将口中的饭菜都咽下去了才开口:“去干嘛?”
“你赵伯伯的儿子回来了,说一起吃个饭。”宋培安轻描淡写地说着,却又不容置喙。
宋雾的眉头皱起,刚放到口中的菜瞬间失去了鲜美,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相亲。
她在网上时常会看到一些催婚段子,可没想到相亲这件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明明自己也才25岁。分手的事情陈淑丽和宋培安都知道,只有陈淑丽那天简单地安慰了她几句,后来再没提过。
没想到才过了没多久,就给她安排好了相亲。
“不去。”宋雾皱眉,“我又不认识。”
“去了不就认识了?”宋培安不以为然,态度强硬。
“认识了有什么用?我和他又没交集。”父女俩的脾气还挺像,宋雾因为宋培安强硬的态度升起了反骨,她就是不去。
“人家年轻有为,认识一下怎么了?聊得好的话,我看看能不能在你赵伯伯那边给你安排一个清闲点的工作。”
宋雾将碗一放,捏着筷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吐出一口气:“我说了我有工作,写作就是我的职业。”
“你那算什么职业?你有稳定的收入吗?你能养活自己吗?”宋培安听到这句话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我怎么不能养活自己了?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宋雾不服气,放下筷子争辩。
陈淑丽看着父女俩又开始吵起来,当下便拉了下宋培安的手臂,“好了,吃饭呢,少说两句。”
“少说两句?这两年我们少说的还少吗?还不是由着她?”宋培安气得指向她,“当初她说不去工作的时候我就不同意,你说让她试试,结果呢?”
“一天到晚在家什么都不干,我看你也没创作出什么花来,那么大个人,离了家我看你根本活不了!”
“放着那些安稳工作不干,非要写什么破小说!”
宋雾气得指尖发颤,她知道父母不支持,但没想过在他们眼里,她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小说就是我的工作,我能够靠这个养活自己!”
“哼,不务正业。”宋培安将头瞥到一边,不屑地冷哼一声,“明天和我去吃晚饭,之后去给你安排好的地方上班,不然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宋培安说完,就从饭桌上起身,走到书房用力关上了门,“嘭——”的声音带着空气浮沉都震动。
餐桌上,只剩下宋雾起伏的呼吸声以及陈淑丽的欲言又止。
“礼礼,你爸爸他也是关心你,想你有一个稳定的生活,这样他也放心点。”
“妈妈,你也觉得我养活不了自己吗?”宋雾的眼里蒙上一层水汽,喉间发涩,委屈又难过。
“礼礼,你熬夜睡不好我和你爸爸也都看在眼里,最近你也总是不开心,我和你爸爸都觉得,有个稳定的工作就好了,小说还是不能成为你的正业。”
宋雾深吸一口气,放在桌下的手握着拳,掌心被指甲戳得生疼,她想,她或许需要一个片刻的逃离,一个片刻的呼吸。
“妈,明天我是不会去的,我想,出去放松一段时间,让自己想想清楚。”宋雾的声音带着哭腔,陈淑丽哪里还忍得住。
“好好好。”陈淑丽犹豫了一下,看到自己女儿这么难过,心里也是不好受,“你爸爸这边有我陪着呢,你出去散散心也好,这段日子看你一直闷在屋子里,心情也不好。”
“谢谢妈妈。”宋雾轻轻抱了一下陈淑丽,帮她把桌上都收拾好洗完碗,便回房收拾行李。
她看着温馨的房间,却只觉得沉沉闷。临时决定要求散心,地方却还没定好,拿出手机在订票软件上逛了逛,看到首页有一个机票盲盒的推送,简直就是选择恐惧症的福音,宋雾果断选了盲盒,开出来一个江南水乡——烟云。
烟波浩渺,云雾如烟。
听说那边正是梅雨季,那就去听听雨吧。
她喜欢在雨天出去,哪怕什么都不做,就看着雨落成线,发发呆也是好的,可虞城不总下雨,有时候下一小会儿就停了。
选定后便匆匆订了酒店,收拾完行李她便提着行李出门,陈淑丽帮她把行李送出去,岁月在她的脸上画上皱纹,她说:“今晚就走?”
“嗯,白天的票贵。”宋雾没说她一刻都不想多待,垂眸随便找了个借口。
“好,钱不够跟妈妈说。”陈淑丽叹了口气,临行叮嘱,“出去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妈妈,我还有存款,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宋雾在电梯口抱了一下陈淑丽。
“好吃的是其次,你啊,想想清楚才是最要紧的。”陈淑丽想到父女俩经常因为这件事吵架,心里就难受。
“嗯嗯。”宋雾点点头,拖着行李箱走进了电梯。
陈淑丽回到家的时候,宋培安正从书房走出来。
“她走了?”
“你女儿的脾气,跟你一样倔。”陈淑丽叹了口气,“你说说,你逼她那么紧干嘛?心疼的不还是你自己?”
“我就是怕,等我们走了,她要是没有个稳定的生活,怎么办?”宋培安拉着陈淑丽到沙发上坐下,也叹了口气。
“那也不能逼她那么紧,现在好了,把你自己女儿逼走了。”
“出去散散心也好,这几天在家都丧着个脸,不知道给谁看。”宋培安哼了一声。
“得了吧,她丧着个脸,睡不好觉的不还是你。”陈淑丽轻轻拍了宋培安的手,戳破了他的嘴硬。
窗外的万千灯火都已经亮起,静谧又温馨。
宋雾出门打车去了机场,又在机场等到凌晨才登机。平常夜猫子的作息让她不至于那么困,发呆想起今晚。
她从小就在父母的期望和安排里长大,他们告诉她哪个好哪个安稳,她就学哪个,选哪个,成绩也一直都拿得出手,就连大学专业,选择的也是他们喜欢的,后来她尝试写□□上写作,唯一一次做了自己的选择,却被否定了。
就挺可笑的。
宋雾扯了下嘴角,一脸愁容地拿出手机在微博上敲下道歉,她确实需要一场将一切都抛之脑后的放松,如此才能继续面对这个逼仄框条的世界。
下了飞机又坐大巴,几经周折,到达烟云暮村的时候,天边已经泛着灰白,大片云层堆积,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
宋雾走得急,晚上收拾了行李就出门,忘了带伞这件事。丝丝密密的细雨没一会儿就将她的头发打湿了,乌黑的青丝上沾着细细小小的水珠。
看了眼手机导航,民宿距离这边并不远,拖着行李箱跑过去的话,应该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倒也还好。
淅沥沥的雨带着的是江南的温柔,伤不了人。
早上大巴冷,宋雾披了一件薄外套,她拖起行李箱准备往民宿跑,手臂却忽然被抓住,隔着被雨打湿微凉的衣服,传来一阵干燥的温热,随即,头顶的雨也停了下来。
手臂上的力道和温度让她停了下来,宋雾偏头,先是看到了一只修长根骨分明的大手,感受到的干燥温度就是来源于此。再抬头,便对上了一双裹着江南云雨的眼眸,温柔的,和风细雨的。
眼窝不深,眼尾微微有些狭长,本该是锐利的,却因为似水般清亮的瞳眸而显得有些柔和,宋雾仰头看他,还能看到浓密的睫毛,长且直,根根分明。
目光下移,发现他长得也是无可挑剔,薄唇挺鼻,棱角分明。
但长得帅也不能成为他一直握着她手的理由啊......
宋雾垂眸看向男人握住她的手,又抬头看看他,发现他还在盯着她看。
再看下去,她真的会觉得自己是不是遇到变态了,虽然这变态有点帅。
“您好,是......”宋雾见面前的男人不说话,犹豫一会儿问,“是有什么事吗?”
说完,目光又落在男人大掌,轻轻动了一下想要挣脱。
男人好似刚回过神,忙送来了手,温声道歉:“抱歉,多有冒犯。”
“所以,是......有什么事吗?”宋雾觉得面前的男人实在奇怪,另一只手已经悄悄摁了110放到背后。
“我看你淋着雨,就想给你送把伞。”男人摇摇头,将手中的黑色大伞递给宋雾。
“不用不用,我几分钟就到了。”宋雾摆摆手,太久没和陌生人相处,她对于此时的善意有些不知所措,心里的警惕也没有完全放下。
“江南多雨,淋雨容易着凉,反复起来对身体不好。”男人说完,看到面前的女生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含着稍许雾气的杏眼,有些警惕地看着她,当即失笑。
“不是坏人,只是看到女生淋雨都不伸手递伞,实在是没有风度。”他偏头笑了一下,唇角的弧度都是温柔的。
宋雾的心理活动被戳破,有些窘迫的“啊”了一声,脸颊微热,幸好是藏在口罩下。
“有防范心是好事。”男人抿唇很浅地笑了一下,再次将伞递给她,“快回去洗个澡,这边下雨还是很容易着凉的。”
好赖话都让他一个人说了,宋雾愣愣地接过伞,伞柄是木质地,很有质感,她抬眸看向男人:“那你呢?”
“我朋友在车站里面等我,他有伞。”
“好,那我怎么还你?”宋雾又问。
“一把伞而已,这边多雨,你留着就好。”男人轻笑一下,又说,“再不走,雨就要下大了,拖着行李箱会更不方便。”
宋雾低头,发现地面上的水花又更大了一些,也怕过会儿下大了拖着行李箱不方便,便说:“那我加您一个联系方式,之后将伞还给您。”
“好。”男人眼里一闪而过惊讶,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我扫你吧。”
加过好友,男人便退出伞外,对宋雾摆了摆手,温和地说:“可以喝一杯红糖姜茶,驱驱寒。”
“好的,谢谢。”宋雾抬起伞最后看了男人一眼,他穿着一身西装,像是刚从什么正式场合过来,肩宽腿长,模样斯文,哪怕淋着雨都是从容的。
“再见。”宋雾道别后,转身便往雨幕里走去。
如果此时她回头,一定能看到,那个递给她伞的男子,正站在雨中,正温和地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未动。
雨水坠到地面发出发出“啪嗒”的声音,将他身上昂贵矜贵的西装全都打湿,头发垂落不断坠着水珠,就连眼睫上也是,可他却全然不知,只是不断用目光描摹着宋雾的背影,直至她越走越远,被雨帘完全吞没。
“宋雾,好久不见。”
一声叹息夹杂在霹雳哗啦的雨声中,这是他和她相见的五月雨。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在一场五月雨相见,雾斐,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