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梅园
幽暗的车厢里,窗处帷幔不时掠动,冷风拨弄着断续的天光,把眼前的男人照得模糊不清。
沈晏如没由来的觉得,此情此景似是在何处上演过。
也是在这样狭窄的角落,男人的身形遮住眼前的所有,他唇畔微动,低声对她说着什么。
是说了什么?
好像是在说“别哭”,又好像是在说,“别怕”。
她想不起来了。
这样一闪而过的画面总是难以捕捉,如同被雨水晕染开来的宣纸,纸上原本的墨色褪去,画面被洇湿得斑驳不清,淌成了一片无形无状的颜色。
沈晏如忽觉肩处被什么压得一沉,颈间被柔软的皮毛摩挲着。她回过神,瞧见跟前的谢让正为她披上鹤氅,男人修长的指节捻着系带,来回穿饶着。
那双手近在自己下颌处,随着他的动作,鹤氅上的裘毛便蹭着她的面颊,很痒,更像是有一带着茧的指腹,缘着她的脸轻轻抚过。
沈晏如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推却他的好意。这样的小事,委实不需要谢让来为她亲自效劳,且当下他们隔得实在太近了,让她有些局促。
更何况,马车外已传来随侍白商的声音,提醒着谢让车已到地,那被风吹动的帷裳翻飞着,露出外面的视野一角,依稀能见得白商正在靠近马车的身形。
沈晏如不禁紧张起来。
这等情形,若是被他人所见……
却是在她还未碰到他的手时,谢让已系好鹤氅,起身退至一旁,二人保持的距离恰到好处,并不显得逾矩。
谢让道:“梅园冷,我让白商备了件鹤氅。”
沈晏如伸手触及颈边暖和的裘毛,饶是那毛算得上软,她亦感受到手指传来微弱的疼痛。她始才明了,夫兄是顾及她手上有伤,没法独自披上这件沉重的鹤氅并系结,这才帮了她。
有了鹤氅御寒,身处回了几许暖意,沈晏如道着谢:“多谢兄长。”
至下了马车,反应过来此前谢让所言何地时,沈晏如一时觉得恍惚。
眼前参差错落的枝桠越过院墙,白雪覆着枝头的红衣黄蕊,冷风裹挟着梅香隐隐,扑面而来。
梅园,她和谢珣的初识便是在这里。
家中那场灾祸是她与谢珣的初见,后来在梅园她养病在榻,被谢珣悉心照料是为初识。
只如今……
沈晏如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稳住心神,暂且按捺下悲戚。
谢让将谢珣的尸身转移到此处,确实是个隐蔽的好地方,不易被幕后者察觉。在她冷静下来,回想灵堂发生的一切,自然也想得通,那幕后者查探谢珣的尸身,后又放火烧灵堂,摆明了是想毁尸灭迹。
所以谢珣的尸身上,究竟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梅园确实比京城冷了不少,沈晏如踏入其中时,她呵着白雾,觉着那雾气甫离了唇边,便凝结成了极小的冰粒子。
她踩在软雪里,身侧传来谢让的嗓音:“二弟的尸身,我已找人查验过了。”
沈晏如抬眼看着他,心底渴求的答案被剥开一层茧,她问道:“如何?”
谢让遥望着远处的雪色,神情凝然,“二弟被人下了毒。此毒能让二弟旧疾复发,所以二弟才会……”
毒?
沈晏如为之一怔。
谢珣身死后,府上也有仵作前来看过。
那时银针所示未变黑色,加上谢珣病发时的症状不假,又有那跛脚大夫作证,所以谢府皆默认了谢珣是病发而亡。否则沈晏如早被谢父抓去了官府,指认她为嫌疑最大之人。
但这也成为了沈晏如心中不得解的谜团,即知晓谢珣之死不简单后,她想不通谢珣的真正死因。
似是看出沈晏如的疑惑,谢让解释道:“此毒特殊,较为稀罕。若是中毒者是无疾之人,则毫无作用,所以银针遇之并不呈黑。”
沈晏如明了他的话中之意,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暗杀。
对方知悉谢珣生来的旧疾,并以此找到了这样稀罕的毒药,在谢府大婚当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毒药下给谢珣。
难怪凶手怕谢珣的尸身会暴露秘密。
可如此大费周章,又是为的什么?
据她所知,谢珣从不与人交恶,也与他人无仇无怨,偌大的国公府里,杀害谢珣这样无官无爵的公子哥,也无利益可谋得。
沈晏如默然良久,艰涩问道:“可有知道凶手是……”
谢让道:“尚且不知。”
沈晏如越过谢让,独自朝着梅林深处走去,“我想静一静。”
她只觉双眼发烫得厉害,喉咙像是被人用手紧紧扼住,呼吸不得,难受至极。
就在须臾前,她得知,谢珣是被人毒害的,他真的是被害身亡的。
这样的真相虽然早在刺客夜探灵堂时她就猜得,但一朝被证实,沈晏如心中的愤恨犹如击崖的海浪,掀起万丈。
她好恨,真的好恨。
她恨她在黑暗中寻到的一丝希冀被人剥夺,被人硬生生掐灭,把她重新打入了绝地。
也恨那凶手残忍,把谢珣杀害。
不论凶手是何缘由,她都恨极了。
沈晏如徒劳地呼了口气,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极目前处的景致,神思恍惚。
除却这场大雪,梅园一物一景如故,水榭亭台,廊庑檐角,不曾变过。她似是晃眼时,就能浮现出那时她在这里养伤,谢珣相伴左右的情景。
彼时雪已消融,春将至,枝头仍有几抹红梅摇曳。
那会儿在梅园醒来的沈晏如接受不了家里的变故,她日日卧在病榻流泪,也不愿说话。
谢珣便寻来了一四轮小车,铺上软垫,把她搀在了那小车上,推着她在梅园里四处散心。谢珣也不在意她闭口不言,他一个劲地向她介绍着梅园里的事物,变着法子逗她开心。
后来养好了伤,大伯找上门来,谢珣才把她送去了大伯家。
虽然她自始至终没有对谢珣说什么,但这样救命与相助的恩情,沈晏如铭记于心。
所以在她愿意从阴霾之中走出一步时,沈晏如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报答谢珣的恩情。
当时谢珣尚未及冠,一见到她来还恩,少年向来如煦阳温暖的笑变得腼腆,还带了几分局促。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簪,递给她时,双手发颤得厉害,连问出她是否愿意嫁给他的话也哆嗦得要命。
若非正值夏日炎炎,沈晏如还以为他过于怕冷了些。
对于婚姻之事,沈晏如从前不曾想过自己要嫁什么样的郎君,她只想待在爹爹给她搭的小院子里,于爹娘膝下承欢,无忧无虑。只是这样的梦一朝被撕碎,她只能逼着自己往前走。
她不明白喜欢一个人的含义,更不解舅舅竟可为了心上人放弃性命的做法。
所以对沈晏如而言,谢珣想要她的终身为报,她也能够给他。
谢珣喜欢她,会对她好,终归比她寄养在大伯家里,余生难料强得多。
可是她还没能报答谢珣的恩情,谢珣就走了。
沈晏如觉得无力。
她好像一直在失去,从家中那场噩梦开始,所拥有的美好都在崩析瓦解,如今支撑她还能够步步走下去的,唯有未还的恩情。
凛风吹得眼边的泪愈冷,沈晏如闭着眼,试图平复着错乱的气息。
身后极轻的脚步声相随,沈晏如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影子旁,有一道颀长的影子比她高出好许,和她时不时交叠着。
沈晏如回过头,看着雪地沿路落下的两串脚印,始才留意到,谢让一直无声跟着她走了良久。
想来夫兄心里的悲恨并不比她少。被害的人可是他血浓于水的亲弟弟,所以他才和她一道在这梅园里漫步,纾解心绪。
而关于谋害谢珣的人……
沈晏如顿住了步,抬头看着谢让,“兄长,弟妹有一事相求。将来若有关于杀害珣郎凶手的消息,能否告知于我?”
谢让皱起了眉,据他目前所得,二弟的死并不简单,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依着她的性子,若有朝一日知道了这些,舍命寻仇也不是没有可能。更何况,她家中遇到的那些“山匪”……
谢让讳莫如深,抿唇不言。
沈晏如以为他不信自己有这个胆量报仇,连忙续道:“我不怕的。”
她还怕什么呢?她连死都不怕。
她这条命死何足惜?左右不过是谢珣救的,为了谢珣豁出去也无可厚非。
但见谢让眸色幽沉,神色越发冷淡漠然,让她摸不准他的心思。
旋即谢让提步离去,冷冷撇下一句,“无可奉告。”
沈晏如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着自己近日对夫兄的所求确实过多了些,想来他已仁至义尽,被她磨没了耐性,不愿意再帮她了。
她紧紧跟上他的步伐,试图好言补救:“弟妹知这些日麻烦兄长良多,自觉羞愧难当,但弟妹非是忘恩负义之人,若是兄长有什么需要,我定会尽我所能相助。”
谢让自顾自往前走着,未有出声。
他确实是有些气恼。
她当真不把她的命当回事吗?
有什么需要?他觉得好笑,她真的想知道他想要什么吗?
他真是恨不得把所有的真相告知于她。
告诉她,她的命是他谢让救的,她必须好好活着,才算是报答他。
却是在谢让往前走着时,身后蓦地传来沈晏如的惊呼。
彼时沈晏如正一心跟上谢让,丝毫未留意脚下的积雪。梅园里的雪本就较厚,平日无人长居,自然保留了白雪覆着的模样,但地面因此也湿滑不已,沈晏如走得急,不慎踩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重心陡然不稳,沈晏如以为自己要摔个狗啃泥时,腰间被一个力道稳稳扶住。
——是谢让折回,及时搀住了她。
不知是否为错觉,沈晏如觉得自己腰处的手掌烫得厉害,她下意识推开了夫兄的手臂,正准备站稳身后同他拉开些许距离,再行道谢。
谢让也极为配合地松了手。
腰间的力道一松,沈晏如刚要站稳,岂料脚踝处疼痛不已,她反是一个趔趄,直直往谢让怀里倒了去。
浓烈的安神香萦怀,沈晏如听到了旁处传来了第三人的吸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