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春花谢时 06
所谓杀人诛心,莫过如此。
慕子翎十七岁,与二十三的秦绎相比,根本占不到上风。
在过去的抵抗中,他从未如愿过。
然而这一次,他挣扎抗拒得格外剧烈,秦绎掐着他的脖颈往地板上撞,慕子翎被撞得额头都破了,鲜血流进眼睛里,也不叫他得逞。
“……滚开。”
慕子翎喃喃:“滚开!!”
他双手在地面上胡抓乱划,发丝凌乱的贴在面颊上,慕子翎竭声大叫。
随着他扬起的脖颈,周遭突然百鬼齐哭,数百只奇形怪状的阴魂应召浮现,包围过来——
但就在它们即将靠近的瞬间,一股尤为灼烫的热感烧得它们痛苦尖叫,颤抖着又重新退回黑暗中。
一尾无形的金龙缠绕在秦绎周身,保护他不受恶鬼侵身。
“你那些阴毒的手段对我没用。”
秦绎抓着慕子翎后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苍白沾着血迹的脸:“孤是真龙,你伤不了孤。”
慕子翎不住喘息,力竭地望着秦绎,秦绎眉眼深邃,眼底沉沉地将他又扔回衣物堆里。
……
事后,慕子翎独自躺在冷冰冰的灵位前,周遭一片狼藉。
满是踢翻的木案,碎裂的瓷杯,和淌得到处都是的残酒。
秦绎扬长而去,木门推开后也没关上,大开着,冷飕飕的夜风吹进来,冻得慕子翎裸露在外的肌肤一片冰凉。
慕子翎静静躺了片刻,殿外月光皎白如雪。
他摸索着自己起了身,慢慢穿好皱污的衣物,迈过门槛,扶着墙往回走去。
月光洒在小巷里,小巷寂静无声,连打更的梆子声都听不到。
覆了青苔的石板路湿漉漉的,走上去又湿又滑。
慕子翎脸颊上的鞭痕鲜红而瞩目,从前他用来系住头发的红绳也丢了,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散在肩头。
他在月光中走得又慢又缓。
扪心自问,慕子翎知道自己从来不算一个仁慈温和的人。
他刻毒、敏感、偏执,手上沾满了鲜血。
少年时被人欺辱过一次,他能记一辈子屠人满门。
宫变之时,曾经往他脸上吐过一口唾沫的堂兄被他钉在墙上,亲眼看着家中一百二十口老小全部屠尽,才被阿朱咬出心脏。
慕子翎不在乎别人如何评论他。
不忠不义也好,弑兄弑父也好,不得善终也好。
他身处黑暗中太久,早已麻木了。
他只是受不得秦绎说他比不上慕怀安。
如果慕怀安在和他一样的境遇长大,他还会是那个光风霁月公子如玉的慕怀安吗,他不会变得和他一样卑鄙下作吗?
越是缺爱的孩子,长大后越是对爱敏感,越是容易对曾经得到的善意念念不忘。
可是,这最终往往会害死他。
慕子翎走在青石路上,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夜风的冰冷。
他不得不停下来,掩嘴闷闷地咳嗽。
“凤凰儿……凤凰儿……”
小鬼们怯怯地跟在他身后,轻飘飘地叫他。
慕子翎不答,直到实在忍不住,才有肿胀惨白的指头伸出,小心翼翼地去扯慕子翎的衣角:
“饿了……凤凰儿……”
“滚开!!”
谁知慕子翎蓦然大怒,一手拍开拉住他的小鬼,一双优美上挑的眼睛此刻通红一片,布满了血丝,衬着左颊上的血痕更显得尤为可怖。
阴魂们看到他此刻的模样,倏然间全散了,最后一个小鬼也屁滚尿流地跑了。
然而慕子翎胸腔微微起伏,全身都轻轻颤抖。
静了半晌,他才倏然诡异地微笑起来,像想起了什么可供消遣的趣事,拍掌道:“古叔古叔,出来陪我玩玩吧。”
小巷中,寂静一片,黑暗中毫无反应。
慕子翎脸色微微变了,冷声又斥了一声:“古叔!古叔不喜欢我了吗?”
无声半晌,如墨粘稠的黑暗里才缓缓浮现一张惨白的阴魂的脸,一身血迹的云燕宗亲惶恐地望着慕子翎,刚一现身便跪地不停磕头:
“饶了我罢,子翎,叔叔对不起你,叔叔已经死了……!”
然而慕子翎走过去,一声不发就拧断了这只游魂的头颅,慕子翎一边踢他的脑袋,一边轻声说:
“但是像古叔这样的坏人,也想去投胎吗?”
他随手划亮一道蓝色的火光,阴魂的魂魄便痛叫着被燃烧殆尽,彻底烟消云散了。
再不可能轮回。
慕子翎微笑起来,又冷冰冰地问:“吴姨,吴姨在吗?”
他的声调轻松平常,好似无聊找人说话那般自若,但听在鬼魂们的耳中简直可怕得犹如灭顶之灾。
慕子翎平常极少笑,大多数都是喜怒不辨、冷嘲热讽的。但真正当他心情不悦时,就是所有阴魂大祸临头的时候。
他会把所有云燕王室召出来,随便打杀折磨,嬉笑着焚尽他们的魂魄,让他们连轮回转世也不能。
鬼魂们与宿主神魂相系,恶鬼魂飞魄散,对慕子翎其实也有反噬。
然而慕子翎像从来感受不到限制一般恣意妄为。
“你疯了……”
一个云燕的得宠嫔妃死死盯着慕子翎,灰飞烟灭前尖叫道:“你疯了,慕子翎!你的下场会比我们更凄惨,你永世不得安宁!!”
慕子翎捂着心脏处,已经呕了一地的血,然而他却颤抖着要烧光一个又一个恶魂,脸上带着恶劣的笑,哆嗦道:“……十三姊,十三姊在哪里!”
他心肺痛苦如搅,已经寸步难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站得住,眼神却是阴鸷至极,愉快至极,仿佛在做一件痛快万分的事情。
阿朱察觉到不对,缓缓攀上慕子翎的脖颈,以诡异的竖瞳静静地望着他。
慕子翎一动不动。
阿朱的鳞片是冷硬的,躯体是冰凉的,但是它就这么以柔软毫无温度的蛇身缠着慕子翎,轻轻地以信子去舔舐慕子翎脸颊上的鞭伤。
好似无形的安慰。
“已经不疼了。”
慕子翎说。
他伸手,示意阿朱回到腕上,但是朱蛇没动。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朱蛇身上,朱蛇吐着信子“嘶嘶”地去看,却紧接着有更多的泪珠砸下来,落到它身上。
慕子翎“哈”地轻笑了一声,哑声说:
“我下作,我窃国。”
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阿朱注视着他,只见漆黑的小巷中,慕子翎闭着眼,靠在背后的冷石墙上。
他的唇很薄,面容苍白,眉眼是细细的艳丽感,乌发凌散也有一种别具一格的病态味道。
他的脸颊很湿润。
良久,慕子翎睁开眼,在手心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血淅淅沥沥淌落到湿润的青石板上,慕子翎瞥了一眼暗处那些怯懦又眼馋的恶鬼们,漠然道:
“过来吃吧。”
犹如一群饥饿良久的豺狼,阴魂们一扑而上,围着慕子翎流到地上的那一小圈血争先恐后地舔舐起来。
慕子翎转身,慢慢朝前走去。
他的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小鬼们跟了一路。
黑夜中,他轻轻吟道:
“生何欢,死何苦。宿命安有,神灵何在……莽莽此世,弃我无辜。”
……
“崇信帝上月登基,连罢了曹、李、严三个世家的官职,似乎想大干一场。”
另一边,秦绎站在檐下,一名臣子正在向他汇报中陆其他国家的动向。
这一天下了雨,淅淅沥沥的,即便在早上,天气也阴阴沉沉。
雨水顺着屋瓦,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而今天下一共四分,共有梁成、盛泱、燕启、漠北四个地区。
其中盛泱是曾经一统中陆的王朝,只是随着逐渐衰败,各个诸侯自立为王,曾经的“盛泱天子”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还苟延残喘着,企图灭诸侯,再重新统一中陆,恢复过去的盛泱之国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沉宴这小子还有些手段。”
沉默良久,秦绎道:“他父皇不是并不青睐于他么,他竟还是保住了太子之位。”
今日天寒,前几日热烘烘的余暑热气一下被场秋雨浇灭了。
秦绎添了衣物,换上了身明黄的夹袍,地上跪着两个小奴在拨炭火。
拨了许久也未拨好,秦绎轻踹了他们一下,不耐烦道:
“好了。这么暖和的天,还不到烧手炉的时候。退下吧。”
臣子目不斜视,接着道:“据说他是得到了观星阁那边的帮助。”
秦绎皱了皱眉:
“沉宴很有野心,只怕他登基之后,与盛泱接壤的东部需加强防范。”
臣子一笑,哂道:“梁成如今是诸侯国中最强盛的国家,想必他不会从梁成下手。”
“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秦绎说。
炭火终于拨亮了,贴身老监给秦绎奉了一个手炉。秦绎只得接了,纳入袖中:“传令下去吧,赤枫关的兵力再加强一倍,军饷物资全部跟上。别让我查出什么岔子。”
“……老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下臣领了令,却并未退下,而是顿了顿,犹豫道:“云燕郡自划进我梁成以来,一直叛乱不断。据下面的人说,是因为他们要求将叛徒慕子翎斩杀示众,否则不肯归顺。”
秦绎望着他,臣子偷偷抬眼瞥了一下,见那目光似乎不是预期中的样子,顿时有些忐忑。很是斟酌道:“王上,您看……”
“不可能。”
秦绎把手炉取了出来----还是太烫了,随手扔给旁侧服侍的宫人。想也不想说:“留着他还有别的用。更何况他根本不怕死……处死,太便宜他了。”
“王上说的是。”
臣子笑道:“所以老臣有一个想法。不如令公子隐前去赤枫关,给他极少的兵力,这样万一盛泱的人打过来,他的那些……折寿的东西,也有派上用场。”
“这样一来,可以减轻国内对军饷物资的压力,只折耗公子隐的鬼兵;二来万一他被盛泱人擒杀了,也算我们对云燕有个交代。”
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进可攻退可守”,当属万全之策。
但是秦绎听来,却极其反感,当即反问道:“孤王自己的江山,自己守不住么?还需要这些弯弯绕绕的伎俩?”
“这……”
大臣一怔,顿时哑口无言,秦绎接着道:“军饷不足从孤的内库拨。”
“来日赤枫关倘若征战,孤也会御驾亲征。”
大臣满脸错愕,秦绎却挥了挥手,脸上的神色表明已经不想再谈下去了。
“就这么办。下去吧。”
大臣可谓满腹暗诽:秦绎是个好征战的君王不假。自他继位以来,梁成领土扩大了从前的一半,每次都是御驾亲征。
只是现在分明有了个没死可以替他们守边,死了更好的慕子翎,为什么不放他出去用?
之前云燕叛乱,慕子翎就做的很好。
过于事事亲为,有时候对一个君王而言并不是一桩好事。
臣子还欲再劝,一个侍卫却过来,禀报道:“王上,云隐道长求见。”
秦绎挑了挑眉,问道:“他来有什么事。宣。”
道人走进,臣子心知不适宜再留下去了,只得行礼告退。
云隐道人朝秦绎行了一礼,倒是十分开门见山,直接道:“王上,在下有一个好消息。”
“哦?”
秦绎问:“什么好消息。”
他瞧着这名早前为超度慕怀安,从别国招来的修行者,转过了身。
道人神色微异,似乎藏着什么迫不及待告诉秦绎的消息,但是又不得不忍耐着,不那么轻浮地太快表露出来。
“不知王上之前所说,怀安殿下有一个双生胞弟尚在人世,”他问,“是否属实?”
“自然是真的。”
秦绎点点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然而道人不答,只接着问道:“那这位殿下是否还在宫中?”
秦绎说:“自然在。”
“太好了。”
云隐顿时大喜,朝秦绎鞠了三躬,磕头说:“恭喜王上!在下有一偷天换月,使怀安殿下起死回生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