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客青衫 87
这世上活着的人,总得有点盼头。
有些是为别人活,有些是为自己活。
候尚活在这世上的一冀希望,就是弥补自己少年时那最不可原谅的一次失误,把他心爱的人找回来。
“我和她是一起从沧澜逃过来的。”
候尚哑声说:“她叫格尔玛,在我们当地,就是星星的意思。”
当初沧澜城破,镇守沧澜的银家军全军覆没,这不仅给银止川带来了冲击,也同样让无数沧澜的居民变成流民。
候尚和格尔玛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们迫不得已背井离乡,来到了盛泱最繁华的星野之都。
一方面是想找朝廷讨个公道;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在这被誉为“中陆心脏”的地方,更容易谋条生路。
然而,来自边陲远镇的平民不明白,越是富贵权势的地方,也越是危机四伏。
贸贸然接近一个遍地是权贵的地方,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事情。
——因为你不知道,在哪一个瞬间你会被当做上位者无聊时的消遣,随便磋磨你一下。
而对他们来说只是无伤大雅的一次戏谑,或许就是你的一生。
“我记得……那天我们是在一间茶楼外吃饭。”
怔怔地,候尚低声说。
虽然远道而来,跋涉了很久,但是他还是变卖了身上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想叫心爱的女子吃点好一些的食物,稍作休整。
他买了一只叫花鸡,深巷子里找的。尽管已经是星野之都最便宜的价格,但还是花尽了候尚身上最后一串带着体温的铜钱。
跑了很远的路,候尚笑着回来,拉着小青梅蹲在一个后街的水沟旁,一起吃那只干瘦发瘪的鸡。
那实在是一只小的有些可怜的烧鸡,只有姑娘的半个巴掌大。
候尚不舍得吃,就蹲在青梅身边闻香。
他想说点什么来给彼此打气,例如到了星野之都会越来越好的,明天我就去码头找活儿干等等……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话还没说出来呢,就听一声女子的惊叫,她说:
“啊,那里有两个穷讨饭的捡剩饭吃!”
原来这是一座酒楼后头,前头是星野之都最繁华的客栈,无数权贵子弟都在这里赏歌舞,逑美人。
候尚和青梅蹲在这里,只因离卖烧鸡的地方近,还可以看到对岸很漂亮的神女河,听到遥遥的歌声。
没有想到自己这幅穷酸样子,也会碍到别人的眼。
“殷长风,你竟找有叫花子的地方邀我吃饭!”
那美人登时怒了,美目圆瞪,杏眼含泪:“你这个被家里母老虎管怕了的孬种!!”
转眼就呜呜地哭了起来,离席和侍女扬长而去。
一个公子哥儿愣在当场,原还想对美人上下其手一番,没想到人还没碰到呢,就到嘴边的肥肉一下飞了。
顿时火冒三丈。
大概就是那一次偶然的经过惹怒了公子哥儿,他怒不可遏,立时就让人把候尚抓上了楼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钦天监太史的儿子。”
候尚慢慢说,男人靠在小屋破旧的门角出,眼神涣散无光:“而那个时候,星野之都最大的官部,就是钦天监。”
“你把我的美人儿弄丢了,得遭点报应。”
他同候尚说:“这是你的青梅竹马?”
上位者感受权力快感的方式之一,就是折磨他人,掌控他人的命运。
太史公子当场就在候尚惊恐的目光中,把他的心爱人赏给了一个面目奇丑的监侯。
“别说本少爷欺负你。”
殷长风懒洋洋地看着候尚,从怀里摸出两颗骰子:“喏。玩骰子吗?有种你赢我一局,本公子就把这娘儿们还给你。”
那是候尚这辈子最重要的赌局。他拾起木骰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然而……他输了。
他压了大,但是那盘的开局是小。
后来,那场在君子楼的赌局,成了候尚永远跨不过去的噩梦。他再赌骰子时,没有再赌过“大”的注。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
眼瞪得通红的男人怒吼:“是太史的儿子就能横行霸道吗,是太史的儿子就能无法无天吗!?”
银止川沉默地看着他,他说不出口那个字,因为他也是权势阶层的受益者。
但是他心里明白,在这样一个盛泱,在这样一个星野之都,那个回答是“是。”
那个下午,太史公子在候尚悲痛发狂的哭吼中放声大笑,确实比他找美姬得到的乐子还要大得多。
得了赏赐、面目奇丑的监侯则把候尚的青梅给带了回去,当了他的下堂妾。
又没过多久,听说姑娘被监侯另寻的新欢赶出来了,在郊外做了暗娼。
候尚想找她,但是再也没见过她。
“所以,你想攒钱,然后再娶她?”
听完所有事,默了默,银止川问。
“是!”
候尚答:“她不肯见我,不愿再连累我,但我仍心爱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愿和她在一起!”
可是很多时候,世事就是残忍到无以复加,将你逼到绝处。
候尚发了疯地攒钱,从死人身上顺东西,不惜一切手段,却就在即将成功的那一刻,看到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尸体。
她和当初分离的模样差不太多,依然能瞧出当年的样子。只是天真无邪的脸上多了畏怯和世事磋磨的痕迹。
她躺在那一堆被送来掩埋的尸首中间,两眼闭着,脸色苍白,全身冰凉冰凉的。
被一卷破旧的草席卷着。
候尚当即就疯了。
“我要知道是谁杀了她。”
候尚一再地说:“她们不是自己死的……她们不是自己死的!是有人害了她们!!”
然而他能做什么呢?
他除了收捡所有送来的女子的尸体,发现她们身体里都藏着金株,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知道是谁用金株杀了她们,也不知道她们是为何而死,只能笨拙地把这些金株重造、花销出去,一复一日地豪赌。
希望借此引起杀人者的注意,来找上门。
这样他就可以报仇了。
“所以你以为我们是杀死这些女孩的元凶?”
银止川蹙眉。
“你们不是么?”
候尚眼瞳黯然无光:“你们不是……你们来找我做什么。又怎么会注意到这些金条。”
“我们是来查关山郡赈银的。”
银止川心说,不过也难怪候尚会在屋外布置陷阱了。他从花出那些金条起,就在等待着被人注意到,找上门的一天。
“那些尸体呢?”
银止川又问:“你发现的、身体里藏有金株的尸体。带我们去看看。”
候尚眼珠迟滞地一转,还没说话,窝棚外的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西淮站在门外,显然已经听到了他们刚才的对话。
他呼了口气,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周,低声说:
“不用了。我已经看过了。”
“……那些女孩,半数以上都是被选为‘河神的新娘’的祭祀品。”
……
与西淮这边的事态发展不同,沉宴和楚渊那边,不仅没有突遇转机,反倒还直转而下。
先是为了言晋而爆发争吵,后来一次对峙中,沉宴还失手打了楚渊一耳光……!
这对他们来讲是绝无仅有的,沉宴愣在原地,楚渊也万万没想到。
他是再荏苒不过的人,本就久病虚弱,一耳光下去,半边苍白的脸颊登时红肿起来,留下五根深深的手指印。
沉宴立刻心里一揪,想靠过去察看楚渊的情况。
但是楚渊像呆住了一样,只这样愣愣地仰首看着他。
他的雪衣凌乱地铺在地上,跌摔在床边,看着沉宴的一双眼睛漆黑澄澈如深潭。
像一个受了不应该对待的小孩子。
“羡鱼……羡鱼,对不起,我只是……”
沉宴手足无措,慌张地想将他搀扶起来。
楚渊也任由他搀扶,但是直到把人从地上抱到床榻,楚渊都再没有动过。
他良久摸了摸自己肿烫发麻的脸颊,也不说话。沉宴宁可他对自己生气或者指责点什么,但是看他这么怔怔地坐在那里,心里简直一轻。
“羡鱼……”
沉宴说:“朕……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小心的——”
他近来总是很烦躁,身体里好像有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在叫嚣。
有时候宫人做错一点小事,都会引得他暴怒。他从前不这样的,但是近来越来越像个喜怒无端的暴君。
楚渊沉默了许久,良久后他咳嗽起来,捂着心口,闷闷地咳,却蜷着身子对沉宴说:
“对不起陛下……是楚渊逾越了。”
“不!”
沉宴立刻说:“对不起羡鱼,是我的错,我来给你揉一揉——”
然而楚渊像被他打怕了似了,轻轻地往后一缩。
沉宴僵在原地,看着那双纤细的手指捂在雪白的脸上,与红肿瘀痕对比着,红肿处更显得触目惊心。
“楚渊今天累了,先行告退。”
半晌,楚渊缓缓从榻上起身,朝沉宴俯身行了一礼。乌黑如瀑的长发遮住了他的侧容,令沉宴看不清雪衣观星师的神情。
沉宴手在身侧攥紧,像想挽留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许久后,只沉沉地咬紧了下唇,看着楚渊离开的身影一声不吭。
为什么?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他竟然会对楚渊动怒?
那一瞬间,他听到楚渊说“言晋很好”,几乎毫无意识,手不知怎么就挥出去了。看到楚渊踉跄摔倒,才骤然清醒过来。
他怎么能打他?
他怎么能打他!!
他是连他咳嗽一声都心中惦念几天的人,怎么可能对他动手?
沉宴失魂落魄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憋闷得喘不过气。
他觉得有一些什么就要变了,但是他无法控制。
所谓帝王啊,孤家寡人就是一生的宿命。即便有人想要靠近,也只会被他们的锋芒刺伤吧?……
而另一侧,楚渊走出鎏金殿,合上门后,却心事重重。
因为他注意到了,方才沉宴对他动手时,用的是右手。
象征本心和仁慈的右手啊……
曾经他被七杀控制时,会自然而然地变成左撇子。
楚渊还记得那个在苍云殿的混乱的夜晚,那个人是用左手束缚住他的。
也就是,倘若沉宴还在使用右手,就意味着他没有被七杀控制。
原本近来的一些混乱,让楚渊疑心是否是那个邪恶的星辰再次苏醒。
但是推判天命也好,测算星轨也好,都无法找到那个寓意着亡国之星的影子。
现在看来……所有的变化,都是沉宴自己所作么?
雪衣的观星师握紧了手指,他脸颊上的指印还在辣辣作痛。
为什么?
苍白久病的年轻人迷惘想,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怅然的神色:
人真的是会变的么?
曾经他的老师告诉他,永远不要接近一个帝王的心。因为那是世界上最喜怒无常的东西。
可是楚渊觉得沉宴不一样,他愿意为他付出所有,万劫不复。
到而今,竟到了老师预言实现,他遭报应的时候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