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客青衫 91
银止川在那时依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他只以为是西淮对他哪里生了气,所以才闹别扭。
他更加着急地想把西淮刨出来,和反思自己的错误。
然而直到真的看到白衣人的脸颊了,他才发现西淮满脸都是泪渍。
眼泪跟不要钱一样从眼窝里一颗颗滚下来,乌黑蜷长的眼睫不住轻颤,扑簌簌的。
银止川看着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怔住了,西淮却别过了脸去,低着头,不愿意再让他看。
“怎么了,到底?”
银止川很轻声的问。
他被那眼泪弄得都手足无措了,心也快要碎掉。
只想让西淮不要哭了,不要再这么伤心了。他是他的心肝啊,他难过地皱一下眉他都心痛的快要死掉,更何况这样不停地落眼泪?
“好了好了,有谁欺负你是不是?”
银止川说:“我去揍他们,我去叫他们来跟你道歉。你跟我说,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谁?
那个叫你如此痛苦落泪,伤心欲绝的人,是谁呢。
西淮肩膀簌簌发抖,觉得心里像堵了一个大石头,他说不出来,也不能说。
因为那个名字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而已。
“我是个失败的人。”
良久,西淮从哽咽中颤抖开口:“我把一切弄得很糟……爱也弄得很糟,恨也弄得很糟。”
“……”
银止川捧着他的脸,看着西淮不住淌下眼泪的脸。他想轻轻地安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于是千言万语都化成一个吻,他轻轻地吻去西淮脸上不住落下的泪水,一下一下,而后苦着脸逗西淮,笑说:
“好咸噢。”
西淮不说话,却好像被银止川的吻烫着了,颤得更加厉害。
眼泪落如断线之珠。
动心是错,接近他也是错。
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的,所以越走越歧路,再也难回头。
三天后,西淮真的大病了一场,病得糊里糊涂,水米不进。
他和银止川这场相遇,令彼此都伤筋动骨,铭心入髓。
在病里,西淮做了一场梦。他梦到银止川知道了真相,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轻声问:
“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啊。”
“你知道我的脾性,也知道我这样好骗,所以才一再骗着我……”
西淮早有预料这一天的到来,倒也没有怎么惊慌发乱。
他平静地看着银止川,只是仍然被银止川投注过来目光时,那眼里的一抹神采刺痛了一下。
不,不是的。
他在心中说,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靠近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啊。
可他的辩驳苍白无力,也说不出口,银止川同样不会再听他的解释了。
他站在一个西淮触不可及的地方,眼底冰冷而漠然。
那一刻,西淮明白,他们之间隔下了永远也无法跨越的藩篱。
“这世间有很多我后悔的事情。”
许久后,他和西淮擦肩而过。在彼此身形相错的那个瞬间,西淮听见银止川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落到耳边的时候,西淮单薄清瘦的身形顿时僵住了。
银止川说:这世上有很多我后悔的事情。
但是头一桩,是真的深爱过你。
“……”
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银止川收回了曾经给予过西淮的一切,包括他的爱和赤忱的心。
西淮回到了和银止川相遇之前的那个地方,只不过这一次,他更加伤痕累累,更加千疮百孔。
再也没有一个人,在他流泪的时候给他一个吻,在他难过悲伤的时候想办法逗他开心,再也没有人,在那条深深的弄巷,认真望着他轻声说:“我心悦你,我想要你知道。”
他再也不用担心失去什么了,因为他终于一无所有。
就在这个梦醒来之后,西淮看了空荡荡的床顶很久,而后闭上眼。
决定离开镇国公府。
他或许归根到底是懦弱的人,不知道怎么面对银止川,也不知道怎么面对死去的父母姊妹。
所以他想逃走,逃到一个没有银止川也没有上京不断逼迫的地方,在那里独自老去,隐姓埋名,直到死别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这样银止川或许永远都不知道西淮曾经骗过他的事了,他会一直爱着那个曾经一度令他动心,后来又无声无息离开的白袍少年。
直到他老去,西淮都还在他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也或许他知道了,暴怒失望,如梦里一样要收回他曾经对西淮的爱。
但是西淮那时候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也就不会知道。他可以永远骗自己银止川还爱着他,在这个世界上,尚且有一人爱他如生命。
哪怕他已经这样残缺不堪,肮脏罪恶。
他真的很软弱吧,做不出选择,就像骆驼一样把头埋进土里,不听不看,只是逃走。
但是西淮没有办法,他对不起父母姊妹,也对不起银止川,他把爱和恨都弄得乱七八糟。
是一切的罪人。
……
“你是不是快要过生辰了。”
数天后,银止川和西淮在庭院的廊檐下晒太阳的时候,西淮突然同他说道。
渝西笃加。银止川一怔,说:
“已经过过了呀。”
那还是西淮中毒之前的事情。
原本银止川也打算好好办一场的,让府里热闹热闹。但是因为西淮命悬一线,整个府邸都充斥着一股压抑低迷的气氛,银止川二十三岁的生辰,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他本来还特地把命牌拿回来了的。
“再补过一场吧。”
西淮轻声说。
他目光看着这庭中翻晒的书籍,白晃晃的日光落在上面,明亮得耀目。
银止川有些奇怪西淮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但是实际上,西淮有几句在心里、还没有说出来的话的——
……他想说,在我还在你身边的时候,趁着这最后一段日子,再做几件叫你高兴的事情吧。
这样来日分开,也有多一分可供凭吊的往事。你未来想起我来时,也不会是完全糟糕失望的记忆。
上京给他的那只锦囊西淮一直揣在怀里,时间久了,几乎成为扎在那里的一根刺。
西淮想了想,决定给银止川再重新做一个。
在他们家乡,秦淮水边,本来就有以荷包传情的风俗。银止川是少年将军,沙场浴血,边疆饮马,想必多少次命悬一线。
西淮就想在那荷包上刺“平安”两个字,让他明白,不管什么时候,天涯海角,都有个人希望他安好。
他给他一份至死不渝的爱,他就还他一份天涯海角永不相忘的系念。
“你想送我东西么?”
银止川看着西淮的神色,他那样关注西淮心思的人,早就从他的神情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笑嘻嘻问:“是什么?这样等不及啦,都不愿等到明年再送我。”
“明年……有明年的礼物。”
西淮从摊开的古籍上收回眼光,勉强露出一个笑,望着银止川。
“你想要什么礼物么?”
银止川问:“我也送个你一样东西吧。”
“你送给我的东西我已经收到了。”
西淮却说:“你不要将它收走……就很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的视线里慢慢都是银止川。
银止川甚至能从那双漆黑幽深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然而西淮就这样沉默地看着他,很久都没有移开,像要一直把他的身影装进眼睛里带走一样。
“……怎么了?”
银止川怔怔地,突然从西淮的注视中察觉到了些异样,奇怪地笑了一下:“你最近……好像有心事似的。”
从前几日毫无理由的落泪,到现在无时无刻不在看着银止川身影的留念注视。
即便是迟钝如银止川,也仿佛意识到了隐约的不对。
“没什么。”
西淮却说:“想到我爹亲了。再过几日,就是他们的祭奠。”
银止川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却见西淮闭上了眼睛。
他面向阳光,太阳的光线落到他的脸上,越发显得苍白。
他的身形和面容都透出一种脆弱感,就好像一捧稍稍一碰就会被毁坏破碎的琉璃一样。
“我有时候想,要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
良久,西淮轻声说:“但是为什么世事总是常分散,少聚欢。”
“……”
银止川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和他一样,都是饱经离别的人。
最后,庭院的墙外有一位挑着豆花路过的老人。
他肩膀上扛着扁担,一面走,一面唱: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唯愿人长久,与君千里共婵娟。”
——惟愿人长久,与君千里共婵娟。
西淮静静听着,那悠扬的声音好像从隔世传来,将他此生一切意难平的悲苦之处都诉之一句。
如果真的无法长相守,那麼明月共看,可请风遥递,千里托寄相思。
西淮看着那白墙高篱,怔怔的,不知怎么突然落下泪来。
当晚,西淮在灯下熬了半个通宵,做好了那个荷包。
并在里头放了一张信笺。
上头写了他从来没有对银止川说过的话。
西淮把信笺放进荷包里,并想象了一下银止川受到这荷包的情形。
他也许会很高兴的吧?
西淮想:在未来他不在银止川身边的日子,这个荷包会代替他,让银止川不受孤单。
这样想着,让西淮自己心里也有些高兴,很想让银止川快些收到。
他再次检查了一番荷包的针脚,都是很漂亮很缜密的,这才将荷包封了口,放至枕头下,缓缓走到桌边去吹灯了。
月亮很快升到了最高处,夜色深沉。
近四更的时候,一只镂空的细管却点破窗纸,悄无声息地吹进了几缕白烟。
冷四春蹲在屋檐上,过了会儿才走进西淮的卧房。
然后径直从床头摸走了西淮枕下的荷包。
“花君。”
他重新回到屋顶,却很恭敬地,单膝跪倒在一个轮椅之前。双手奉上西淮的荷包。
花辞树淡漠地取了,拿在手中看了看。很柔软精致的东西,一瞧就知是花了心思的。
只是从前只知叶逐颜的诗做得好,不想他愿意爱一个人时,也能做出这样精巧别致的传情之物。
“这个傻孩子。”
花辞树低低说,但没什么感情,只潦草地放到了身后黑衣男子的掌心中,吩咐道:“把迷梦草加进去。……既然叶公子下不了手,那麼我们来替他做吧。”
“不要留痕迹,然后再原模原样地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