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双更合一
岁末,年关就要近了。
城外的神女河已经结上了冰,早晨起来,窗户上都是白色的霜花。
长桥和桥头松树都被雪堆上了,寂静的街道空旷安谧,只有门楣上的铜铃铛,在风中“丁零当啷”的响。
如果是往年,城里该是很热闹的。
世家贵族们在门前结彩,为官的则在门前布粥,炸开的炮仗声走街串巷都听得到,伴随着的还有小孩子们的欢呼。
小姐们登高楼而看,纨绔子弟们嘻嘻哈哈结伴经过,都穿着最光鲜的新衣裳,调笑嬉闹着,等待着元月的到来。
但今年,星野之都恍若死去了,没有一丝节日将至的喜悦气氛,整个王城内都充斥着一股压抑、风雨欲来的沉滞气。
——原因无他,继毒患之后,从北边传来的军报,也一个更胜一个令人心慌。
燕启的顾雪都,已经打到距离王城不到九百里的地方了。
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他会来的这样快,虽然都早已听说过“公子舜华”的盛名,但是在有银氏一族镇守的北边,让人觉得顾雪都和他那些冰雪原上的“活尸”,都处在很遥远、仿佛这一生都不会接触得到的地方。
昼伏夜出的燕启军队,无声无息就能拿下一座城池的活尸鬼军,在月光下奏响哀婉箫声的公子舜华……这些往常都出现在说书人的口中,亦或者是一些去过燕启行商的商户吹嘘里。
一些贵族少女曾欣羡过那个神秘的白衣客:据闻他身上带着一串铃铛,走到哪里都会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清脆响声。
仿佛魔鬼步伐到来的前兆。
他与楚渊、慕子翎等人并列为明月公子,但是却是唯一一个到十九岁之前都默默无闻的。
他出身谪庶,可凭借自己的能力与手腕,弑父弑兄,将胞弟变作傀儡,一步步走上最高权位的王座。
成为燕启的实际掌控者。
听到“顾雪都”这个名字,都令人想到那些令人齿寒的冷血手腕,和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的眸子。
不少王族将相的少女,都曾“叛国”地幻想过,要是盛泱与燕启交好就好了。
这样或许有朝一日,还能有机会一睹“公子舜华”的真容。
但是,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很快就被军报中传来的讯息打破。
——因为根据前线的军报来看,这位“舜华公子”与他在传闻一样冷酷,甚至到了残暴的地步。
盛泱所有丢失的城池,都几近被屠城。要么投降,要么杀至血流成河。
他纵容他手下的军队与活尸胡作非为,男子过膝者斩,女子随意奸淫,若真的到了星野之都沦陷的那一天,这些贵族少女们恐怕还没有来得及见到公子舜华的真容,就被他手下的那些腐朽尸兵咬断了咽喉。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人自危,惊恐地算着日子,每当有快马载着军中密信从城门驶入,街边的百姓们都会躲在家中,不吭声地屏息从结霜的窗户往外看。
但是在这样的局势下,朝中的所作所为依然不能叫人满意。
沉宴似乎是病了,终日地避在寝殿中,不见任何人。
早朝也很久没有上过,每当有军报传来,都需要等很久才能得到回应。
人们不知道他们的君王怎么了,原本登基时就以勤政开明广为人知的崇信帝,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深居简出,不问朝政。
有人说盛泱国祚已尽,所以天神布下了魔障,抹去了他们君王的神识;也有人说楚渊其实是盛泱的守灯人,失去了楚渊的维护,有邪祟进入了星野之都……
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想象得到,在月色冷寂的深夜,隐秘的宫廷中竟会传来压抑而痛苦的低哮。
那是至高无上的天子,披头散发,手握刀柄,满面冷汗地与自己心中的恶念作者困斗。
……
“咯——嚓——”
空旷的冷寂的冬日早晨,府邸中的下人推开门,抱着扫帚出门来扫雪。
但是随着细藤枝在地面上划拉出干干的纹理,他们打着哈欠,突然发现今日的城内和往常不一样。
城门处或躺或倚地多了许多外来流民,他们衣衫褴褛,一身风尘,脸上充满着劫后余生的惊乱。很明显是逃难而来的。
“怎么……”
一名小厮尝试着问身边人道:“这是怎么了……为何一下子涌进来了如此多的流民?”
“不知道。”
另一名睡眼惺忪,揉着脸颊,使劲儿想让自己清醒过来,随口答:“兴许是外头又有什么城被攻破了吧。哎……近来可真是没什么好消息啊。”
镇国公府里的仆从已经都被遣散得差不多了,这剩下来的几名,都是真正对银家相当忠诚的。
“听说是北边打了败仗?……真是倘若我们老将军还在世,何惧他燕启人?……可真憋气呀!”
同伴咕哝着。
“嘘。”
早先说话的那名小厮慌忙比划噤声,以免这话被旁人听到,又落下“妄议朝廷”或“妄自尊大”的罪名。
但是虽然这么比划着,他的脸上却满是一幅冷笑的神情,微微戏谑着说道:“哈,但是人不都这是这样么?”
“——不打仗的时候,就百般对我们家将军们猜忌羞辱。等又用得着的时候了吧,才想到我们将军的好!……毕竟如果没有了银家的固防,北边对燕启人而言,可是如鸡蛋壳那般脆弱哪。”
“你说少将军还会出征么?”
同行的小厮满脸忧色:“他们都说,银家之所以是燕启人的唯一克星,是因为世代封印着‘天下之兵’。倘若此话是真的,那么来日能迎战公子舜华的,便只有七公子了……但是,七公子近来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实在担心得很。”
哪怕从来没有明说,但是从银止川各种暗示性的举动中,府中大部分人都已经明白了一个不必宣之于口的事实——
可能随时的,镇国公府就会失去它的最后一位主人,沦入无主的境地。
虽然其中的原因没有人知晓,但是不止一次,府中的小厮们都听到过姬无恨少侠向他们的七公子告诫,不要再动武或动气了,一定要静养。
这样的情况下,让银止川再去与燕启人对阵显然是不现实的。
二人脸上都是一层忧色,正当此时,一名上去集市的老仆从从街头急匆匆奔了回来。
他手中还提着条鱼,可神情无比慌张匆忙,两名小厮正在准备取笑他,却听老仆喘息着道:“不、大事不好了……关山郡、被攻破了!!”
关山郡被攻破了。
闻言,二名门口打扫的小厮,瞬时齐齐色变。
“关山郡不仅是盛泱面向上京的门户,更是抵御西北大漠最重要的一道壁垒。”
一盏茶的功夫后,开着拉门的房间外,银止川靠着门框,抱臂,目光安静淡漠地落在院中古树上。
他身后正是带回消息来的老仆从。
这实在是一个如平地惊雷的消息,几乎是立刻地,随从们就将这一事禀告给了银止川。甚至因为赶回来路上跑得太快,老人还精力透支到了需要卧床休息的地步。
“这可真是不妙啊。”
许久,银止川还是禁不住叹了口气,承认道:“沉宴恐怕要着急到火烧眉毛的地步了吧?消息传到宫里去了么?”
“应当已经听说了。”
老仆谨慎地回答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听到过回复。按驿站的脚程,他们应当两三天前,就已经将消息送到了的。”
银止川默不作声。
关山郡对盛泱的意义绝不止是一座城,而更像是一幅面向西北边的“铠甲”。
它地势易守难攻,且相当富饶,是能够和“咫尺城”、“星野之都”并列为盛泱“三明珠”的大城之一。不仅一发生灾荒帝王就掏出自己的私房钱去救济;连每一任镇守卫关山郡的将领,也都是朝中精挑细选才决定的人选。
由此可见,它是多么的重要。
这样一座城丢失,对而今北方已经被燕启人打得溃不成军的盛泱来说意味着什么,可谓不言而喻。
“守关山郡的人是谁?”
银止川略微回忆了一下,问道:“我记得……是狄阳?他是很好的用兵之才,和上京的对阵中,怎么败了么?”
“不是。”
老仆从的脸色看上去有一些不知该如何提起,默了片刻,才答道:“狄将军……他叛了。”
“据闻说郡内的百姓是无一人幸免,大概在叛敌之前,狄将军还下了令屠城。连婴儿都没有放过……关山郡内,现在已经是血流成河的了。”
银止川半晌没说话。
很奇怪,当他听到说狄阳叛敌的第一瞬间,竟然很想反问,你们确定他是叛敌么?你知不知道叛敌对于一个用生命守护过身后国土的人来讲是一个多么残酷的指认,但是顿了一下,他又没有说出口。
或许盛泱这个国家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吧,让每一个曾经誓死保卫过他的人,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缘故背负上“叛敌”的罪名。
“七公子,这话本不应当由我来说。”
忍了忍,老人低头看着自己已布有斑点的手,还是禁不住说道:“但是……盛泱真的快顶不住了。朝廷到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默不作声,百官连圣上的面也难见一回。您哪怕是看在这是过去老爷守过的疆土的份儿上……更何况,我想倘若老爷和其他少将军们还在世,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但是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银止川倏然打断。
老人看着他,银止川终于回过头来,他微微侧着身,身后是寂寥的庭院和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向的长风。
“我做不到去保护骂过我亡兄和父亲的人。”
他静静地一字一句说。
“我做不到为他们而死……”
银止川说,他又笑了一下:“阿伯,而且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救得了他们。”
“您是——”
“盛泱故步自封,低估上京和燕启的实力。”
银止川打断说:“一时傲慢和疏忽,才叫它面临敌军脆弱得犹如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一般。但是如果反应过来了,好生应敌,我看也未尝没有胜算。阿伯,莫要太过忧心了。”
“……”
“我们都是很渺小的啊。”
银止川疲倦说,他低下眼睑看着自己抱起的手臂,“其实,没有必要总是想去拯救这个拯救那个……往往我们连自己、连身边的几个人,都拯救不了的。”
老仆从:“雨惜彖对”
“您好好休息吧。”
银止川说:“我就不加打扰了。有什么事您再叫我。”
他说完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叫老人欲言又止的背影。
“你站在这儿听得还好么?”
路过转角的时候,银止川稍微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说。
那是西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站在了房间不远处。
“不要去。”
依然是一幅寡淡的、没有丝毫表情的模样。有时候银止川真是奇怪,想这个人究竟是真的把心思藏得很好呢,还是本来就没有心?
“为什么?”
他存心和西淮不对付地问。
因为花辞树已经在星野之都。一切布置都已经完成,只等顾雪都前来和他里应外合,就一切都成定局。
即便是你,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的不利情形下,和对方两个“明月公子”的联手抗衡吧?
西淮在心里说。
但是他明显无法将这些讯息说出来——即便真的全盘托出,银止川大概也不会相信。
面对眼前人似笑非笑的脸,他只能微微咬住唇角,什么也说不出来。
“去梁成。”
西淮只能有选择地说。他的眼瞳深不见底,看不出什么神色,只显得尤为得黑。银止川听他说:“盛泱覆灭已经无可挽回,你去曾经为我买过的那座湖边小屋。那里是最安全的,不会被卷入任何事里——”
“西淮。”
然而面临白衣人拼命想尽办法给出的对策,银止川只是寂静不出声地看着他。瞧向西淮的那种眼神还甚至近乎古怪。“你觉得,我会想要逃命,恐惧死亡吗?”
“……”
“更何况。”
银止川叹了口气,轻不可闻的:“那里……是我为你定下的木屋,我怎么可能接受最终自己独自前往?”
他看着西淮,就像预料到他什么也不会说出之后,轻叹了口气,从西淮身边擦肩而过。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城外的流民越来越多了。
关山郡的百姓尽数遭难,逃到星野之都的,都是沿路提前得到风声的百姓。
他们带来了极其可怕的形容,讲那些上京人是如何惨无人道,狡猾阴险,甚至与因燕启北下的流民争论起来,争讨上京和燕启,哪一个更穷凶恶极。
一时间,星野之都内人心惶惶。
于是,可笑的一幕出现了,半月前还被喊打喊骂,于众目睽睽下被凌迟而死的林昆变成了新的求祷对象。
“神的使者”钦天监显然已经派不上用处,那么就只有指望生前就为盛泱呕心沥血过的林昆了。
只可笑林昆曾宁可用自己的血去唤醒沉睡的百姓,却没想到还比不上“上京和燕启人打过来了”这件事一半有用。
赈银案已经大白,林昆如他过往为人那般,确实从未动过救济人命的钱财。真正隐藏在背后脏手,是某些利欲熏心的世家大族——就如候尚收敛的女尸,全部都来自朱世丰府中。
这费了李斯年好一番功夫才确定,因为朱世丰府上的侍女实在是太多了。不算他强抢的,朱公子自己掏钱买回家的侍妾就不计其数。
有一些他玩厌了,或是不小心玩没命了,就会用这些可怜女子的尸首去藏他家中来路不明的那些金铢,以避过朝廷的审查。
没有想到,当关山郡的赈银也从朱世丰手头流过,他照例抹了层“面儿油”的时候,这一次,却会为他引来杀身之祸。
勾结钦天监、贪污官银、把“祭祀给河神的新娘”占为己有囚禁民女……这随便哪一项,都足够叫朱世丰刮掉那一身膘的了。
但是这些已然没有意义,因为真正不应当死去的人,已经为此永远留在了初雪那一天。
当李斯年听到朝廷终于迫于明晃晃的证据,愿意承认赈银案与林昆无关,将朱世丰下狱时,他心中很平静。却走了两步,眼泪突然落了下来。
他一边走一边擦,厚沉的羽林军大氅中还有温热的玫瑰酿笋、流心槐花饼……即便从这里走到御史台,也不会凉。
但是即便他带过去,也再也不会有人等着他了。
那个取笑他一样样将零吃的小食往外放的人,再也不在了。
“陛下是对的,——用我一个,可以换得千万人的性命和醒悟。这场交易值得。”
想起他最后留给自己的信,李斯年恍然又想起那个人的音容。
想起他温和平静的笑,清隽雅致的侧脸。以及最后心甘情愿的赴死……
林昆似乎一直在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是救一个人,还是救千万人。他曾经因为一次错误的抉择被折磨了千万日夜,终于这一次,站在千万人对面天平上的人变成了他自己,他能够轻易地做出选择了。[*注1]
世事多无端,人命若飞蓬。
“你说明年神女河旁的一夕烟棠,开得那种颜色会比较多?”
银止川百无聊赖的,在府中与一个小厮随口说道。
一夕烟棠是盛泱独有的花树,在种下之时,花匠也不知道这种子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于是围绕着每年的一夕烟棠,总会衍生出各种各样的赌局。文人雅客们争相下注,甚至还出过赌某位佳人永远不绾青丝、某位书生永远不用狼毫笔写诗等等奇怪的赌注。
风流煊赫,繁华一时的星野之都啊……
“小人愚笨,小人猜不出。”
被银止川逮着的,是一个洒扫的路过仆从。只见他苦着脸,对突然被自家少爷堵住这件事无所应从。声若蚊吟道:“到时候都是明年的事儿了……今岁发生这样多的大事,谁能猜到明年会是什么样呀……”
银止川嘴角微微弯起,从怀里掏出一袋金铢来,金铢在里面发出“丁零当啷”的撞击声。
银止川一面上下抛着,一面笑,而后又随手指向另一名路过的小厮,说:“你与他随意说几个颜色,谁押得中了,来年这袋金铢就交予谁。”
路过的那名小厮和洒水的仆从一愣,都惊呆了——谁都知道自家少将军出手阔绰,风流成性,但这也都是他在赴云楼时候传出来的恶名。
没有想到自己“姿色平庸”,竟也有这样获得“天降横财”的一天。
“那那那,”小厮顿时为难起来,相当慎重道:“小人押湖蓝。今年河边湖蓝的烟棠便开得最多,想来明年的烟棠左右是今年烟棠所结下的籽,怎么也该是湖蓝色更多一些才对。”
“那小人押杏黄。”
另一名仆从紧张兮兮,咽了咽口水说道:“昨夜我恰巧做梦,梦到许多杏黄的海棠花,想来必定是老天在对小人有所暗示……!”
银止川唇角微微弯起,像个顽劣的小孩一般支着头看向他们,左右看了看,笑着说:
“那我押生青吧。湖蓝、杏黄、生青,也就这几个色比较常见了,明年哪一种一夕烟棠开得多,这里头的金铢就归谁咯?”
“少爷……?”
二名仆从都有些微微的吃惊。只有银止川仍然是笑着的,他懒洋洋将钱袋抛给其中一人,嘻嘻哈哈说:“你们二人自己找一处地方保管这金铢,互相监督,谁也不能将它先拿走。……若是万分幸运,是我押中了,你们就将里面的钱兑换成纸钱烧给我,然后将里头的钱拿去平分吧。”
“七公子!!”
小厮们愈发色变。
但是银止川摆摆手,示意没关系,神色如常。“生青是一夕烟棠里最罕见的颜色了……应当不会被我押种才是。”
“但是它真好看啊,我曾见人穿过这颜色的衣裳,真是一眼就忘不掉。见过一次,这一生都要为此而倾覆的。”[*注2]
“……”
二名小厮不明白银止川话中的意思,只见银止川微微仰起头,看着灰色的压抑地天空,眼瞳辽阔而深寂。他们怔愣地望着他。
星野之都与银止川一样,似乎都被某种敲骨吸髓的疾病挟裹着,摧枯拉朽地走向衰亡。
这个冬天格外地难过。
很快,距离九百里的燕启大军拉近到了六百里。说起来真是无颜,也许是出于傲慢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这个曾经盘踞于整个中陆之上的庞然大物——盛泱,面临一个蜷居于北方的雪之国度,竟然孱弱得如同没有丝毫反击之力的孩子一般。
无数人脸上浮现起死灰的神色,城外的流民眼看日渐增多,怨声哀道之下,一个从未有过却无比可怕的念头浮起在每个人的心头——
盛泱也许真的会灭国。
不是无妄之忧,而是身在盛泱最安全、最核心的王城,百姓居民们眼见自己每日能得到的粮食越来越少,而派出去的将领仿佛束手无策一样,这个答案就成了呼之欲出。
“银七公子……救救盛泱罢。”
不知是谁第一个朝镇国公府求救的。
那大概是在一个晚上,鼓起了绝大的勇气,一个女人悄声地拍响了镇国公府的门。低声地哀求着。
守夜的门房听到了,但不敢妄动。只隔着门,手揣在冬衣中在门后站了一宿。
也没敢报给银止川。
但是没有想到,随即而来的接连好几天,都有百姓来门前求告。且人数越来越多。
他们大概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眼见盛泱已经失去了半边土地,残忍的燕启人就要打到王城脚下来。他们迫不得已相信起那无缘由更无依据的童谣——
“十万死士,国之铁盾。天下之兵,斩尽亡尸。”
人到绝境,总会病急乱求医地相信点什么。守夜仆从闷了几天,到了第六日,终于因为人数太多,直接惊动了银止川。
但是银止川什么也没说。他披衣立在墙下,看着一墙之外的火光,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七年前,他们也是这样把臭鸡蛋和烂菜叶从墙外抛进来,扔在我父兄的棺木上的。”
然后便漠然离开,对府外那此起彼伏的求祷视而不见。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站在什么立场指责他,府中的人面面相觑。
“如果真的有城破的那一天,姬无恨会带你离开。”
但是在路经西淮房间的时候,他又这样同西淮说道。
西淮彼时正在院中静坐,靴边一地冷寂寒霜,闻言微微一震,朝他回过头来。
“怎么,很意外么?”
银止川笑了:“你现在红丸的瘾已经戒除,姬无恨会替你清除剩余的毒素——你自由了。我还留你做什么?”
“但是——”
西淮讶异地望着眼前人,银止川神情淡漠,看向他的眼神已经完全恍似陌路人,冰凉得叫人心惊。
“我不要。”
静了静,西淮突兀地说道。
“这不是你要不要的问题。”
银止川依然处变不惊:“我要你走,即便是打昏了扔出去,也不会叫你死在我府上的。”
“……”
“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我。”
银止川一笑,眯了眯眼:“我已经不会再被你这么一注视,就惊慌失措了。”
“……”
树的枝叶慢慢地从枝头飘下来,被风夹裹着,慢慢落在西淮素白的衣襟上。
他像是思虑了很久,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如深潭的眼瞳起了丝丝微澜:“为什么?……花辞树已经在星野之都,如果他和顾雪都里应外合,你——”
他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微颤,不太稳,似乎很艰难地才将那个隐秘的讯息说了出来。但是他面对的对象却全部在乎,甚至唇角略微带着戏谑地看着他,问道:
“哦,那又怎么样呢?你担心我的安危么……不过他们动作也许没那么快的,我觉得还是你的迷魂草会叫我死得更快一点。”
“……为什么。”
静了良久,西淮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竟然要放过我么?你……不恨我?”
“事到而今你还不明白?”
听到西淮的话,银止川却反而笑了起来。
他微微歪头,审度着西淮,回答说:“‘恨’是很宝贵的情感啊。你凭什么自信骗得我的心爱后,还能得到我的恨?”
“我现在。”
他停顿了一下:“西淮,是不想与你有任何的瓜葛。包括与你一起死去。”
你已经、不是那个让我甘愿生死与共,来世相约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