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双更合一
西淮走出花辞树藏身客栈的时候,感到一阵虚脱与茫然。
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哪里会愿意收容自己。
他在这天地间,已经没有归处了。
街上有阿婆在叫卖白玉兰,西淮戴着黑色的兜帽,在街摊边稍稍驻足。
阿婆便祈望地望着他,低低哀求道:“小姐、公子,买一支玉兰吧……”
现在的世道,买花的人已经很少了。但是虚弱衰老的人,除此之外,已没有别的求生之道。
西淮看着小摊,半褪色的一张蓝布上还摆着柿子、果干等物。
但无一例外的,一样也没有卖出去。
有些边缘的果干,还被来往的马蹄溅上了泥污。
西淮从怀中掏出一颗金铢,放在老妇人手中,于对方惊喜的眼神中弯腰捡起一支玉兰,淡声说道:
“世道不好,早些回去吧。”
“是、是……”
老妇忙不迭说着感谢的话,又为西淮祈福,称他是好心良善的菩萨。
西淮很淡地笑了一下,想如果这些人知道,他们此刻面对的战火,几乎可以说是由他一手造就,还会如现在一样,仅仅因为他施舍出一枚金铢,便感激甚深吗?
街道已经变得相当陌生了,几乎和记忆中比起来是面目全非。
西淮都快有些认不出这些是他曾和银止川无数次并肩走过的回府邸的路了。
……要去再看看他吗?
西淮在心中想。
哪怕那个人已经连来世都不愿再与他有牵连,愿永生永世都不再与西淮见面……
想起年轻的少将军亲手将彼此的命牌和偶人分开、立下绝情至极的誓言的画面,西淮心里还是会一顿一顿的抽痛。
错误的开端,必然走向错误的结束。
其间他曾偷来那样多的欢喜时光,西淮想,已然够了。
“西淮公子。”
路过拐角的时候,不其然地,西淮却听到一人在他耳边如此喊道。
他猛地一顿足——遮得严严实实的兜帽之下,已经很难认出他才对。
然而一回首,才发觉一个靠在邻近巷口的疲倦身影。
——是李斯年。
他看上去瘦削而困顿,下巴上有青色的零星的胡茬,西淮只隔了半月没见他,他依然穿着那身深黑色的厚重氅披,披风下的猞猁纹华贵而威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西淮却觉得,他却仿佛已经苍老了半生。
“……”
西淮沉默了半瞬,而后换上笑容,微笑道:“李都统。”
李斯年走上前来,递给西淮一只信封,低低地哑声说道:
“枕风留给你的。”
在此之前,西淮曾在脑中飞快地转过许多念头——
想他是受银止川之托来找自己的吗,或是牵扯到朝廷的命令,缉拿自己入狱?
由此,当李斯年靠近的时候,他全身都不由自主绷紧了,目光下意识停留在对方腰间挂着的冰冷薄刃上面,只待着一旦变故,便能瞬间闪过……
但是没有想到,李斯年只将这样东西交给他,便转身退去,眼看就要离开的模样。
“李都统……”
西淮愕然。
“我什么也不知道。”
李斯年稍稍回头,他的眸子从侧面看过去平静而死寂,淡漠至不再会生起任何波澜的模样。“这是从枕风遗物中找到的,我也不知其中写的是什么。”
是了,林昆已经死了。
那个能叫李斯年爱至入骨、用性命换他的林昆,已经不在了。所以,无论发生什么,这世间之物,都不能再叫他动容半分吧?
西淮稍稍沉默。
“我曾想过要不要将这封信自己留下。”
李斯年兀地开口说。“哪怕不去拆开看里面写的什么,只是留着这封信,作为一个念想,也好。……但是后来,我还是决定交由你手中。因为这是他想的。……”
李斯年长呼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但是他抑制住了,朝西淮打了个手势:
“我在那边的拐角等你,你看完信,若是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说罢,便颓然而去。西淮看着他的背影,稍时,目光又转到手中的信封上。
“若至国之危时,愿将此信交由西淮公子。”
西淮手指抚过信封上的清隽字迹,似乎又见到那如鹤雅致的珠玉公子旧日音容,在自己耳边低声说道。
“哈。”
西淮吐出口气,略微屏息,将信封拆了开来。
然而,入目第一行,便已叫西淮眼瞳一紧:
“叶公子——”
林昆如此称呼他道。
……
自数日前一别,银止川很久未见小乞丐。
也不知他是寻了别处歇脚避雨,还是在哪个不为人知的暗角被人打死了。
银止川的习惯倒还是没变,依然会在每天傍晚的时候都飞身上屋脊,一个人喝着酒,看巨大的落日一寸寸下沉、消失在地平线。
他看着这宏大、寂静的王都,星罗棋布的街道和暗巷,有时候也会想,不知道西淮此刻在哪里。
他过得好么?……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此刻也正想起对方?
但更多的,他也只是发呆。
然后忆一忆旧事,想他们惊鸿一面的初遇,和琐碎的却足够珍稀的过往。
这一日,银止川照旧在屋顶喝酒,宅院外却传来大呼小叫的呼喊声。
“喂、喂!!”
一个熟悉的少年音,银止川垂眼向下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踮着脚,一边蹦一边竭力举起手,很想让他注意到自己的样子。
小乞丐道:“你果然还在这里啊!!——”
银止川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想着小孩总算还算幸运,没在外面饿死。
“下来——”小乞丐喊:“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
“……”
银止川并非记仇的人,上次的事既然翻篇,小乞儿也绝口不提,那么他自然也不会计较。
但是下到地面上,和小乞儿说话,还是他们遇见以来从未有过的。
银止川稍稍犹豫,少年却又叫喊了一声催促他:
“快些、快些!!”
“怎么了?”
迟疑一瞬后,银止川终究从屋顶上一跃而下,稳稳停在少年面前,问道。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小乞儿笑嘻嘻的,他手心很脏,却专门在衣摆上擦了擦,然后像拿出什么宝贝似的,小心翼翼从心口掏出一株紫郁色的小花。
“我专门为你栽的。”
小乞丐笑着说道:“我要走了,没什么别的送你。这株花送你罢。”
银止川稍稍怔愣,后知后觉地想,噢,是了,这个小孩说过他善栽花木的。
“城门口贴了告示,说招募义士。”
乞儿欣喜雀跃说:“我决定去应召了。”
“……虽然我知晓我们盛泱是中陆最强盛之国,但外敌当前,总要去尽一份心力的。早日打走燕启人,也好安心种我的花种……我还要在星野之都买大房子呢!”
“募兵?”
银止川一愣,在心中说:怎么可能。
募兵是需要君王下令的,现在沉宴避不见人,连见他一面都很难,更不提拿到他亲自下令的口谕或圣旨……若是官员私自招兵,更是——
“我猜你有一个心中始终放不下的喜欢之人。”
然而思路还没回转完,就已经被小乞儿突然打断。
银止川骤然僵住。
小乞儿笑嘻嘻的,观察到他的神色,说:
“是吧,被我猜中了!”
“从第一次见你,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师父说,常常喝酒的人,都是心中藏着往事的人,看来说的不假呢!”
小孩歪头看着银止川,又说:“你们怎么了呢?是吵架了吗,她离开了你,但是你仍旧想念着她?……不过没关系——呐,这株冥生兰呢,就是专程用来表达等待故人归的花。从前有情人分别,都会在门前栽种此花。表达自己想要和好,等待故人归来的意思。”
“你收容我在府外的角落下歇脚那么多天,我没有别的送你,也不愿意欠别人东西,就将这株花送给你罢!”
银止川如同变成了石头,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乞丐却还在将花草往他手中塞着:“不必不好意思。你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但是若有心爱之人,不将真实的话告诉她,她怎么会明白呢?”
“人心就是要互相倾诉的呀!”
“……他。”
然而银止川手攥得极紧,根本难以将羸弱花枝放入。过了很久,才听他干涩开口:“但是,他并不想要见我……他……”
——他想要的,是我死。
“……”
小乞丐见他不动,弯下腰歪头去看他,却见往日风流无端的银袍少将军面色惨白,牙齿咬得死紧。
“你……”
小乞丐呆呆说。
“我没有想等的人。”
银止川极低声地喃喃说,然后他推开小乞丐,踉踉跄跄、落荒而逃般转身离去。
“喂……”
小乞丐吃惊说。
“你怎么会没有想等的人呢?……你、你再试一次罢!挂在门前,兴许她看到了,她会来找你呢!?”
他竭力大声地朝银止川叫。
但是银止川始终不曾回头。
“……你这样好的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许久后,小乞丐喃喃自语:“兴许你们有什么误会……兴许她后悔了呢?……”
可是空荡荡的宅门紧闭,再看不到一个人影。
孔蓝色的夜幕已经低垂,空空的屋顶上,也只剩下一个喝尽的酒坛。
有一些伤疤从来不曾愈合。
经久未提,只是因为不堪回首。
很多风轻云淡的假装“过去”,也都会在旁人的一句不经意提起中暴露原形。
究竟是不是软肋,总要痛过才知道。
西淮缓缓展开林昆的信,最初的惊异之后,他此时已经逐渐镇定了下来。
街市吵闹,他寻了个稍微安静的地方,重新展开信封。
同时,屏住了呼吸。
“叶公子。”
林昆写道:
“请恕我冒昧,公子旧事,枕风因缘巧合,或许已知一二。
“昔相遇之初,公子风姿之绝代,谈吐之不俗,令枕风心下惊艳。后多方探寻,偶得叶家小公子幼时书作一篇,与君字迹比认,心下了然。”
“君门第出身,今不愿旧事为他人知晓,虽不知其因,但枕风亦按下不提,从未与他人言。”
“……”
从展信时就提起的一口气终于在此处微微舒了出来,西淮无声地松了口气,朝下看去。
“然,说来甚趣。枕风出仕十余年来,宦海沉浮,曾见太多惘然之事,无人可道。你我虽未曾蒙面,在枕风心中,却早已将公子当做至交好友。世传‘南有叶家北有林’,每每闻之,皆会心而笑。”
“……世事无端,君幼时家变,其中舛辛,非他人可想、可知。君远朝廷,漠然仕途,由此,亦不奇也。枕风书此信时,踌躇数日,不知当何下笔。然万语千言,一事无疑:公子见此信时,枕风身死,亦未能挽扶将倾大厦。盛泱已到危难之时。”
“……”
看收到林昆的信的时候,西淮就一直在想着这个人写信给自己的原因。直到看到此处,西淮稍稍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
他心里有一个奇怪的预感,突然有些猜到林昆写这封信的初衷了,但是又觉得荒谬——
难道生前已经为朝廷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林御史,在身陨之后,还想着为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廷做着打算吗?
……甚至是,朝一个根本仇视着这个盛泱、绝无可能答应他的人请求?
西淮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拈着薄薄的信顿住许久。半晌,终究还是蹙眉看向了第二页:
“十余年来,枕风闭门苦读。万卷经书,难解心中之惑。今冒昧询以七问,若得公子解答一二,枕风身在泉下,魂陨亦可闭目矣。”
“一问,天下何物?
君王社稷,万里疆土,亦或无上权柄?是虚是实,可能分辨?……
二问寒窗苦读,是为封侯?
高官厚禄,过眼云烟。人生短恨,不若放逐。先贤捧卷,为何自寻苦楚。
三问为臣之道。忠君忠民,可能两全?
四问……
……
六问,生民蒙昧,当谁人之罪?
……七问,生不逢时,当何自处!!”
读至最后一句时,西淮心中一震。
他看到那纸张边缘有微微晕开的沉沉墨迹。
那里比之前的落笔看上去要更重一些,西淮几乎能够想象得到,在林昆当日书信时,是如何迟疑许久,才终究决定还是写下的场景。
——七问生不逢时,当何自处!
这一句……着实是锥心泣血之问。
也是无疑是困扰林昆一生、都终究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
倘若历朝历代中有一位文人遇到这样的问题,那么他多半此生都会因此而改变。
就好比林昆倘若早生七十年,生于盛泱鼎盛之时,那么他将与这光辉的朝代一起刻进青史。
可惜、可惜,他偏偏生不逢时!
当发觉自己是如此处境,那么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度过这一生,就成了林昆此生的命题。
西淮凝视着这单薄至极的纸张,沉默了很久。
除了思考林昆询问的七问以外,他同时感受到了一阵孤独。
是的,就是孤独。
一种从薄薄信纸,字里行间中透出来的孤独。
他想,是什么样的处境,才会叫一个为民鞠躬尽瘁的御史,在身死后向自己托孤。
林昆在朝堂上游走数十年,却在离世前找不到一个可安心交付之人。思来想去,竟只有一个“神交甚久”的叶逐颜!
御史台的漫漫长雪,他竟真的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没有同伴,也没有再援。只有望不到头的寂寞黑夜和寒冬。
临尽生命尽头时,也托付的并非子嗣血亲,而是整个盛泱社稷。
“看完了么?”
西淮注视着薄薄的纸张发怔时,李斯年走了过来。
他大抵是在巷外等了许久,见西淮一直沉默不出声,过来看一看情况。
但是他也并未问西淮林昆在信中写了什么,而是很克制地只在信纸上瞥过一眼,便挪开目光,哑声问西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西淮沉默垂首,并未回答。
只过了很久,才不期然问道:“你知道叶逐颜吗?”
“叶逐颜?”
李斯年一愣。“……是谁?”
西淮黑漆漆的眼珠注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李斯年才蹙眉,竭力回忆了一番,试探问道:“你要找这个人吗?……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姓叶的话,似乎从前金陵有过一个叶家,很是显赫。兴许和他们有些关系。”
“枕风亦按下不提,从未与他人言。”
西淮回想到心中所说之话,稍稍松出口气。
——看来林昆所说不假,他虽然猜出了西淮的身份,但是并未揭穿,告诉其他人。
也许是意识到他现在身份低微,不愿被他人知道过去;也许是看西淮只是做着一个“小倌”,也没有行什么大恶之事,没必要掀开他人的伤疤……总之,林昆确实保守着秘密,谨慎甚微地没有告诉任何人。
“没关系。”
在李斯年关注的目光里,西淮摇摇头,将信收回怀里。
“……我。”
片刻的犹豫后,西淮开口说:“你能带我入宫一趟吗?”
“什么?”
李斯年一顿。
“带我入宫。”
西淮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将刚才的话重复。
——他突然改变主意了。
在收到林昆的这封信之后,他突然有了接下来想要去的地方。
林昆真的很聪明啊。
西淮想到。他说着要问西淮心中所惑,却明摆着每一个问题,他都其实早已用自己的一生去给出答案了。
一问天下何物;二问苦读封侯;三问何为臣纲……及至最后一问,更是令人心中震动。
……若生不逢时,当何自处!?
西淮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至少现在还不能。
这每一个问题,都是林昆别有心裁的设计,当西淮思虑出答案时,大概也就是想清楚会不会接受林昆托孤的时候。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西淮想要去见一见那个“君”。
那个让林昆至死都放不下盛泱的君主,让林昆心甘情愿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罪名死去的王。西淮要看一看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魔力,也好奇,他有哪点值得。
白衣人嘲讽地笑了,朝李斯年说:“能做到么?”
“带我入宫……我要见沉宴。”
“……”
李斯年似是愣了一下,这样无缘由也荒诞的要求寻常人都会下意识拒绝。但是他看了眼西淮衣襟处露出的一点信封角,郑重问道:“是因为枕风的信么?”
西淮点点头。
“是。”
“好。”
于是李斯年说道。他牵来马匹,翻身上马,朝西淮伸出手:“我带你去。”
“如果早生七十年。”
西淮叹了口气,在上马前,轻声说道:“林枕风本是名垂青史的人物啊。他该载入史册的。”
“……”
李斯年想到心爱之人在刑场上血肉模糊,孤独死去的模样。他眼眶微红地看向天空,很久后,身穿漆黑大氅猞猁裘的御殿将军极压抑地呼出一口气,挥响马鞭,载着白衣人一同朝未知的前路行去。
……
小乞丐这几日每隔几天就会来镇国公府前转转。
一时是他终于报上城门前的义兵了,一时是他领到了做义兵的新衣裳。小孩总有说不完的话要同银止川讲,好像偌大的星野之都,除了银止川,他再没有第二个可以分享自己欣愉的人了一般。
“你不知道,一说要招募义兵,可多人都去报名了!城门那儿排起的长队,一直从前面侯到了明珠大道!需等两三个日夜,才能轮得上呢……在我排到之前,我都担心死啦!就怕人招满了,我便轮不上了。”
“一开始呢,还有人不信。说哪有这时候招兵的。但是随即御史台便出了文书,凡是应募的,都是‘盛泱砥柱’。——‘盛泱砥柱’诶!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说我呢。”
小乞丐衣衫松松垮垮,他从怀里摸出一颗金铢,放在齿间咬了咬,眉开眼笑:
“喏,你看,连许诺的十颗金铢作应召金,都是当场兑现!我娘做梦都没想到,我手上能有十颗金铢的时候吧?”
小乞丐自说自话,他面前的镇国公府府门紧闭,也沉寂得听不见一丝声音。
偏偏这小孩欢欣喜悦的仿佛根本意识不到一般。
但事实上,银止川也确实在注视着他——
只不过不是从前的那个位置。
镇国公府大而宏阔,多得是层层叠叠勾檐画栋的屋脊,银止川在另一个小乞丐注视不到的地方,斜倚着饮酒,沉默不言地看着他。
募兵。
怎么可能是募兵。
银止川在心中说,没有圣上的手谕,没有明确的征募标准,如小乞丐这样面黄肌瘦、仅仅只有十二岁的小孩也可应召其中,怎么看,都满是不靠谱的意思。
但是他已经不想去插手这些计谋暗斗了,既然这个孩子高兴,又何必一定要让他清醒、明白自己对一些朝臣的信任,不过是活在一场幻梦之中呢?
银止川极轻地叹息了口气,仰首望着天际孤零零的皎月——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连这冰凉的月亮,这几日也变得晦暗了许多。
仿佛充满着怨念和恨意一般。
另一边,花辞树藏身的客栈。
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坐在轮椅之上,同样出神地望着天空皓月。
他的手无力地搭在毫无知觉的腿上,身后黑衣剑客似乎想要同他说什么话。花辞树却先开了口——
“六哥。”
他说道:“先等一等罢。我现在还不想去睡觉。”
黑衣剑客声音低沉,略微颔首:“嗯。”
“不知道为什么。”
花辞树声音轻轻的,如出神般道:“今天我心口很痛。好像和当初看着母亲姊姊,被推进熔炉里一样痛。”
黑衣剑客无声收紧了握着轮椅推柄的手,但是一动未动,并没有说出一个字。
“你能帮我去团圆山看看么?”
花辞树问道:“我好像又听到那里有哭声。这么久了,那里的怨魂……还是不肯去投胎啊……”
衣白若雪的年轻人低垂着眼睫,仿佛身心都疲倦到了极致。然而在他轮椅之后,漆黑的长发垂落如瀑,从背面看上去时,姣好恍若女子。
黑衣剑客无声地屈下膝,朝花辞树行了一个朝见领主的俯首之礼。
花辞树并未转身,就那么坐在轮椅上,背朝着黑衣剑客。却蓦然低低笑起来:
“六哥,你对我真好……你们都对我很好。但是我,我是注定无法报偿你们的啊……”
黑衣剑客未应声,只是缓缓地直身站起来,然后从后面摩挲了花辞树的发顶。
他白衣胜雪,青丝若瀑,却注定困在轮椅之上,就像一生都无法飞出笼的鸟。
黑衣剑客看着那柔软冰凉的发丝逐渐从自己指间垂落,眼神温柔纵容到了极致——
但是那个角度,是花辞树根本看不见的。
就像他永远站在花辞树身后,沉默不发一语。花辞树也从来未曾知晓他看向自己时,是什么样寂静而挚爱的目光。
黑衣剑客一步一步地倒退着缓缓出了房间,花辞树的身影逐渐随着门缝关合瞧不见了。
黑衣剑客深吸一口气,几步轻跃纵身上了屋顶。但是随着他转身离客栈愈来愈远,心里却越发升起一股不详的意味——
与绝大多数通灵者不同,他虽然没有感应魂灵的能力,但是剑术极其登峰造极。当随着与团圆山的距离靠近,黑衣剑客身侧的玄铁之剑,也正不住地发出不安的嗡鸣。
“快!快些——不要偷懒!!”
当在团圆山下停住脚时,黑衣剑客发现这远离城池、本应漆黑一片的团圆山,竟是灯火通明的!
有无数人声在吵嚷着,喧嚣鼎沸,夹杂其中的,还有鞭子抽打、马车来往的声音。
仿佛这里不是深山,而是在赶制着什么工艺的大作坊。
但是,怎么会?
炼制琉璃箭的团圆山,不是早就应该被捣毁了吗!?
当初花辞树拿下上京领主之位,谋划的第一件事便是捣去这浸透了无数花氏一族鲜血的团圆山。山中熔炉砸毁,一切器具掠走,若非十年,不可能再有炼制琉璃箭之想。
难不成……
黑衣剑客握紧身侧的玄色长剑,隐于树后,屏住了呼吸。
但是在他眼前,无数的车马正焦急往来,每一只马匹上都背负着一只巨大的箱箧。
随着马匹颠簸,箱箧中还发出“叮铃乓当”的撞击声。
那种熟悉的清脆声响,黑衣剑客心中的不详感已经升到了极致——
唯一一丝仅存的侥幸心理,也只来源于这巨大的箱箧数量——
如果真的装的是琉璃骨,那么得有多少奴隶……
但就在下一刻,一名监兵的叱喝便打破了剑客的最后一丝幻想:
“快些!”
那监兵喝道:“这都是王大人要用的箭!少一支,那燕启人打进来了,你们便都得死!!”
黑衣剑客握剑的手用力收紧,但就在他犹豫着是先回去告诉花辞树;还是自己先捣毁这批琉璃箭的时候,地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震动。
飞起的灰土间,一名慌乱至极的斥候赶到,跪俯在监军面前道:
“不、不好了大人!燕启人破了华盛关,已从外头将星野之都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