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明月心 06(续)
喧嚣热闹的君子楼中。
这是星野之都方圆十里内最高的楼,勾檐翘角不说,晶莹剔透的琉璃之瓦如同不要钱一般往上堆砌着——
倘若哪家达官贵人宴请宾客,选在此地,是再气派阔气不过。
此时,二楼的雅阁中。
“来,赵尚书,切莫客气,喝,喝!!”
“秦大人,也勿要多礼,一切随意哪。”
数十名身段妖娆的舞姬于房间中央踏鼓起歌,靡靡之音贯彻耳侧,宾客们交杯换盏。
袅娜的女子身段外,还有那隐于羽毛折扇后的一张张娇丽可人的脸庞。
一众宾客都容光焕发,满面春风,好似同时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叫他们把酒共欢于此地。
安王爷、礼部尚书、巨贾晋商,秦姓的世爵……以及朝中一片大员,几乎盛泱朝堂上的半边文武百官,都集聚在了此地。
“要我说,这就是他韩尚自作自受,遭了报应!!”
一名穿着从三品官袍的大员说道,言辞之中尽是受欺良久的愤懑,和正义终于得到伸张的喜悦:“这下好了吧?——独子,独子!!就这么要给一个贱民偿命了,可不是苍天开眼,叫他韩尚尝尝因果轮回的滋味!!”
“欸,”另一人却开口,那人微微眯着眼,很是惬意的模样,不甚认可道:“也不一定。”
“——我听闻,此案的主审官,不是他的得意门生林昆的兄长吗?……倒也有可能网开一面,判个罚银什么的。”
“可林家人不是最号称清正廉明,绝不出徇私枉法之徒么?”
礼部尚书面上含笑,他腆着一个大肚子,爱意地抚摸身侧一名妖娆歌姬,半是不经意半是有心地说道:“倘若林栩做出这等事,可怎么对得起林家‘绝私欲,慕先贤,俯仰天地问心无愧’的家训哪?”
“若是林栩这小子徇私,我们便去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秦语卿说:“也叫他们尝尝从前用来摆治我们的那法子的苦头!”
“此事,不管他叛斩;还是不叛斩,都是对我们有利无害。”
起先的那名从三品大员大员分析道:“倘若判斩,则叫韩尚那老匹夫尝尝暮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倘若不叛斩,则是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告倒林家和韩尚的良机——无论怎么选,都是叫他们左右为难的抉择啊!”
不少人自韩尚为官以来,少有如此畅怀的时候,不由纷纷举杯碰盏,大笑欣悦。
“莫大人,介时参奏韩尚和林栩,就尽数拜托你了。”
礼部尚书把盏,朝身侧的一名文臣客气道:“御史台中,尽是迂腐酸臭之辈,我们能够指望的,也只有莫大人了。”
莫必欢瞬时起身回礼,很受宠若惊一般,极尽谦虚道:
“哪里,哪里。应当是小人感谢王爷和尚书大人抬爱。”
“自从那叶清明走后,翰林和御史台就落入了韩尚手中。”
始终不怎么说话的安王爷开口了,悠悠然的:“可我倒觉得,这御史台之中,比韩尚有才能的贤良之辈还大有人在。我们做臣子的,就应当为陛下分忧,多多为朝廷擢选英才的后生啊。”
位高权重之人,每一句话背后都有另外的隐喻。
莫必欢忽然被这安王爷未宣之于口的许诺惊住了,接着便是喜悦到无以复加——
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立时举盏道:“恭喜莫大人,贺喜莫大人!”
“莫大人定要把握此次良机,莫叫王爷失望啊!——”
莫必欢更是喜不自禁,立即下跪俯首:
“小人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鞍前马后,唯首是瞻!!”
宴席的氛围瞬时更加升温火热起来,这帮本应读尽圣贤书的朝臣大呼着“上酒,上酒!”;或是抱着怀中美人,渐渐地滚到了桌子下头去。
更有大员为了取悦安王爷,做出彩衣娱亲的扮愚作丑之事——
一时间,有人赤裸着肥白的身子踩上食案,扭动拽肩,故作蠕动恶态引人发笑;有人抱着怀中纤细的妙龄女子,大叫“妈妈、妈妈”……[*注1]
淫靡异常,荒诞异常。
“王爷,这是这个月的利钱。”
在场上所有人都迷乱欲睡,醉生梦死的时候,一个穿着异常奢华的商贾却走到窗边,恭敬无比地、悄悄递给安王爷一只小匣子。
小匣子约莫只有半个手掌大,装着的也不是金银,而是一个能开启城外某间宅院的钥匙。
安王爷略略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而后便漫不经心问道:
“多少钱。”
“这个数。”
巨贾将手探入袖中,与安王爷袖谈了一个数。
安王爷微微合眼带笑,只说道:
“不错。”
“从俞洲进的那批‘瘦马’卖的价钱很好,不少馆子都争着要呢。”
朱姓的巨贾低声笑说:“下次再去东边,可再多买一些回来……除此之外,投到‘乾坤场’的钱也收开始收本儿了。”
在盛泱极东地区,一贯比别的地方更为贫困一些。但又因地接江州和秦淮,俞洲的女子多少沾点儿水乡柔美的风姿。倘若将俞洲地区贫家的幼女买来,仔细调教,到星野之都之后再卖出,可得高价。
这其中的丰利,让很多贩卖人口的牙公牙婆铤而走险。
这种低价买入、高价卖出的方式和商人贩马的手段类似。故此,那些被买来的贫家幼女,也被成为“瘦马”。
至于“乾坤场”,更是开设在星野之都的大型赌馆。
只不过,这种赌馆的庄家是皇亲国戚,油水也尽数流入富极显赫的世家之手。
——朝廷颁旨要修堤坝,安王爷却伙同行商巨贾以次充好,将本应用于修堤坝的钱尽数吞入自己手中。
而后进度行至应当去俞洲的隐黛森林采石造浆的时候,又把开通好的货运渠道利用成了采购一批“楚馆瘦马”。
最后,“瘦马”得来的丰利,再用于开设赌场,将钱再次生钱,榨完百姓的最后一滴血汗。
如此行云流水“一条龙”的吃法,可谓将盛泱平民从头到脚吃得不留一丝余地。
想的周全得很,滴水不漏得很!
然而,如此行恶者,却是波澜不惊的。
他甚至有些嫌这雅阁热闷,安王爷微微推开一线窗,惫懒地将酒盏中未喝完的琼浆玉露从窗外倒了下去——
楼下,正蹲在一排小乞儿,一听闻到动静,瞬时都仰起头。
他们看着那没喝完的残汤落浸在地面上,立刻争先恐后地趴过去舔。
有些没占到好位置的,还仰着首,想张嘴接一些有没有剩下的。
安王爷并没有在意。
他本是只随手一泼,见状也无动于衷,只看着那衣衫褴褛的脏孩子,淡淡收回目光,坐到原处,说道:
“万幸,韩尚那老家伙家中出了这样一档子事。”
“——否则,今年的汛期很快就要到了。若不是因着儿子的事占住了手,他少不得又是一番在陛下面前饶舌多事。”
“王爷说的是啊。”
朱长忠附和道:“看来老天爷……也是站在我们这边儿的。”
“老天爷有什么用。”
安王爷却说。他微微眯了眯眼,笑道:“有时候,人的富贵,还是要人自己去争——!”
“是是是,王爷说的是。”
朱长忠见安王爷抬起了手,赶忙恭敬不尽地捧杯碰了上去,腆颜谄色道:“接下来的半年,也请王爷多多关照了……”
精巧无比的纯银酒杯碰在一起,在君子楼下,不远处就是遍地是脏污泥淖的黑巷。
那里充斥着疾病、饥饿、和贫穷……
很快,这一年的汛期就又要到了。但堤坝还仍未修好,不知多少庄稼会遭殃,多少田地会颗粒无收,多少平凡之家会妻离子散。
大概,明年的春风吹至的时候,黑巷中又将增添不少无家可归之人吧?
……但是,在这富贵的云端之上,又有谁在乎?
[*注1]:古代也有人叫妈妈的,只不过比较口语化,和“娘亲”类似。
李斯年找到林昆的时候,正在沽酒庵。
每当林昆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去那里喝酒。
任何人都找不到他,只有李斯年知道他在那里。
“枕风,枕风。”
李斯年轻轻地叫他。
然而林昆伏在案上,深青色的士子服皱皱巴巴,袖子的边缘处还被打湿了一片。
李斯年靠近闻了闻,一大股极其浓烈的纯酿酒味。混杂着苏合香的冷冽辛辣,简直叫人觉得这是个能醉死街头酒鬼,而非诗文在翰林中人人传唱的惊艳士子。
沽酒庵是个藏于深巷和长干的酒肆,不同于星野之都其他雕梁画栋的精美酒家,这里的店面小得几乎可以算得上寒酸。更没有招客酒幌,只有门前载着的两颗桃花树,能叫人勉强找的过来。
通常来这里喝酒的,都是路过星野之都的行脚商人。饥寒交迫的异乡之处,寻一个能够取暖的落脚地。
林昆来这里,几乎不会有人认出他是名盛星野之都林氏的嫡子,更不会有人知道他是才情诗意冠绝翰林的林枕风。
大抵也是因为此,叫沽酒庵成为了林昆最理想的买醉之地。
“你醉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将‘明月心’被人拿去抵酒钱了,大抵也不会知道吧?”
李斯年苦笑。
他收拾了一下林昆案上的雪白宣纸——
果不其然,那上面又写了一些潦草狂书至除了林昆自己谁也认不出的诗词。
李斯年叹了口气:
这些诗词被自己看到也罢,倘若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去了,恐怕少不得一番夸张过度的解读,而后为林氏招来莫须有的祸患。
林昆醉虽醉了,手里却还攥着一颗拇指那么大的明珠,他伏在岸上,明珠攥在他眼前,是个靠的很近的位置——
“明月心。”
只听他低低呢喃着,目光看着那皎洁无暇的珍珠,在透过外面薄薄的表皮,他能看见里头月牙一样的一勾弯月。
“越是在黑暗的时候……越不失其本心的高洁。”
林昆低声:“……是么?”
“是啊。”
李斯年无可奈何,回答道:“枕风,你今日又怎么了?”
林昆低低地“唔”的一声,而后像才发现似的,问:
“……啊,斯年,你来了。”
李斯年摸了摸他的头,林昆恍若一个小孩童那般,闭着眼,说道:
“斯年哥哥。”
自十四岁之后,李斯年极少听林昆这么叫他了,不由心里微微一顿。
“有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么?”
李斯年极轻地说:“因为林伯父……仍是不同意你进御史台?”
林昆趴在案上,摇了摇头。他眼瞳有些略微的失神:
“……不。是我的老师……唯一的独子杀了人。”
“噢。”
李斯年应了一声,但又随即在心里想,这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们俩的独子杀了人。
但他仍然非常配合地继续问了一声:“然后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昆略微含糊地说:“他犯的,是杀人之过啊……会被判斩立决的。”
“——可是,我的老师年事已高。他受不住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
林昆此时就像一个难过的小孩一般,李斯年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悲伤的意味。
“我兄长说……可判他充军……这样,起码还可以留条命在。来日,老师想他,亦可以在致仕后去看他。……可是,我心里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李斯年:“……”
林昆有诸多烦恼。但是小时候,他的烦恼是怎么才能去金陵,和那个叶家小公子比一把诗文;后来进了琳琅书院、御史台,烦恼却突然多了起来。
有时候,连李斯年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抚平他眉心微微蹙起的忧愁。
“你知道那个女孩……她才十四岁。她死了,可她不能白死。”
十六岁的醉酒的士子,望着手中的明月心,怔怔地说。
李斯年静静看着这如冷冽珠玉一样的苍白少年,有时候,他的是非观比林昆容易判断很多。
因为,他早已见过了这世上许多肮脏罪恶,十岁以前,就尝尽了所有辛酸冷眼。
但是,林昆没有。
他的眼睛干净不染纤尘,也想要去追逐那几乎已经不存在于肮脏人世的明月;李斯年知道,可李斯年不忍心告诉他。
因为在李斯年心中,林昆就是他漫漫长夜中唯一明亮、想要守护的月亮。
“枕风。”
默然很久,李斯年终于开口。但是他却并非顺着林昆的思路说,而是另摘了一个没人想过的角度:
“你有没有想过。”
李斯年说道:“倘若你来日进入御史台,孤掌难鸣怎么办。”
“唔……?”
林昆瞪大眼。
“你的老师是忠正之辈,可此事……怎么说都是难以不了了之的。更不可能当做它没有发生过。”
李斯年说:“而当下朝中情形,你也知道。恶徒横行,百官营私。枕风……你不能失去你的老师。”
你不能失去的你的老师。
林昆呢喃着这句话,过了很久,问李斯年:
“你……怕我伤了老师的心?”
而后他与我恩断义绝么?
李斯年微微笑了笑,在林昆的额心轻轻揉了揉,说道:
“不,也许是从各个意义上……你都不能失去你的老师。”
那个时候,林昆以为李斯年的意思是御使大夫也许没有他同林昆说的那样忠义,那样大公无私。
但是他又凭借数十年与老师的相处来说,觉得老师并非这样的人。
李斯年看着林昆失神的眼瞳,想了想,觉得自己尚只能委婉提示于此。
“好了,不要想了。回去睡吧。”
不忍林昆如此单薄衣袍,虽然是在夏季,可也担心他夜寒受风。李斯年拉着林昆的手,想将他背到背上:“这本也是与你无关的事情……今夜你去我军营里宿吧。别叫林伯父又发现你饮了酒……”
然而林昆软绵绵的,直到李斯年将他拉下酒榻的时候,险些摔一个踉跄,才听身上的人倏然笑了一声。
“我是不是变重了。”
总看起来冷郁不可靠近的少年人,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笑意,问道:“你要背不动我了。”
“背得动。”
李斯年同样是带着笑意的:“等你到八十岁我也背得动。”
他很宠溺地抱着林昆下榻,然后又让他站好,伏到自己身上:
“抓好了,别掉下去。”
林昆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便将脸颊贴在李斯年背上。
李斯年的背很热,伏上去宽阔可靠,有种令人心安的魔力。
林昆听着那隔着薄薄衣衫,有力的一下下心跳,方才喝酒都忘不了的忧虑,好像慢慢的都变淡、变散了。
他伏在李斯年背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过去。
李斯年则踩着月光,绕过长干和弄巷,慢慢地背着林昆走回家。
那时候,他还不是羽林军的御殿大都统,林昆也不是御史台的清廉御史。
他们只是青梅竹马,他背着他喜欢的人,看着月亮,觉得满心的珍重与安宁。
每一步都走的既小心、又快乐。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盛泱不再,林昆也离去很久的时候。
李斯年自己守着这场余生,时常还会想到那些个晚上。
好像他仍然把林昆背在背上,不怎么沉,但是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害怕会颠簸到林昆。
他总是想,要是那条夜路,走不到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