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黎明时分,我摇摇晃晃走出了黑森林,把卡茜亚斜扛在肩上,跟一捆木柴一样。一路上,黑森林都在给我让路,像是害怕把我逼急了,再使用那条咒语似的。弗米亚还在我的头脑中回响,像深沉的钟声,跟我每一下沉重的脚步声共鸣。卡茜亚的体重压在我身上,我抓紧她手脚的双手上,还沾着泥土。我从卡茜亚身体下面爬出来,推她翻身向上。她还是双眼紧闭。她的头发被树浆浸透,依然黏黏地粘在脸颊旁边。我抱起她,让她的头靠在我肩上,闭上眼睛,念出了传送咒。
龙君在高塔中的房间里等着我们。他的脸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重严峻,他捏住我的下巴,用力掀起我的头。我回望着他,精疲力竭,心里一片空白,而他不断打量我的脸,在我眼睛里搜寻。他手里拿着一瓶甘露酒,看了我半天之后,拔出瓶塞,硬塞进我手里。“喝掉它,”他说,“整瓶都喝光。”
他去了卡茜亚四肢张开、一动不动匍匐在地的位置:伸出一只手在她身体上方,当我出声并伸手抗议时,他狠狠瞪着我说:“够了,”他很不耐烦,“除非你想逼我马上烧死她,好腾出手来对付你。”他一直等到我开始喝,然后快速念诵了一段咒语,撒了些干燥的粉末在她身上:一张闪亮的琥珀金色的网出现在她身体上方,像一个鸟笼,他回头看我喝甘露酒。第一口的感觉,是说不出的舒服:像是嗓子酸痛时喝了一口温暖的蜂蜜柠檬水。但当我继续喝下去,就觉得整个肚子里翻江倒海,甜腻得很不舒服。我不得不半途停下来,“我喝不下,”我强忍住恶心说。“全喝光。”他说,“要是我觉得必要,待会儿可能还要再来第二瓶。快喝。”我硬是吞下一口,又一口,直到喝光一整瓶。他擒住我的手腕说,“乌劳兹斯特斯、索夫金塔,梅吉奥特、科卓,乌劳兹斯特斯、梅吉奥特。”我开始尖叫:当时觉得我的身体就像是被他点燃了。我能看到光芒从自己体内发出,把我的身体变得像灯笼一样,我抬起双手,惊恐地发现有浅淡的阴影在皮肤下游走。我忘掉了浑身火烫的痛苦,抓起裙子从头顶脱了下来。他跟我一起跪在地上。我像个小太阳一样强烈发光,而那淡淡的阴影依然在我体表以下游动,就像冬天冰面以下的游鱼。“把它们拿走,”我说,看到它们之后,突然也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正在我体内留下黏液一样的痕迹。我之前还相当愚蠢地认为,既然我没有擦伤、割伤、咬伤,应该就是安全的。我还以为他只是以防万一。现在我懂了:我仅仅是曾在树枝下呼吸,就已经受到侵蚀,之前没有察觉,是因为它们是悄悄潜入,一点点慢慢渗透的。“把它们拿走——”“行了,我正在努力呢。”他咬着牙说,现在抓紧了我的手腕。他闭上眼睛,又开始念念有词,一段漫长又缓慢的吟咏,看上去没完没了,不断给那团火焰注入能量。我眼睛紧盯着窗户,看着照进房间里的阳光,在身体燃烧的感觉中努力呼吸。眼泪像小河一样顺着脸颊流下,感觉滚烫。只有这次,他握着我胳膊的手显得更凉一点儿。
我皮肤下的阴影正在缩小,它们的边缘被那光芒烤掉,就像沙砾消解在河水里。它们还在四处游走,妄图找到藏身之处,但他让那光明照遍所有角落。我可以看到自己的骨骼和内脏,都是自己体内清晰的轮廓,其中一颗,就是我胸腔里狂跳不止的心。它在减速,每一下都更沉重。我在恍惚中明白,现在的问题,是他能不能在我的身体崩溃之前,就把我体内所有的毒素清除。我在他的扶持下摇摇摆摆。他用力摇我的身体,我睁开眼睛,看到他狠狠瞪我:他始终都没有停止念咒语,但眼神的含义不言自明:你这胆大妄为的白痴,我绝不允许你让我白白浪费时间,他那双暴怒的眼睛这样说道,我只好暗自咬牙,再多坚持一小会儿吧。
最后几条阴影式小鱼正在被融解,变成扭动的丝缕,然后连它们也渐渐消失,细到了肉眼看不到的程度。他减慢了吟诵速度,暂停。那火焰燃烧的感觉消失了一会儿,那份解脱感真是好到不行。他沉着脸问:“够了没有?”
我张开嘴,想说,够了,想说,拜托你,别再继续。“不够。”我小声说,现在已经吓慌掉了。我还能感觉到流沙一样浅淡的阴影仍潜藏在我体内。如果我们现在住手,它们会深藏起来,躲进我的血管和肠胃里。它们会扎根,不断生长,生长,生长,直到把我完全吞噬掉。
他点了一下头,伸出手,念了一个词儿,又一瓶甘露酒出现。我打了个冷战,他不得不拿起瓶子,喂我喝了一口。我强咽下去,他又开始念刚才的咒语。我体内又开始有着火的感觉,没完没了,让人头晕目眩,持续煎熬。
之后我又喝了三口,每次都能把魔火拨旺到最大,我几乎可以断定。之后,我迫使自己又来了一口,以防万一,然后,我几乎是哭着说:“够了,真的够了。”但这时,他趁我不注意,又给我强灌了一口。就在我唾沫飞溅表示愤慨的同时,他用一只手捂住我的口鼻,用了另外一种咒语,这次没有烧灼感,而是闭合了我的肺叶。有五次心跳的可怕时间里,我完全无法呼吸,只能抓挠他,凭空陷入溺水一样的窒息状态:这次的折磨胜过以往所有。我当时盯着他,看到他的黑眼睛也注视着我,毫无心软迹象,还在搜寻着什么。我感觉那双眼睛开始吞没整个世界,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双手虚弱无力,他终于住手,我那焦灼的肺也终于重启,像风箱一样猛烈吸气。我随之呼喊,是那种盛怒之下无言辞的喊叫,我猛地把他推开,使他在地板上翻滚着远离。
他拧身坐起,极力让那瓶甘露酒不洒出来,我们两个互相怒目而视,同样生气。“在我见过的所有极度愚蠢的行为里,你这次真是登峰造极。”他对我吼。
“你本应该先告诉我一声!”我喊道,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还是惊魂未定。“其他我都忍了,这个我应该也能忍住——”
“要是你真的已经被侵蚀,就不能说,”他打断我,干巴巴地解释,“如果你被控制得很深,而我又警告过你,你就会极力回避。”
“那你不就知道了,很好啊!”我说,他紧紧绷住嘴唇,成一条细线,带着一丝古怪的僵硬态度看向一边。
“是,”他简单回答,“那样我会知道。”
然后——他就只能杀死我。他会在我苦苦的哀求之下把我消灭,也许吧;那时我会哀求他,还装作——也许就像之前的我一样,坚信自己——没有被侵蚀。我静默下来,呼吸缓缓平复,深入而且有力。“那么我现在——现在没事了吗?”我终于问,自己也害怕答案。
“是的,”他说,“没有任何侵蚀能躲过刚才最后一种咒语。如果我们用它过早,它就会让你丧命。因为阴暗力量将不得不利用你的血液来呼吸,维持它的生存。”
我瘫软下去,捂住脸。他吃力地站起来,封紧瓶塞。他嘟囔了一句“瓦纳斯塔勒姆”,动了下双手,走到我面前:他生硬地递过来一件仔细折叠的斗篷,厚厚的,丝绸镶边的天鹅绒,墨绿色,绣有金花。我空洞地看着它,然后又抬头看他,只在他不快地、僵硬地看向别处时,才意识到自己皮肤下最后那层闪烁的琥珀色正在褪去,而我还是全裸的。
我猛然站起来,抱着那件斗篷,却忘了穿。“卡茜亚。”我着急地说,转身看躺在金笼子下面的她。
龙君什么都没说,我绝望地回头看他。“去穿好衣服,”他终于说,“现在不用急。”
我一回到高塔,他就抓住了我:他一点儿时间都没有耽搁。“一定会有办法的,”我说,“一定会有办法的。它们才刚刚把她抓走——她在那棵树里的时间一定不长。”
“你说什么?”他警觉地问。他听我讲述那片空地、那棵怪树的事,眉头越皱越紧。我试图告诉他黑森林的可怕威胁,总在暗中窥探我的那种力量,被猎杀的感觉。我在整个过程中语无伦次:总感觉语言不足以传达那份恐怖。他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阴沉,直到最后,我讲到自己跌跌撞撞跑到外面洁净的雪地里。
“你已经幸运到难以置信。”他最后说,“而且也疯狂到难以描述,尽管在你身上,两者像是一回事。没有人曾像你这样深入黑森林,然后还能活着出来:上一次还是——”他停住了,但不知为什么,我猜他是要说亚嘎女巫:那个曾经进入黑森林,又安全返回的亚嘎。他看出我猜到了答案,瞪了我一眼。“那时,”他冷冰冰地说,“她已经有一百岁,魔力极为强大,所到之处,连纯黑的毒菇都会给她让路。而即便是她,也没有蠢到在森林中央使用那么复杂的魔法,尽管这次我也承认,这招确实救了你的命。”他摇摇头,“我觉得,那个农妇跑来趴在你肩膀上哭完之后,我就应该用铁链把你锁起来。”
“温莎,”我说,迟钝又疲惫的头脑终于又碰到了一件能打起精神去做的事。“我得去告诉温莎。”我看了下走廊,但他阻止了我。
“跟她说什么?”他问。
“说卡茜亚还活着,”我说,“说她逃出了黑森林——”
“然后说她最终还得死?”他毫不隐讳地说。
我本能地退向卡茜亚身旁,用身体挡在他俩之间,双手高举——其实如果他想制伏我,我怎么做都没用。但他只是摇摇头。“别像只公鸡一样冲我奓毛。”他说,那表情更像是疲惫,而不是生气,那语调让我整个胸腔发紧。“我们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你再展现一次为她不顾任何后果的情怀。只要我们还能控制她,你就可以让她继续活下去。但最终,你会觉得死也是一种仁慈。”
我还是告诉了温莎,在那天上午晚些时候她醒来时。她瞪着眼睛,紧握着我的手,“让我看看她。”她这样要求。但龙君早就明确禁止过。
“不行。”他说,“你要是愿意,爱怎么折磨自己都可以,但我也只能容许这么多。不要让那女人有任何奢望,也绝对不能让她靠近。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议,最好是跟她说那个女孩死了,让她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跟她说了实话。我以为这样更好,让她知道卡茜亚已经逃离黑森林,她的痛苦折磨可以有个尽头,就算没有什么治愈的希望。我并不确信自己的做法正确。温莎又哭又闹,对我苦苦哀求。要是我能做到,肯定违抗龙君的禁令,带她去看女儿了。但龙君根本就不放心把卡茜亚交给我:他已经把她带走,锁在高塔地底的某个地方。他跟我说,在我学会某种自保魔法之前,都不会带我下去,那种魔法可以让我对抗黑森林的侵蚀。
我不得不对温莎说自己做不到;我不得不手按心口赌咒发誓,一遍又一遍,她才相信我。“我根本不知道他把她关在哪里,”我最后不得不喊起来,“我真不知道!”
她不再哀求,死盯着我,气喘吁吁,她的两只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她说:“你邪恶,嫉妒——你一直都痛恨她,一直。你就想让她被带走!你和加琳达,你们早知道他会带走她,你们知道,而且幸灾乐祸,现在你还是恨她,因为你自己被掳来——”
她在摇晃我的身体,抽风似的一阵接一阵,有一会儿,我无力阻止。那太可怕了,听她对我说这种话,像是在我寻找清水的地方,突然有毒液流出。我当时累得要死,被龙君的清瘴魔法折腾得很不舒服,自己的全部力量都耗在带回卡茜亚这件事上。我终于挣脱,逃离那个房间,无法继续承受,我站在走廊里,对着墙号啕大哭,累到甚至没有力气擦眼泪。过了一会儿,温莎跟出来,她自己也在哭。“请原谅我,”她说,“涅什卡,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我知道她不是有心那样说,但那话也有真实的一面,一点点吧,有说中的地方。它挖出我内心深处的负疚,我曾经的哭喊:你为什么不选卡茜亚?我这么多年的确曾经暗自高兴,我和我妈妈,我们都以为我不会被选中,而我被带来之后的确也曾非常难过,尽管我从来没有因此痛恨过卡茜亚。
龙君打发温莎回家时,我并没有感到难过。在他拒绝当天就教我避瘴魔法时,我甚至也没有特别反对。“试着不要在犯傻的方向上全力以赴。”他冷冷地说,“你需要休息,就算你不需要,我也要养精蓄锐,然后才能开始尝试把必要的自保方法灌进你的脑袋里,对我来说,那无疑会是一种折磨。这件事不用急,反正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只有几条阴影从你齿缝里混入体内;马上清理的做法,让它们无法在你体内立足。”他说,“但当前的情况完全不同,甚至不是什么间接感染,像那个无端被你石化的倒霉蛋,放牛的那个人一样。你知不知道,你看到的那棵,是黑森林的‘林心树’之一?它们生根的地方,黑森林就会拓展边界,树人以它们的果实为食。她被黑森林魔力侵蚀的程度,已经是最严重级别。早点儿去睡吧。对她来说,几个钟头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却可能让你少做几件蠢事。”
我当时的确太累,自己心里也清楚。尽管不愿承认,尽管顶撞的话在肚子里准备喷发,我还是把它们留到以后使用了。但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听从他的劝导和警告,卡茜亚就会还在那棵林心树的主干里,被吞噬,被腐蚀;如果我无条件接受他对魔法的见解,我肯定还在被些小咒语耗得精疲力竭。他曾亲口对我说,没有一个被林心树吞没的人被救回,也没有人进入黑森林后安全返回——但亚嘎女巫就做到过,现在我也做到了。他可能会犯错,他对卡茜亚的判断就是错的。绝对是。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床了。在亚嘎女巫的魔法书里,我找到一个用来寻找邪恶的咒语;很简单的几句词儿,艾斯艾斯艾斯麦,我到厨房使用这条咒语,找出木桶后面一个长了青苔的地点,墙上有灰泥老化的地方,还有一个臭苹果和一棵烂白菜,它们滚到了一个酒柜下面。等到阳光终于照亮楼梯,我上楼去书房,开始很大声地拍打架子上的书,直到他出现,睡眼蒙眬,一脸的不高兴。他倒是没有责怪我,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默默转身。我倒宁愿他大喊大叫。
但他只是取出一把小小的金钥匙,打开房间深处一个小小的黑色木头柜。我探头看看,里面是平整的薄玻璃板,厚厚一摞,中间夹了好多羊皮纸文稿。他拿了一张,取出来。“这个东西,我主要是当作有趣的文物保存的,”他说,“但看上去,它倒是很适合你。”
他把那张羊皮纸放在桌面上,纸稿还在两片玻璃板之间夹着:只有一页纸,字迹乱糟糟的难以辨认,很多字母的样子都很怪,还有简陋的插图,画的是一根松枝,上面冒出的烟正飘入一张脸上的鼻孔里。有十几种不同的咒语:苏伊塔、瓦戴,苏伊贾塔、阿考拉塔,瓦戴拉伦,阿考戴尔,埃斯特彭,还有好多其他的语句。“我用哪一种呢?”我问他。
“什么?”他问,脸色越来越难看,因为我说那些是分开的咒语,并不是一条长长的咒语,表情显然能说明,他以前都没有看出来。“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他简短地回答,“自己挑一个试试看喽。”
我忍不住暗自感到一阵狂喜:这又是一个他并非无所不知的明证。我去实验室找来松针,在书房桌面的玻璃碗中生起一小团冒着浓烟的火,然后急切地俯身在羊皮纸上念,“苏伊塔”。我一边念,一边感觉它在我嘴里的状态——但它有些不对劲,就像语调有些偏似的。
“瓦洛迪塔兹、阿洛伊托,凯斯、瓦洛弗斯。”他说,这个严峻又恶毒的声音像鱼钩一样插入我的身体,然后迅速抬起一根手指,我的两只手从桌子上抬起来,接连击掌三下。这并不像是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更像是在下坠的梦中做出的本能反应。我能感觉到这个动作背后的操控者,就像有木偶线连接到我皮肤下面。有人动了我的胳膊,却不是我本人。我几乎想找个咒语抽他,他又弯了下手指,那鱼钩和控制线都离开了我的身体。
我已经站起来,退开了足有半个房间的距离,喘息了半晌才控制住自己。我瞪他,但他没有向我道歉。“等到黑森林做这种事,”他说,“你不会有上钩的感觉。再试一遍。”
我花了一小时才理出一条可用的咒语。它们没有一条是直接能用的,不能按照纸面的样子照搬。我必须把它们念出来,放在舌尖上体会,用多种方式尝试不同发音,渐渐才发觉,有些字母的发音不是我最初认定的样子。我试着改变它们的读音,直到碰见自己感觉正确的读法,再试下一个词儿,再下一个词儿,直到能把一句话连起来说。他又让我一遍遍演练了足足四小时。我吸入松烟,念出咒语,他就用一种令人不快的新奇诅咒来攻击我。
到了正午,他终于准许我停下来稍作休息。我倒在椅子上,像只豪猪一样奓了毛,而且完全累倒,我的魔法屏障倒是能坚持住了,但我感觉很像被人用尖棍棒戳了一上午。我低头看那份皮纸文书,那样仔细地被收藏起来,带着那些怪里怪气的字体,我想知道它已经有多少年的历史。
“非常古老。”他说,“比波尼亚王国还要古老:它甚至可能比黑森林都更古老。”
我吃惊地看着他,以前我从来没想过,黑森林并不是一直都在,也不是一直都这副样子。
他耸耸肩。“据我们所知,它一直都在。它当然比波尼亚和罗斯亚这两个王国更古老:早在这条山谷有我们两国人民定居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他用手指敲打玻璃中间的那张羊皮纸,“这些文字,来自最早定居此地的那些人,我们只知道他们生活在数千年前。他们的魔法师兼国王把魔法带到西方,在这条山谷中扎根;更早期,其祖先生活在罗斯亚王国遥远东方的荒芜地带。黑森林吞没了他们,摧毁了他们的城池,把他们的田地化为废墟。现在,已经很少有他们文明的遗迹了。”
“但是,”我说,“如果他们最早在山谷定居时还没有黑森林,黑森林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龙君耸耸肩:“如果你去国都,会见到好多游吟诗人,乐于为你演唱各种版本的黑森林起源传说。这是他们中间的热门主题,至少在这个问题上,听众比他们更无知:这给了他们巨大的幻想空间。我觉得,或许他们中的某人会碰巧讲出真相。点火,我们继续吧。”
直到那天傍晚天色渐暗,他才对我的练习成果表示满意。他试着打发我去睡觉,但我坚决不听。温莎的话还在我脑子里回荡,折磨着我,搅扰着我,而且我还怀疑,他是蓄意让我这样劳累,以便再拖延一天。我想要亲眼看到卡茜亚,我想要知道自己需要面对什么,了解这种我必须战胜的魔力侵蚀。“不行。”我说,“绝对不行。你答应过了,我能自保的时候就可以去看她。”
他摊开双手。“好吧,”他说,“跟我来。”
他带我来到楼梯底端,到厨房后面的地下室。我记得自己曾在绝望中搜索过所有这些墙,在我怀疑他吸取我生命力的日子里。我曾用手摸过每一面墙,手指插到每一条裂缝里,拖拽过每一块松动的砖头,想找出一条逃走的路。但他直接把我带到一面很平整的墙前面,这里有一大块灰白色巨石,中间没有任何泥灰。他用一只手的手指尖按在石板表面,像蜘蛛爬行一样在上面轻点,我感觉到他的魔法起效时的轻微响动。整块石板缩进墙面,露出用同样的灰白石料砌成的阶梯,台阶上有微光闪耀,陡直地深入地下。
我跟着他走下这条通道。这里跟石塔内的其他区域不同:更古老,也更怪异。阶梯两端坚硬规整,中间较为松软,两面墙根那里都刻了长串的字母,这种文字不是我们的,也并非来自罗斯亚国:倒是更像防护魔法皮纸上的字形。我们看上去往下走了很长一段,我越来越感觉到周围石料的沉重压力,还有那份可怕的寂静。这里感觉就像一座坟墓。
“这本来就是坟墓。”他说。我们到达阶梯尽头,进入一个小小的圆形房间。这里的空气显得更为湿重。文字从阶梯一侧延续下来,环绕圆室一周,连伸到对面,然后折而向上,在墙面上勾出一座拱门形状,又回到地面,延伸并接回楼梯另一侧。拱门中有一块颜色较浅的石块,靠近底端——就像这座墙的其他部分先建成,这道门最后才被密封一样。那块石头,看上去正好够一个人钻出来。
“那么,现在这里还埋葬着某个人吗?”我怯生生地问,声音很小。
“是的,”龙君说,“即便是国王,一旦死了,也就不再反对跟别人共享。现在听我说,”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我不会教你穿过这道墙的法术。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带你穿过去。但如果你试图触碰她,如果你容许她接近到你一臂范围以内,我会马上把你带出来。现在,如果你坚持要继续的话,就施放你的保护魔法吧。”
我在地板上点燃那一小把松针,念完咒语,把脸伸到松烟里,让他握住我的手,带我穿墙而过。
他已经让我担心最可怕的情况:卡茜亚像泽西一样备受折磨,口吐白沫,抓挠自己的身体;卡茜亚浑身都是那种蠕动着的侵蚀阴影,吞噬她体内的一切。我准备好应对一切,我很紧张。但当他带我穿过墙,她只是蜷缩在房间一角的薄草垫上,双手抱膝。身边地板上有一盘食物和饮水,而且她显然吃喝过;她还洗过脸,仔细梳过头发。她看上去有些累,有些害怕,但并未特别慌乱,她挣扎着站起来,伸出双手走向我。“涅什卡,”她说,“涅什卡,你找到了我。”
“别再靠近,”龙君面无表情地说,然后补充了一句,“瓦拉、波尔齐斯。”一条炙热的火焰分隔线出现在我俩之间:我情不自禁,已经向她的方向伸出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我把双手垂在身边,把它们握成拳——卡茜亚也后退开,留在火焰内侧。她顺从地朝龙君点头。我站在原地呆呆地看她,感到无助,心里又充满一厢情愿的希望。“你是不是——”我开口说,后半句却卡在了喉咙里。
“我不知道。”卡茜亚说,她声音颤抖,“我也——不记得。它们把我带到黑森林里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它们把我带进黑森林,然后它们——它们——”她停住,微微张开嘴。她眼里透着恐惧,那是我在树里发现她时,她被深埋在树干里的那种恐惧。
我必须强制自己不向她伸出手。我自己也像是回到了黑森林中,看到她盲目又震惊的面容,哀求一样伸出的双手。“别再说那些了。”我说,声音粗重又伤心。我感到一阵盛怒,针对龙君,不满他把我阻挡这么久。我已经在我脑子里制订出计划:要用亚嘎女巫的魔法找出卡茜亚体内魔法侵蚀的根源,然后我会让龙君教我用来给我解毒的魔法。我会在亚嘎女巫的书里找出类似的办法,把邪魔从她体内清除。“现在先不要想那些,只要告诉我,你现在有什么感觉?你有没有觉得——恶心,或者身体发冷——”
我终于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本身。墙面也是那种骨白色的大理石,房间里有一个深深的壁龛,其中有一口厚重的石盒,长度超过人的身高,顶盖上刻着同样的文字,侧面还有其他浮雕装饰:高大的花树,彼此牵绊的藤条。它的上方有一团孤零零的蓝火在燃烧,空气从墙面上的一道细缝中流入。这是个美丽的房间,但特别冷;不适合任何活物停留。“我们不能把她关在这里,”我激动地对龙君说,尽管他只是摇头。“她需要阳光,还有新鲜空气——我们可以把她锁在我的房间里——”
“这里总比黑森林更好!”卡茜亚说,“涅什卡,请你告诉我,我妈妈还好吗?她试图追踪那些树人——我担心它们把她也抓去。”
“还好。”我说着,抹了下脸,深呼吸。“她没事。她为你担心——特别担心。我会告诉她你平安无事——”
“我能给她写信吗?”卡茜亚问。
“不能。”龙君说,我转身瞪着他。
“我们可以给她一支铅笔头和一点儿纸!”我生气地说,“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他的表情有些哀伤。“就算是你,也没有那么蠢。”他对我说,“你真以为她在林心树里被活埋一天一夜,出来之后还能淡定地跟你正常聊天吗?”
我停住,沉默,害怕。亚嘎女巫的侵蚀寻找咒语就在舌尖打转。我张口想要念诵——但这可是卡茜亚。我亲如姐妹的卡茜亚,我对她的了解,超过世界上任何其他人。我看她,她也看我,不开心,而且害怕,但还是拒绝哭泣,拒绝屈服。这就是她。“它们把她放进那棵树里,”我说,“它们把她特意留给了那棵树,但我抢在它得手之前——”
“不对。”他淡然否定。我瞪他一眼,继续回头看卡茜亚。她还是对我微笑了,一个挣扎着的、勇敢的微笑。
“没关系的,涅什卡。”她说,“只要我妈妈安然无恙就好。那么——”她哽了一下,“我会怎样?”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我会想出办法来净化你。”我说,几乎是绝望的,也没有看龙君。“我会找到一种魔法,来确认你没事——”但这些只是空话。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让龙君相信卡茜亚没事。他显然不准备相信这样的论断。而如果我没办法说服他,如有必要,他会让卡茜亚有生之年一直被关在这里,跟一位古代国王的尸体做伴,得不到一丝阳光——永远见不到她爱的人,永远都无法继续生活。对卡茜亚来说,他是跟黑森林一样严酷的威胁——他根本就不想让我救她出来。
而即便是在更早的时候,我突然带着幽怨想到,他还曾想把她从我生活中抢走——他想占有她的意愿,跟黑森林一样强烈,都想用自己的方式吞噬她。此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连根拔起,打断她的生活,把她变成高塔中的囚徒,只伺候他一个人——现在他又为什么要关心,有什么动机冒险让她获得自由?
他当时就站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后面,离火焰和卡茜亚更远一点点。他的脸看起来高深莫测,没有显露任何情感。他的薄嘴唇紧闭。我看向别处,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平静,隐藏内心的想法。如果我能找到一种魔法穿透这堵墙,我就只需要躲过他的注意力就好。我会试着向他施放昏睡咒,或者在他吃饭时,给杯子里下药:苦艾草加紫杉浆果酿汁,再烧成糊状,加三滴血,念一段咒语,就能提取出一种速效药物,无味无——
我鼻端突然闻到刺鼻的辛辣松烟味,刚才的想法陡然增加了些苦涩味道,让其邪恶之处显露无遗。我被它吓到,愣了一下,从火线前后退一步,身体开始发抖。在另一侧,卡茜亚正在等我开口:她的脸看似果敢,眼神清亮,满是信心、爱和感激——还有一丝恐惧和担心,但也只是常见的人类情感。我看她,她也紧张地看我,还是她平常的样子。但我已经说不出话。那松烟味还在我嘴里,刺激着我的双眼。
“涅什卡?”卡茜亚说,她的声音有些打战,像是越来越害怕。我还是没说什么。她在火线对面直视我,烟雾后面她的脸,开始看上去像是在微笑,然后就不高兴了,嘴巴颤抖着,不断改换形状,在尝试——尝试不同的表情组合。我又退回一步,情况显得更糟糕。她侧头,眼睛盯着我的脸,瞪大了一些。她改换重心,采用另一种站姿。“涅什卡,”她说,现在不是怯生生的语气,而是自信又热情,“没事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
龙君在我旁边,什么都不说。我深吸一口气,还是没说话,觉得喉咙发紧。最终我勉强小声念了一句:“艾斯麦。”
我们之间的空气里泛进辛辣又苦涩的味道。“求你,”卡茜亚对我说,她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哽咽,就像演员,从一幕戏和情绪切换到了下一幕。她向我抬起双手,向火苗方向踏出一步,身体前倾。她有些过于靠近。那气味变得更强,像是绿树枝着了火,好多树液。“涅什卡——”
“住口!”我叫道,“别这样。”
她停住。有一会儿,站在那里的还是卡茜亚。它让她的双臂垂在身边,表情变得空洞。一波腐木气味冲过整个房间。
龙君抬起一只手,“库尔奇亚斯、维兹奇亚斯、海希麦。”他念道,一道强光从他手中射出,打在卡茜亚的皮肤上。光芒照射之处,我看到浓重的绿色阴影,颜色斑驳不均,就像层层叠叠的树叶。某种东西通过她的眼睛看着我,它的脸平静,怪异,非人类。我认出了它:现在看我的,就是我在黑森林里感觉到正在找我的东西。卡茜亚本人,已经消失得全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