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唐岑不知道艾森跟的那个项目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艾森既然说了需要他回去处理,唐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只是他启程的时间比唐岑预想的还要早上几天。
那天是周五,艾森订了下一周周一早上的机票。仅剩的两天周末,艾森没去公司加班,简单收拾好行李之后,他整个人就黏在了唐岑身上。不管唐岑做什么都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和欧培拉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启程前的最后一晚,唐岑坐着叠衣服,艾森躺在他的腿边,勾着他的小拇指上下晃了晃:“不陪你过生日真的没关系吗?”
“不是说等你回来再补上?”唐岑叠衣服的手没停,刚收的外套上有几条抹不平的褶皱,他想或许明天要挂起来熨一熨,等艾森回来就能穿了。
“我有点……不放心。”艾森见唐岑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舍的情绪,抱着枕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
从交往到现在,他们很少分开这么长时间,艾森想起之前他复发时的状况,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不在家时唐岑出什么意外。
唐岑把衣服叠好摞在一旁,不太温柔地揉了揉艾森毛茸茸的脑袋:“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了,我跟过去会影响你工作吧。”
艾森的头发被唐岑揉得有些凌乱,他趴在枕头上,有点委屈地说道:“明天就要走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好舍不得你。”
平时工作再晚,家里也还有人在等他,为他留一盏灯,睡着了也会很自觉地钻进他怀里。但是一回到伦敦,就什么都没有了。
艾森很舍不得,可他又不得不去,毕竟要等忙完了这些琐碎的事情,他才能带着唐岑回家。
唐岑放开艾森被揉得凌乱的头发,身体往后倒去,他枕着艾森枕头的一角,手指戳着他脸颊上鼓起的(软)肉:“那你早一点回来吧。”
最近唐岑的病情好转了很多,就算快到冬天了,他的心情也不像去年那么糟糕。但艾森的小心思太明显,唐岑觉得自己似乎被他的情绪影响到了,忽然有点舍不得他离开。
艾森没接唐岑的话,他抬起手臂,把躺在身旁的人揽到自己怀里。他趴在唐岑的颈窝里,鼻尖来回蹭着那一小片细滑的皮肤。
周一一大早的飞机,艾森没让唐岑送他,他们只是暂时住在这里,没有买任何代步工具,让唐岑大清早来回打车赶地铁实在太麻烦了。
艾森不让唐岑送他去机场,唐岑还是跟着艾森起了个大早,陪他吃过早饭之后又送到了小巷的出口。
清晨的巴黎很安静,唐岑望了望小巷口的周围,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喊了一声站在身旁的人:“艾森。”
艾森正在看手机屏幕上的信息,听到唐岑喊自己立刻放下了手机:“怎么了?”
唐岑握着艾森的那只手微微收紧,他捏了捏艾森的掌心:“等你回来了,我和你说一些事情。”
“为什么是等我回来再说?”艾森一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歪着身子凑到唐岑跟前,戏谑道,“又瞒着我做什么坏事了?”
艾森说的是玩笑话,唐岑却微微错开脸,不自在地说道:“如果你听完不生气的话,圣诞节我就和你一起回伦敦。”
“其实那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唐岑说这句话时心里有些忐忑,艾森肯定猜到自己有事情瞒着他,但是放到明面上来说还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艾森会是什么反应,但身后持续的沉默让唐岑忐忑的心更加不安。
然而唐岑正想转过头看看艾森脸上的表情,艾森忽然抱住了他。艾森抱得很用力,唐岑朝前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柜子里有一个装糖的玻璃瓶,每天吃完药可以吃一颗糖。”艾森趴在唐岑的肩上,用沉闷的声音叮嘱道,“别吃太多,我可不想带你去看牙医。”
唐岑拍了拍压在自己身上的艾森,转过身轻轻环住了他的腰,笑着问:“等我把糖吃完了,你就会回来吗?”
“差不多吧。”艾森头抵着唐岑的脑袋,像小孩子撒娇一样蹭了蹭他的头发,“抱歉。”
唐岑抱着艾森,轻轻笑出了声,但那声笑被汽车喇叭的声音盖过了。艾森叫的车来了,唐岑看着恋人提着行李上了车,他站在小巷口,朝车里的人挥了挥手。
“路上小心。”
在那个晚秋的清晨,两个人的同居生活持续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在唐岑生日的那个月结束了。
“跟他在一起的那一年虽然偶尔会有不舒服的时候,但那是我自己的原因,大部分的时间都过得很开心。”唐岑靠坐在病床上,耷拉着头看着病房的地砖,瘦骨嶙峋的手背上扎着针。
“他会说安慰人的漂亮话,也会想方设法让我不去想那些事情。”
“我之前的医生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我活下去的东西,还有很多能让人开心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样才算得上‘能让人开心’,我也找不到这样的存在。”
“但是艾森他……从来都不是干巴巴地说着‘你要开心’,他带我去看了很多别人口中‘能让人开心’的东西,让我知道这些东西为什么能让人开心。”
唐岑慢慢地说着,他的脸上带着很浅的笑,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他会给我独处的时间,但是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一直都在。”
“做了噩梦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安安静静地陪在我身边,我甚至不需要伸手就能碰到他。”
从睡梦中惊醒的唐岑靠在艾森的怀里,告诉他那些苍白又虚无的噩梦。艾森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等唐岑说完,他才紧紧地拥着唐岑,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然后艾森会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我不会让它变成现实的。”
“好像说得有些多了。”唐岑转过头看向了坐在病床旁的何休,他收起了脸上那一丝笑意,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却闪着藏不住的光芒。
“没关系,我一直在听。”何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却久违地露出了不一样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怀念什么一般。
在罗马看过的海,在镰仓走过的古寺,在托养家庭见到的奶牛猫……唐岑和艾森交往的那一年里,他看见了很多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成了他现在最珍视的回忆。
“他把握得很好,就算是最后分开了,我也觉得他能妥善地处理这段关系。”唐岑低垂着头,看着自己左手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所以我答应等他回来之后一起回英国,去见他父母。”
如果不是陆晟忽然出现,或许早就见到了。
“那你为什么……还跟陆晟走了?”何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看见唐岑的身体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后就是漫长的沉默。
唐岑一直在回避这个事情,他身上那些伤痕在这两年的治疗过程中也没有淡去的迹象。何休不想再揭开唐岑那些从来没愈合过的伤口,但是拖了太久,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面对唐岑的沉默,何休也只能继续追问下去:“是因为你舅舅吗?”
“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唐岑仰头靠在病床的栏杆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尾有些湿润。
随着唐岑仰起头的动作,一直被衣领和阴影遮挡的脖颈也暴露在了何休的视线中,在那惨白的皮肤上有一道伤口,像是用刀划开的一样,很整齐,也很深。
何休被那道伤口吓了一跳,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了,只不过又放缓了他本就温和的语气:“我只知道你回国之后去看过苏瑜清先生。”
警方给的那一份资料里,唐岑是和陆晟一起回国的,还一同去医院看过重病住院的苏瑜清,之后唐岑就彻底失去了踪迹。
“我为什么跟陆晟走,原因很重要吗?”唐岑自暴自弃地说着,声音却不住地颤抖。
他不想回忆起后来发生的事情,陆晟给予他的,比他过去三十一年里承受过的任何事情都痛苦。那是彻彻底底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在他面前把他珍视的一切一点一点毁灭。
唐岑感觉到心脏忽然猛烈地跳动起来,他深吸了两口气,努力平复着。那只吊着点滴的手搭在大腿上,镇定的药物缓缓滴落在透明的软管里,顺着细长的针头流进他的身体里。
“很重要。”何休握住了唐岑的左手,指腹摩挲着他手腕内侧的伤疤,同样的伤疤唐岑身上还有很多,都是这几年新添的。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病人在被人伤害之后还被无故扣上‘帮凶’的罪名,你不应该再背负任何莫须有的罪名。”何休说得很认真,但唐岑自己并不在意这些。
他本来就是那个卑劣无耻的帮凶,谈不上所谓“莫须有的罪名”。
看着唐岑脸上那副无所谓的神情,何休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可以一直等你,但是艾森等不了。”
艾森等不了。唐岑原本微合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何休,瞳孔微微颤动着。
但何休接下来的一句话又打消了唐岑心中的幻想。
“你是唯一的证人。”何休拉着唐岑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
原以为对方给的是希望,然而那只是最后残存的一点回忆。唐岑挣脱开何休的手,用那颤抖的手指拉住了他的袖口:“我可以……一个人待一会吗?”
“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可以吗?”唐岑说得很小心,生怕何休不同意。
唐岑那样小心翼翼地征求何休的意见,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何休心里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
何休轻轻帮唐岑抹去眼角的泪水:“这两天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要记得按时吃药,好吗?”
唐岑哽咽着,酸涩的喉咙发不出一个音,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何休轻轻抱了抱他,才转身离开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