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千扬有时候真闹不明白,一位手掌天下大权的帝王,怎么总爱在小处夹缠不清。
前朝那些夸赞他贤明的风声,不是他自己捏造的吧?他这性情,真能将繁杂的国事打理清楚吗。
哎,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先帝亲手调理出来的接班人,除了样貌身形上有父子间的传承,性情及品性上,没一点相像。
千扬用了把力,挣开官家的掣肘站起来,抚平衣裳褶皱,垂眸说都听官家的。
不多会儿,潘居良便领人将一应案牍搬来朝云殿,并御笔砚墨、镇纸插屏,连同茶盏食具,一样没落下。
潘居良见千扬侍立在案边,才要示意御前的人上去接手,“哎哟,怎么好劳动娘娘您......”
话音没落,官家一个眼风扫过来,潘居良立马收了声,无比懊悔失言。嗐,看来是官家好容易争来的机会,都怪自己没眼色......当即垂着脑袋,麻溜带人退远了。
正殿里升起了宝座,长案是才从勤政殿搬来的,官家终于坐定下来,开始批阅中书门下递上的奏抄。
千扬研完墨,又去偏殿备茶,全程没假手于人,末了奉上御案,不远不近地摆着。一应忙完,也没法歇息,只好退至官家东首安静侍立。
千扬到底在御前当过三年差,这些活计做起来依旧端稳,没一点儿动静。官家埋头理政,看似全神贯注盯着那奏报,实际心浮气躁得很,半天没看进去两行字。周遭若有似无一点香风流转,又静得很,余光里空无一人,仿佛什么都摸不着,抓不住。
......她不会偷懒溜了吧?
官家忍不住抬头张望,却见她立在窗下,侧过半截身子,目光飘在窗外,眉眼间蓄着一点怅惘的愁绪,隔着丈余远都能分辨。
官家不由搁下奏抄。闻得响动,千扬回头一望,正对上官家炯炯目光,怔了怔,“官家要什么?”
官家凝眸望着她,没作声,片刻才悻悻别开脸,复低下头去看奏报。
可没多会儿,官家却又忍不住抬起头来,这下千扬察觉了,不由问:“怎么了?您总盯着我做什么?”
官家嘴角一捺,“朕怕你走了。”
千扬无奈,只好说:“官家都说了要我伺候茶水,我能走到哪儿去?您别瞧了,我就在这儿,寸步不离听您示下。”
真是敷衍啊,官家觉得有些委屈。她立在那儿,心却没有一丝一毫放在他身上,那样明显的惆怅,是在想什么呢?那个从五品的台谏官么?
官家忍不住抱怨她,“从前在先帝跟前,你也总这样心不在焉的吗?难怪人人都夸先帝仁慈,竟将女使放纵得如此没规矩。”
官家是不知道,此刻他的做派,有多像一个吵吵嚷嚷企图唤起爹妈注意的小孩儿。他也不是真要立规矩,只是不满她眼里没有他,所以千扬没什么喜怒依言垂头站好的时候,他更加不乐意。
“张千扬,你说想要出宫,”官家撂下奏报,朝座椅背上靠,“那朕问你,出宫后,你打算做什么去?”
她不假思索,说回家去。
官家冷哼,“又诓朕。父母都不在了,你同你叔父一家都合不来,回家去?你回哪个家去?”
这话太不留情面,她面上有痛楚的神情一闪而逝。官家立时后悔了,连忙放软了口气,“朕......朕的意思是,你若有困难,可以同朕说,朕会替你安排妥当。你一个年轻女孩儿,没经历过宫外的世道,又没有亲人倚仗......难不成你真打算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一辈子么?总是不如有相熟的人照应着好。”
千扬很快神色如常地谢恩,“若有难处,我一定同官家说。”
官家作出大度的模样,“无论怎样,你总得给朕一个说法,出宫后住哪儿,以何为生,有谁照应,都得有个章程。好歹你是朕的才人,即便出宫去了,也关乎天家与朕的颜面,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朕同朝廷都没脸见人。”
顿了顿,官家击掌做出总结,“你自己想一想,想好了,告诉朕知道,朕觉得可行,方能放你走。若非如此,便是放任自流,草菅人命,朕办不出那样的事儿——你听见了?”
“官家怎么出尔反尔呢?”千扬终于显出些恼火,“您前儿个可没这些要求,君无戏言,您这么做可不地道。”
官家心中很为自己的急智而得意,面上却仍要显得严肃庄重,“听不明白么?朕这是为你好。你若过得不好,朕也于心难安。”
官家说罢,摆一摆手,“此事无需再议,就这么定了,你好好想想,想好了来同朕说,朕等着你。”
往后这几日,官家除了在外朝议事,日日皆流连于朝云殿中。且不说里头二人究竟处得如何,明面儿上,朝云殿君恩鼎盛,却是毫无疑问的。
官家这般盛宠朝云殿的作派,没几日,就叫整个内廷都都沉默了。
不是没人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只是张才人而今一跃成了宠妃,往常不沾俗世的姿态,简直是变本加厉,旁人连见都见不着她一面。
空余一方唱独角戏,两三天过去,角度再刁钻的嘲讽,都没什么趣儿。
里头也有些人人自危的意思。
为了安抚朝云殿,官家一气儿惩处三位宫嫔,且这三位个个有背景、有来头。王美人背后是日渐壮大的藩镇,崔昭仪同杨美人呢,有正经世代簪缨的武川世族撑腰。
向来内廷与前朝一衣带水,牵一发而动全身,几天里风卷残云折进去三个,再不解世事的年轻女孩儿,都能品咂出事情不是君王恩宠那样简单。
国朝传到官家这一辈儿上,已经快二百年,并不一直顺风顺水。远里不提,只说近处,在当今官家祖辈那一朝,便出过波及天下的动荡。
先帝是明宗皇帝嫡长子,可明宗皇帝初封蓟王,后来打起清君侧的王旗,万余精骑一路势如破竹,撞开京畿城门,这才从兄弟手里夺下了皇位。
国祚由此传至先帝,再至当今官家,天下太平的日子其实也只过了三十年。
三十年说短不短,内廷里亲眼见识过那场动荡的,只余了太后一人。
所以太后冷眼瞧了两三天,瞧得眉头突突跳,终于坐不住了,吩咐蔺姑姑:“你去勤政殿同官家说,今日得空,上咸宁殿来一趟。”
太后语气搓火,蔺姑姑明白太后的心思,婉转相劝,“官家大了,如今也是独当一面的人君,习惯了自己做主。太后若是有话呀,也实在犯不着同官家当面锣、正面鼓地较量,叫官家下不来台,没得伤了母子情分,那便不值当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太后何尝愿意同官家正面相抗,她揉着眉心儿,气不打一处来,“不是我要下官家面子,实在是他这回办的事儿不像话。那日崔家那位上我跟前儿拱火,官家当即就叫处置了,我也没说什么,确实也该当,可官家倒好,借内廷的事上前朝去开刀,借口子女教养不严,各削了崔杨两家一百封邑——此事没出明旨,若不是我娘家子侄递消息,此刻我也叫官家蒙在鼓里呢。”
太后越说越气恼,“武川世族是周家天下的基石,官家登基才几年,就要对列祖列宗传下来的基业动手了!你瞧他能耐的,我要再撂手不管,下回他是不是就要向我范氏开刀了?”
唉,其实要蔺姑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真撂了手,安稳乐呵地在咸宁殿颐养天年,又有什么坏处呢。
可太后在气头上,蔺姑姑只能顺着她来,“太后说的不无道理,也是您对官家望之深、才责之切,其实或许未必有那样严重呢。您细想,崔杨二族一公一侯,族中子弟入朝者不能胜数,世族势力,绝非削百户封邑能撼动的,官家此举,于崔杨两家而言压根儿不值一提。且官家又未发明旨——既没伤面子,也不伤里子,大抵就是小惩大诫、提点宫嫔们守慎的意思,未必就有什么朝局上的考量。”
太后犹疑望过来,“你是说......”
蔺姑姑隐晦一笑,“有桩小事,之前没报于太后知道。小年宫宴那天晚上,官家说前朝有急报,没多会儿便离席了,太后还记得么?”
太后应了声,蔺姑姑又朝北向一指,继续道:“却不曾想,官家并未往外朝去,出了咸宁宫的门子,便往御苑去了。”
太后不解,“寒冬腊月的,大晚上往御苑去做什么?”
“不止官家去了,朝云殿的张才人,同官家一前一后,会在了御苑的芦花亭中,耽搁了好一阵功夫。也是巧了,咱们宫中的人往宣德门上递条子回来,打御苑过,就撞上了——实在也不是有意,官家同娘娘......内侍若那时候现出身形,没得叫官家尴尬,这才听了些有的没的。”
太后听明白了,先是愕了半晌,不可置信,“当真?那内侍没瞧错吧?”
蔺姑姑说瞧得可真儿了,又拣重点委婉描述了一番,太后听得怒不可遏,“好好的皇帝,脸都不要了,若是传到前朝去,谏他一本‘德行有亏’一点儿不为过。江山还没坐稳呢,就落下这样的口实,成什么体统!”
“太后消消气,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官家到底年轻,情浓上头,偶尔有失了方寸的时候,也是人之常情。您且安心,那内侍早叫人敲打过,口风紧,决计不会透出风声去,损了官家的名声的。”
太后咬牙喘了口气,到底作罢了。她同官家母子间向来不亲近,为了这等事叫官家来训斥一顿,没这个道理,她也没脸。
蔺姑姑笑叹道:“官家打小就端严守礼,哪怕少年人最顽劣的年岁,也从未见官家在人前轻佻失礼。想来这回张才人是真叫官家上心了,情难自禁不说,还一气儿开发了三位宫妃......这大约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吧。”
说来说去,意思就是官家是中了张才人的迷魂药,近来出格的举止,全因情爱,与前朝并无关涉。
张才人......太后无意识捏紧了手里的茶盏,心中升腾起浓重不安。那女孩儿,究竟有什么了不得之处?周家的爷们儿,一个两个全叫她迷得神魂颠倒,命不要了,天下也不要了。
她是个祸害。
先帝崩逝,张才人成新帝媵妾,阖宫莺莺燕燕里不起眼的一个。太后原以为她此生都不会有冒头的心思,便放心利用她一回,却没成想,倒为官家同她牵上了线。
丈夫早不是她的了,儿子虽然同她不亲,可也不能再叫同一个女人祸害了。
太后心中有了决断,朝蔺姑姑吩咐:“用不着去勤政殿了,你去福宁殿请皇后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