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意外
日薄西山,不远处的山峦被残阳浸染,泛着金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投下几道余晖,如同仙人的神光,让人心生敬畏。
柳月来找崔嬿时,得知她正在练功,领路的婢子事先得了指示,便直接将人带到了前院的偏厅。
崔府宽敞的后花园内,一道倩影一刻不停地演练着招式,出手干净利落,静若伏虎,动若飞龙,缓若游云,疾若闪电,稳健又潇洒。
“公子歇一会吧,喝口热茶。”
秋兰茹从厨房端来茶水放到凉亭内的石桌上,抬眼一看,见崔嬿还在练功,担心她身体吃不消,忍不住开口打扰。
崔嬿停下了动作,小口喘着气,汗珠顺着额角滑落到地面。
她站定缓了片刻才迈出步伐靠近秋兰茹,因着练功的关系,穿的是一身窄袖黑袍,此时近看之下才发觉她背后的衣衫早已被浸湿。
秋兰茹斟好茶递给她,看她面上汗流不止,额间的汗珠因为她的动作自上而下滑至脖颈,便拿出帕子为她擦拭,想起方才演练的招式,打趣道:“公子不认谢公子的人,他教的一招一式是一点没敢忘啊。”
崔嬿小口抿着茶,干涸的唇瓣逐渐水润,拇指摩挲着茶盏边缘,经她一提醒,脑海中浮现从前和谢离一同习武的日子,眼底流露出怀念。
那是崔家出事前半年,南齐三番五次派出人马在西秦南部作乱,两国战事一触即发,谢离刚好趁此机会教她习武。
“阿嬿,笨死你算了。”身着黑色劲装的少年郎马尾飘飘,手指轻敲着崔嬿的额头,语气听起来极凶。
也不怪谢离生气,一个简单的招式,教了崔嬿七日,她还没学会,换做他人怕是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崔嬿看他面色不好,装模作样痛呼一声,眼眶氤氲着水汽,用手掌揉了揉额头,当即也不顺着他,双手交叠瞥向另一边,委屈着嘟囔:“嫌我笨那你别教啊!”
谢离哪能不清楚他用了多大的力道,明知她如今这副样子多半都是装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忧,十分强势的将人转过身面朝向他,好声好气道:“我哪敢嫌崔大小姐笨,教不会也是我的问题。”
说完便伸出手抚向被敲打的额角,仔细确认没有红肿才问她:“很疼?”
崔嬿做贼心虚不敢看他,先是“嗯”了一声,随后又解释道:“刚才确实很疼,不过现在没事了,我就勉强原谅你吧。”
她说话间眼神飘忽不定,谢离哪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说道:“我教你的招式算不上多厉害,但遇到危险自保是绝对没问题,你还不好好学,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了。”
崔嬿垂下眸,一抹几不可察的失落从眼底闪过,安静几瞬又抬眸粲然一笑:“也不知道是谁说会保护我一辈子,这么快就不作数啦?”
谢离闻言立马竖起手指,正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谢离说到做到,只不过总会有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那时你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骗子。
崔嬿在心里骂他。
那日谢离来找他爹商量教她武艺,她在房门外都听见了,谢离说,他要去参军,要去保卫边关百姓不受战火侵扰,要去保卫西秦城池不被敌军践踏。
他还说,此经一去,归期不定,更无法保证能否平安归来,趁现在还有时间,教个一招半式给她,她也不至于面对危险毫无还手之力。
正因为听到了这些,崔嬿才拖拖拉拉不肯学,她怕谢离教会了她,就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
可惜最后刚教会她,谢家就举家北上,他最终也没能如愿参军。
崔嬿不愿再回想后来的事,放下茶杯,问道:“秋姨,我让门卫等的人可来了?”
“刚到不久,此刻正等在偏厅,公子要换身衣服再去吗?”秋兰茹问道。
崔嬿垂首看向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不说,还沾了一身灰,确实埋汰不方便见客,便点头示意她去安排。
崔嬿一踏进偏厅就看见柳月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发愣,三两步就走到了她面前,说道:“抱歉,让你久等了。”
听见她的声音柳月才回过神,动作有点局促:“无事。”
“不必紧张,事情办得如何?”崔嬿宽慰道。
“一切按照大人吩咐,只是王路与那张氏撕破了脸,张氏扬言要报复王路。”
如此,甚合她意,她还担心张柔对枕边人狠不下心呢,没想到六年过去,她还是一样心狠手辣。
站在她身后的秋兰茹听见熟悉的名字瞪大了眼,心知现下时机不对不好询问,只好殷切地看着崔嬿。
崔嬿感受到目光朝她点点头,示意她别急,紧接着从她手中拿过一个盒子。
“知道了,有劳柳姑娘。”崔嬿将盒子递给她,里面装的是厚厚一沓银票,足以让她今后生活无忧,见她收好才吩咐道:“秋姨,送客。”
秋兰茹心里记挂着事,心急火燎地安排人将柳月送出了府便转身回了偏厅,确保四周无人后就关上了门,不太确定地问道:“姑娘说的可是六年前刁难夫人的那个张柔?”
“正是。”
崔嬿知道张柔还是因为刚搬回崔府的第一日,秋兰茹给她讲了许多当年的事。
崔家出事那日正值寒冬,她父亲白日里便被官差带走了,母亲又不知他所犯何事,只能在京城四处奔走,问询父亲官场同僚。
但得到的回答如出一辙,都说不知道事出为何,母亲平日里与那佥都御史家的张夫人走得近,就想着她能不能帮扶一把,谁成想那就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母亲对她的好在她眼里竟都成了炫耀。
难得有机会羞辱她一番,张柔又怎会放过,她说只要母亲在雪地里跪上一个时辰,她就愿意帮忙。
当年谢家又不在京城,母亲走投无路,这或许就是她唯一的希望,漫天大雪里,她愣是一声不吭跪足了一个时辰,最后就得了那毒妇一句“人微言轻,无能为力。”
实在是可笑至极,虽不求她雪中送炭,但至少不要落井下石。
思及此,崔嬿一双眸子淬着冷意,总有一日,那些被隐没在冬雪下的冤屈,会在春日里绽开新芽。
秋兰茹知晓她想到了往事,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只是静静的像小时候那般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响起,门外传来门卫的声音:“公子,谢大人派人传信,说让您去一趟大理寺。”
“毛毛躁躁的做什么?”崔嬿推开门,看他气喘吁吁扶着腰,不解问道:“我这边刚将人送走,他就收到了消息?倒也不用这么急吧?”
门卫也不知她说的究竟是何事,也没法解答她的疑惑,只是将传信的人说的话再复述了一遍:“谢大人说,事情有变,速来大理寺。”
崔嬿微微皱起眉,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昨日在桥上的对话,心上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大理寺堂内,谢离一身官袍高居在上,堂下跪着一位衣裳素净泛白,体型瘦弱的男子。
约莫半个时辰之前,也正是柳月来找崔嬿时,大理寺同样派人去寻了谢离,说是大理寺来了个人,事关科举舞弊一案,需要他亲自处理。
谢离到时,孟明方已经等了有一会了,他发丝凌乱,眼睛布满了血丝,眸子空洞无神,眼下泛着一圈青色,嘴巴周围新长出些稀疏的胡茬,面容憔悴,俨然一副病弱模样,看不出喜悲,远远望去,仿佛一个提线木偶。
谢离不疾不徐地走上前落座,见他仍然不为所动,站立在公堂之上,拍了一下惊堂木以示提醒,因着右手用力,净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纹路。
“草明孟明方,自来请罪。”他抬眸看了一眼,反应了过来,四肢僵硬地跪下,就像被人操控的傀儡一般。
崔嬿到堂时,恰好听见这一句,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腿就迈了出去。
“你说什么?”崔嬿站至孟明方面前,不敢置信地问。
谢离看见姗姗来迟的崔嬿,怕她明日被那些言官弹劾,厉声道:“公堂问审,崔大人还不到一旁落座。”说罢向两旁的衙役招了招手,示意再添把椅子。
崔嬿心头升上一股无名火,转头看向谢离,这才理解当时他说那话的意思,不得不感叹权势的强大。
她回头再看了一眼孟明方,想看看能不能从他身上得到一些信息,见他还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心口仿佛被千斤重的石头堵住,微叹一口气,径直走向一旁坐下。
谢离见她恢复状态之后才继续追问道:“所犯何事,一一说来。”
由于是公开审案,堂外围着的人百姓越来越多,其中还有不少人认识孟明方,和身边的人猜测着他犯了什么事。
“这不是崇文阁的孟秀才吗?他个死脑筋一门心思研究学问,能犯什么事?”
“古有匡衡凿壁偷光,他莫不是干了这等子事?”
“你也不看看崇文阁是什么地方,缺了什么都缺不了读书人的光。”
“说来也是可惜,这次殿试孟秀才竟然落榜了,时运不济啊。”
崔嬿离的近,这些话都一字不落的传入她的耳朵,她端坐在椅子上,心中几乎确定沈为调换的就是孟明方的答纸,而洛熙川也是为了他接了科举舞弊这个烫手山芋,她也隐隐能猜到接下来孟明方会说什么。
她忽然觉得可悲,也不知洛熙川当初义无反顾接下那封申诉书时,会不会想到如今起书上奏的人竟会说自己有罪?
正当堂外围着的百姓都疑惑不解时,孟明方像是下定了决心,逐字逐句吐出:“罪民孟明方,骗取落榜学士信任,诬告两位主考官徇私舞弊。”
崔嬿倏然起身,饶是做好了心里预设,亲耳听到时还是掩盖不住眼里的怒气,大步走至他面前反问他:“信口雌黄!你可知你说的话会带来什么后果?”
孟明方甚至没有分给她半分眼神,机械式的回复:“在下所言,句句属实,自愿认罪。”
他的话犹如一颗石子,扔向湖底,荡起层层涟漪。
“我没听错吧?”
眼看着周围的群众就要炸开了锅,谢离重拍惊堂木,没给围观百姓过多讨论的机会,呵斥道:“肃静!公堂之上,不可喧哗。”
随后就招呼衙役将人带走:“把人带下去,听候发落。”
人被带了下去,外面等着看热闹的群众也都散开了。
树影摇曳,初春的晚风依然带着寒冷的气息。
崔嬿望着天边偷偷探出头的月牙,眼神有些迷茫,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所以无论怎么查,最后都斗不过权势,是吗?”
如果她连孟明方都保不住,那她又有什么能力去为崔家洗刷冤屈?
“不是,局势未定,我们永远都有机会。”
二人一问一答,心里都明白说的不止是这件事。
崔嬿回想着方才公堂之上孟明方的反应,问道:“他的神情明显不对劲,下官可以跟他聊聊吗?”
没等谢离回答,另一道男声从门外响起:“我也去。”
崔嬿扭头看过去,洛熙川正面若冰霜大步往里走。
“洛大人当我这大理寺是茶楼酒馆?”谢离本就和他并无交集,对他是一点都不客气,刚说完就撞上崔嬿期待的眼神,这才改了口:“那便一道前去,洛大人可别给我添乱。”
再次来到昏暗的诏狱,崔嬿仍有些不适,但相比上次已经好了许多,心想着来京城不过半月,这诏狱都进了两次,若是再来几次,恐怕她都习惯这股闷湿的血腥味了。
三人走至孟明方牢房前,他还是和公堂上一样,靠在牢狱的石墙上,看不出生的希望。
谢离一招手,候在一旁的狱卒立马上前将牢房的门锁解开。
洛熙川见他这副颓废的样子,将袖中收好的信笺砸向他面前。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地上已经拆开的信笺吸引,信封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太傅亲启”。
“太傅是谁?”崔嬿轻轻碰了碰谢离的臂膀问道。
谢离轻声介绍:“李元修,也是当今的大理寺卿,只不过他常年抱恙,大理寺的事务一直由我打点。”
两人说话间,洛熙川也没闲着。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太傅本就身体不好,如今看见这封信更是被你气得直接卧病在床,难道你想让六年前的事重演吗?”洛熙川用手指着他,气不打一处来。
孟明方轻声开口:“不会的,在下所行之事,有违师门,太傅有足够的理由将我逐出崇文阁,不会连累大家。”
话语中包含的无奈和心酸,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六年前?这么巧,父亲也曾和崇文阁走的近,这二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崔嬿呼吸一滞,绞尽脑汁都没想出半点线索。
“六年前什么事?本官竟不知道?”谢离双手环抱在胸前,右手手指轻敲着左臂,脸上那副客套的笑容渐渐展现,虽是面对着洛熙川说的话,但余光一直留意着崔嬿。
“下官没记错的话,谢大人当时应该在北境,对这些陈年往事自然不清楚,”洛熙川声音淡淡的,听不出起伏:“六年前崇文阁曾因阁内学子科举舞弊,地位一落千丈,近年来因着太傅收过几个阁内学子为徒,情况才有所好转。”
崔嬿看孟明方不为所动,故意激他:“孟公子的才学在京城也是赫赫有名,出自崇文阁,师从李太傅,如今却做下此等毁人名誉之事,你可曾想过后果?李老半生清誉只怕都要毁在你手里,崇文阁无数寒门学子又该何去何从?”
孟明方目光闪动,先是攥紧了手指,只一瞬,就松开了自嘲一笑:“是各位抬爱了,在下不过一介布衣,行事鲁莽,想来太傅也不会认我这个学生。”
洛熙川拎起他的衣角,涨红了脸,厉声呵斥:“你简直冥顽不灵!那沈为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孟明方心中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说话声音颤抖:“师兄,是我错了,你回去吧,别再为我劳神。”
崔嬿见状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和谢离对视一眼,便将洛熙川拉走了。
“孟明方绝不会是为了钱财出卖自己的人。”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周边的气氛严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凝固。
“孟明方的家人在京城吗?”
崔嬿本就步子迈的小,独自一人走在前面,陡然间停下发问,引得身后心不在焉的洛熙川差点撞上,多亏谢离在身侧拉了一把。
“家人?”洛熙川低声重复着,回忆着关于孟明方的信息:“我记得他家中只有一位母亲和他住在京城。”
想让人帮忙做事无非就这几种手段,孟明方既没有留把柄,又不会收受钱财,那最有可能的便是他亲近之人有危险。
崔嬿的话也提醒了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去孟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