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亲脸颊
降生之时,满月入怀。
星光熠熠,彩霞满天。
点石成金,撒豆成兵。
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这还是人吗?这明明就是……
李钺一本正经:“是小神仙。”
祝青臣大声纠正:“是小妖怪!”
“小神仙。”
“小妖怪!小——妖——怪——!”
守在殿外的宫人听见动静,还以为出了什么要紧事,喊了两声,没听见祝青臣回答,忙不迭推开内殿的门。
“太子太傅,出什么事了?”
“太子太傅可还好?”
他们站在门外,环视四周,却没发现祝青臣的身影。
人呢?他们一直守在外面,也没见太子太傅出去啊。
正疑惑着,一个眼尖的宫人发现殿中窗扇大开着,祝青臣的衣角还搭在窗台上,垂落一角。
他用手肘碰碰身边同伴,朝他们使了个眼色。
“那儿呢。”
“哎哟!”
宫人们只看了一眼,然后纷纷捂住眼睛,转身离开。
陛下与太子太傅也真是的,打闹玩乐,卿卿我我,也不避着点人。
他们可什么都没看见!
一群人跑出宫殿,结果又在廊前撞上两个人。
他们赶忙重新捂好眼睛,躲回殿中。
怎么哪儿都有陛下与太子太傅?
他们什么都没看见!
窗外廊前,祝青臣还挂在李钺身上,李钺也还托着祝青臣的腿。
两个人互不相让,就这样看着对方,避也不避。
“祝卿卿,我就是让他们照着小神仙写的。”
“所以你承认是你让他们写的了?”
“我是说,我写的就是小神仙,不是你以为的小妖怪。”
“你承认是你写的了?手稿上的朱砂笔迹就是你的,对不对?”
李钺对上祝青臣质问的目光,没有再说话。
好罢,他认了,是他写的。
史官手里《祝青臣传》七篇,都是他写的。
祝青臣走后,他实在是太想念祝青臣。
光是追封追谥,远远不足以表达他对祝卿卿的思念。
所以,在史官着手撰写本朝实录的时候,他召见了所有史官,要给祝青臣立传。
史官写得不好,他还让人家改,改来改去,到祝青臣回来之前,一共改了七版。
见他终于承认,祝青臣气得要给他两下:“点石成金?撒豆成兵?”
“你点一个给我看看,你撒一个给我看看!”
“我就说昨日朝会,你在圣旨上说我是神仙下凡,其他朝臣一点反应都没有,还齐齐拍手叫好,我就说怎么这么不对劲,他们怎么都不惊讶一下,这么顺利就接受了。”
“原来是你早几年前就开始胡编乱造,大臣们早就习惯了!”
“现在怎么办?要是他们让我当场表演腾云驾雾,我怎么办?”
任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写成这副模样,都会生气的!
李钺抱着祝青臣,把他放在窗台上,用手掌包住他的拳头。
“祝卿卿,有我在,他们不敢多嘴。”
“那也不行。我总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那又怎么样?在他们眼里,我早已经是独断专行的暴君了,他们看你的眼神,总不会比看我的更差。”
李钺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他们不敢直视你我。”
这根本就是歪理,祝青臣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西北的窗户不大,窗台又很高,祝青臣坐在上面,竟比李钺还高一些。
李钺要微微抬眼,才能对上祝青臣的视线。
两两相望,一时沉默。
“反正……”祝青臣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反正你这样胡编乱造是不对的。”
他认真解释道:“实录实录,就是如实记录。你这样随意指使史官,插手史书撰写,会被后人唾骂的。”
“怕什么?”李钺倒是无所畏惧, “本朝议论,我尚且不放在眼里,后人指手画脚,又能如何?”
祝青臣然问:“胆敢议论的人,肯定都被你打了吧?打到他们不敢说话?”
李钺跟没听见似的,低下头,捏一捏祝青臣仍旧攥着的拳头。
果然如此。
祝青臣就知道。
祝青臣又问:“你都打谁了?你亲自动手的?”
李钺把祝青臣的拳头松开,又捏捏他的手指。
祝青臣凑近看他:“干嘛又不说话?”
“就打了几个世家臣子而已。”李钺酸溜溜道, “怎么?同是世家出身的祝卿卿,要给他们讨公道?”
“我什么时候又变成世家出身的了?”祝青臣道, “我不是在你家隔壁出生的吗?当年还是你娘给我娘接生的呢。”
“祝卿卿,朕是皇帝,朕说你是小神仙,你就是,不必理会旁人风言风语。”
“那沈竹,卫平他们也没有反对吗?”
“没有,他们也觉得朕没说错,凤翔百姓也赞同,他们都全力支持朕为你修史书。”
这可真是……
祝青臣捂着脑袋,忽然有些头疼。
这群人怎么都这样啊?
不知不觉间,李钺完全松开祝青臣的手,一寸一寸,穿过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李钺正色道:“祝卿卿,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我要你流芳千古。”
祝青臣怔怔的,对上李钺坚定深沉的目光。
“朕要将你载入史册,与前人比肩。”
“朕还要你在史册之中屹立不倒,受万世敬仰。”
祝青臣问:“我十三岁跟着父亲料理凤翔事务,十五岁统领凤翔,坐镇后方,打退草原部族十余次,难道不够留名青史吗?”
李钺却道:“朕要你是史册千万人当中最厉害的那个,你不能被任何人越过去。况且,朕也没有胡编乱造,写的都是实话,不过稍加润色罢了。”
没错,李钺就是这样想的。
祝青臣配得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精细吃食,漂亮衣裳,当然连他的身后名也要最好的。
帝王的胜负欲,驱使他不断增删修补,好确保祝青臣在史书里的至高地位。
祝青臣鼓了鼓腮帮子:“古往今来,多少能人贤士,我怎么可能越过他们所有人?再说了,若是你我百年之后,魂归地府,又有英雄豪杰现世,你还要怎么改写?”
李钺一本正经:“那我就变成鬼继续改。”
祝青臣都被他气笑了:“那你就真的要被后人骂死了。后人看史,一会儿一个样,一边看一边骂——”
“‘这个大周开国皇帝怎么回事?改史书改了几百遍,简直是大大的昏君。’”
“‘这个大周太子太傅又是怎么回事?拳打吕尚,脚踩伊尹,有这么厉害吗?’”
“我们俩非但不能流芳千古,还要遗臭万年。”
李钺道:“史书上胡编乱造的多了去了,什么梦日入怀,斩蛇起义,也不见得全是真事。就算后人要骂,也是骂我独断专行,为所欲为。”
祝青臣果断拒绝:“不要!”
他抿着唇角,同样认真地看着李钺。
“我不要李钺被骂昏君。”
“我不要一个人流芳千古,我要和李钺一起被载入史册。”
“我不要一个人当小神仙,我要和李钺一起做……”
一起做什么呢?
“唔……”祝青臣想了想, “一起做土匪头子和土匪军师,一起做起义军将领和军师,一起做皇帝和太子太傅。”
他坐在窗台上,神色严肃。
“随便做什么都可以,反正不要被骂,我和李钺都不能被骂,都要好好的。”
祝青臣最后道:“我下午就去见沈竹,把史官手里的手稿拿回来,还得向他们解释一下,你逼着他们写这种东西,他们背地里肯定烦死了……”
李钺震怒:“他们还敢烦朕?他们都是自愿的。”
“废话,你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写,他们能不自愿吗?”祝青臣道, “我不管,我要把那些手稿全都收回来,一篇都不许传出去,流传下去,我们俩会被后人笑掉大牙的。”
李钺委屈巴巴:“祝卿卿,那可都是朕的心血。”
“那……”祝青臣顿了一下, “那我拿回来,自己珍藏,等我死了再带到……”
“祝卿卿,不许说那个字。”
“噢。”祝青臣掩住嘴。
沉默片刻。
祝青臣碰碰李钺,小声问:“那我下午去拿回来?”
“知道了。”李钺无奈颔首, “听小军师的。”
祝青臣这才高兴起来,笑得眉眼弯弯,朝李钺伸出双手。
李钺会意,同样张开手臂,稳稳地接住从窗台上跳下来的祝青臣。
祝青臣扑进他怀里,小声道:“李钺,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
“八岁那年,我们俩在土匪寨里读书,我说我以后也要留名青史,你还记得。”
李钺抱着他,身形一僵。
被祝青臣说中了。
“我是很想留名青史,但我更想跟你一起。”
祝青臣用脸颊贴贴李钺的脸庞,李钺矜持地微微仰起头,竭力把翘起来的嘴角压下去。
——他不能这么快就被祝卿卿哄好,再拿会儿乔……
原来祝卿卿都知道。
——他不能这么快就……
祝卿卿心里还是有他的!
——他不能……
什么沈竹,什么史官,什么后人,全都滚一边去!
祝卿卿最在乎的还是他!
李钺不再有意克制,手臂一收,紧紧地抱住祝青臣。
祝青臣窝在他怀里,抖了抖自己并不存在的小狐狸耳朵。
李钺身后的大狼尾巴跟螺旋桨似的,有力地甩来甩去。
两个人抱在一起,全然忘了方才的事情,又黏黏糊糊起来。
正当此时,冷风吹过,祝青臣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李钺搓搓他的胳膊:“冷了?回去罢,早膳吃完了吗?”
祝青臣笑嘻嘻道:“还没吃完。”
“那回去继续吃。”
李钺把他整个儿拢在怀里,要抱他回去。
祝青臣却摆了摆手,神秘兮兮地说:“不用绕这么远,我自有办法。”
他转过身,踮起脚,两只手攀在窗台上,使劲蹬了蹬脚。
“李钺,快,帮我一把。”
李钺明白了,祝青臣本来就是从窗洞钻出来的,他现在还想从窗户爬回去。
李钺失笑,伸出手帮忙,托着祝青臣的屁股,把他往窗里送。
祝青臣成功爬到窗下小榻上,回过头,朝李钺招了招手:“李钺,快来。”
李钺哑然失笑,但也顺着他的意思,手在窗台上一撑,直接翻了进来。
祝青臣站在榻上,也张开手臂,要接住他。
李钺控制着力道,轻轻栽进祝青臣怀里。
所以,就算祝青臣比李钺还矮一个头,但还是准准地接住了他。
祝青臣没喝完的半碗燕窝粥,洗漱用过的水,都还温着。
祝青臣继续喝粥,李钺则用他洗漱的剩水,随便擦擦身上。
他练了一早上的刀,出了汗,晾着难受,祝青臣也不喜欢。
只有侍奉的宫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这陛下和太子太傅一会儿在廊上站着,一会儿又在殿里坐着,也没见他们从正门走过去啊。
难不成堂堂一国之君和太子太傅,竟然结伴翻窗子么?
*
等祝青臣喝完燕窝粥,李钺也换上了干净衣裳。
祝青臣把散落在榻上和地上的字纸都捡起来,重新收拾好,李钺则让宫人把这几日的奏章抬进来。
两个人并排靠在榻上,挨挨挤挤地倚着同一个软枕。
床榻太小,祝青臣扭了扭身子,伸手去推李钺。
“李钺,你压着我头发了,你怎么长得这么大一只?又压住了!疼!”
李钺伸出手,直接揽住祝青臣的肩膀,把他按进怀里,他才安静下来。
李钺将手里的奏章递到祝青臣面前:“祝卿卿,看,他们都在恭贺太子太傅归来,恭喜我得偿所愿。朕发了话,没有人敢说你不是小神仙。”
祝青臣无奈:“那陛下就多多嘉奖他们吧,鼓励他们多说一点。”
“这是自然。”李钺腾出手来,提笔沾墨,批复奏章——
凡是上奏章,恭贺太子太傅归来的,都赏半年俸禄!
凡是上奏章,祝愿太子太傅与陛下和和美美,恩爱百年的,都赏一年俸禄!
沈竹,卫平他们也算不亏。
前日夜里才被罚了一年俸禄,马上又赏了。
算算应该没损失。
祝青臣收回目光,鼓起勇气,准备仔细看看李钺为他立的传。
至少不能让李钺的文采白费。
只是……才看到第一句,他就忍不住笑出声。
祝青臣问:“李钺,你告诉我,什么叫做‘青臣生时,金龙坠地’?一开始不是说‘霞光满天’吗?怎么到最后变成‘金龙坠地’了?”
李钺理直气壮:“我觉得‘霞光满天’不够震撼,琢磨了好几个晚上,才想到‘金龙坠地’。奇思妙想,别出心裁,朕真是厉害。”
闹到现在,祝青臣只觉得好笑,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胸膛:“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写自己的出生,才好和我相配?”
“朕也‘金龙坠地’,到时候就跟后人说,咱们俩的金龙是一对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天上掉龙,说得好像天上下雨一样容易。”
祝青臣笑出声,继续往下看。
“李钺,你再告诉我,什么叫做‘青臣貌若神仙童子’?”
“说你长得美。”
这点倒是没错。
祝青臣微微扬起下巴,自信满满,没有反驳。
他又问:“李钺,你最后告诉我,什么叫做‘青臣满月识字,一岁成诵,三岁作诗,五岁作赋’?”
“我五岁都还没开蒙,整天跟着你在外边玩沙子,过家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怎么就写诗作赋了?”
李钺同样振振有词:“史书上有个人三岁识千字,还有个人七岁作诗,我觉得你不能被他们比下去,就给你也安排上了。”
“那我又没有厉害的诗作流传下来,不是一下子就被看穿吗?”
“怕什么?朕是皇帝,朕说是就是,祝卿卿就是古往今来最厉害的文人!”
“你这样根本就是乱来!”
祝青臣举起手,按着李钺打。
“还好我回来了,而且及时发现。要是这种东西真的流传后世,我们两个就变成史书上的大笑话了!”
“谁敢?谁敢笑话?!”
李钺单手握住祝青臣的手腕,将他整个儿拢在怀里。
“好了,不许再打了。天底下岂有臣子打皇帝的道理?被你打得皇威全无。”
“我不仅打皇帝,我还骑在皇帝身上呢。陛下昨夜怎么不说?”
祝青臣扭了扭身子,挣开李钺的束缚,拿起《祝青臣传》,继续观摩。
洋洋洒洒千余字,把祝青臣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五岁作诗作赋,十岁舌战群儒,十五岁统率凤翔,十八岁功德圆满,飞升成仙。
明眼人一看就是假的,偏偏李钺御笔朱砂,措辞严谨,不容旁人质疑。
至少李钺自己,是真的确信,祝青臣不是死了,而是成仙去了的。
祝青臣看着纸上满满当当,涂涂改改的朱砂御批,眸光微闪。
可以看出来,一向不爱读书的李钺,为了给他立传,翻遍古今史书,恨不得将古往今来所有赞美之词都堆在他身上。
乍一看很古怪,但是字里行间的真情实感做不得假。
就算相隔多年,隔着字纸,但只要祝青臣静下心来,就能从正红工整的字迹里,感受到李钺浓烈的爱意与思念。
或许,不知道多少个寂静的夜晚,李钺就是靠着翻阅史书,为他立传熬过来的。
所以……
李钺应该不是故意乱写的,他应该只是……
太想他了而已。
祝青臣低着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刚才对李钺,好像有点太凶了。
他还打李钺了。虽然打得不重,但是也打了。
也不知道李钺有没有生他的气。
祝青臣飞快地扭过头,看了一眼李钺。
李钺本来在看朝臣送上来,恭贺太子太傅归来,恭祝陛下得偿所愿的奏章,强压着控制不住上翘的唇角。
所以在祝青臣看来,李钺正板着脸,面无表情。
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没有。
祝青臣看不出来。
趁李钺没发现,他迅速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看手上的传记。
他不在的时候,李钺真的很想他。
祝青臣抱着腿,坐在榻上,想着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
祝青臣鼓起勇气,抿了抿唇角,回过头,飞快地在李钺的脸庞上啄了一口。
李钺正架着脚,悠哉悠哉地靠在榻上,刚准备翻过这一页奏章。
“啾”的一声——
一刹那,天地俱静。
李钺翻奏章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都被定住了。
一个香香软软,温温热热的小东西,在他的脸颊贴了一下。
李钺微怔,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双眼之中,眸色愈深,犹如风雨欲来。
他不自觉抬起手,用指尖碰了碰祝青臣亲过的地方,转头看他。
祝青臣微微扬起下巴,有恃无恐地看着他。
——我亲的,怎么样?
——我亲了皇帝,冒犯天威,要让禁军把我抓起来吗?
下一瞬,李钺反应过来。
于是眼中阴云散去,日光照彻,满是笑意与狂喜。
李钺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极力掩饰。
他下了榻:“朕去看看午膳做什么。祝卿卿,你午膳想吃什么?再让他们给你炖一只鸽子?”
祝青臣皱起小脸:“可是我才刚吃完早饭啊,你别走啊。”
——不亲回来嘛?
李钺像是没听见一般,加快脚步,跨过门槛,掩饰似的,朗声传唤宫人:“来人!来人!”
大周开国皇帝,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都不曾后退。
在自己寝殿里,倒是跟见了鬼似的,同手同脚逃走了。
祝青臣看着他慌乱离开的背影,气得一拳捶在李钺靠过的半边枕头,把枕头都砸瘪了。
真是不解风情!
下次再想亲他,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祝青臣把枕头抱在怀里,用力揉搓。
讨厌死了!
*
用过午膳,小睡一会儿,祝青臣便准备出宫去见沈竹。
马车就停在寝殿外,一出门就能坐上车。
祝青臣拢着鹤氅,从寝殿出来,李钺抱着准备好的小包袱,跟在他身边。
脚步匆匆。
“祝卿卿,真的不要朕陪你去吗?”
“不要。”祝青臣断然拒绝。
“你一个人去,朕不放心。”
“那么多禁军和宫人跟着呢,不会有事的。”
“正好朕午后无事,陪你去吧。”
“不要……”
—— “见过陛下,见过太子太傅。”
祝青臣来到马车前,随行的宫人放下脚凳,掀开帘子,刚准备扶他上去,忽然,陛下横插一脚,扶住了太子太傅的胳膊。
把祝青臣送上车,李钺一抬脚,也准备挤上去。
可是祝青臣伸出手,手掌按在他的胸膛上,直接把他挡了回去。
李钺抬眼,可怜巴巴:“祝卿卿……”
祝青臣努力板起脸:“你留在家里,好好反省。”
李钺委屈道:“史书的事情,我已经反省过了。”
祝青臣却道:“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李钺抬头,神色不大自在, “祝卿卿,你又发现什么了?”
嗯?不对劲。
祝青臣蹙眉,凑近了看他,问:“还有什么?”
“没有。”李钺指天发誓, “绝对没有。”
祝青臣将信将疑:“肯定还有,你留在家里一起反省。顺便反省一下,那个……”
他环顾四周,看见到处都是宫人禁军,直接拽住李钺的衣襟,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亲你的时候,你应该做什么反应才对。”
李钺低声道:“祝卿卿,上午是我不好,我上马车给你演示一下,好不好?”
“不好。”祝青臣当然不肯,要是让李钺上来,他就不用去找沈竹了。
他松开拽着李钺衣襟的手:“你已经错失良机了,等我回来再说。”
“好罢,我在家里等祝卿卿回来。”李钺把准备好的包袱递给他, “一点蜜饯干果,还有几件厚衣裳,冷了就穿上。还有手炉,记得让他们添炭。早些回来,有事情就让禁军回来找我。”
“知道了。只是去尚书台找沈竹而已,又不是去别的地方。”
但这可是祝青臣回来之后,第一次单独出门呢。
还是去宫外这么远的地方。
李钺当然不放心。
可就算他再不放心,祝青臣不让他跟着,他也只能乖顺地帮祝青臣把马车门关上。
祝青臣在马车里坐好,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对李钺道:“你下午把奏章批完,晚上回来,我再给你上药。”
“嗯,知道了。”李钺依依不舍, “祝卿卿,我在家里等你。”
马车驶远,祝青臣笑着朝李钺挥挥手。
李钺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着他。
随行宫人低声道:“远远看去,陛下还真像是望夫石。”
“闭嘴吧,不要命了?”
“你信不信,陛下要是听见这话,指定高兴。”
*
马车驶出宫门,一路朝着尚书台的方向驶去。
祝青臣上午就派了宫人,知会沈竹,他下午要过来。
因此,沈竹早早地就带着一众官员,在门外等候。
只等祝青臣一来,他们就——
“哇呀!祝青青,你可回来了!”
“祝青青你可不知道,这些年我们过得好苦啊!”
“小祝大人为我们做主啊!陛下他……陛下他……陛下他没跟着来吧?没有!太好了!”
祝青臣站在尚书台门前,几个从前相熟的官员“柔弱”地倒在他的脚边,抱着他的腿,拽着他的衣摆,死活不肯松开,还用他的衣角擦眼泪。
祝青臣刚下马车,他们就跟饿狼扑食似的冲上来。
以至于两刻钟过去了,祝青臣别说走进尚书台的大门,他连一步都没能挪动。
一片鬼哭狼嚎当中,祝青臣弱弱地问:“你们能先让我进去吗?”
众人似乎是没听见,继续哀嚎:“祝青青,你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年里,我们过得太苦了……”
祝青臣高高地举起手,提高音量:“事情我都知道!能让我先进去吗?这是在大街上!”
众人这才听见他的话,纷纷回过神,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上的尘土。
他们簇拥着祝青臣,跨过门槛,走进尚书台正门。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诉苦。
“祝青青你有所不知,立国之后,陛下执意将都城选在凤翔。我等力陈弊端,可陛下一意孤行,我等也难以扭转其心意。”
“凤翔虽好,可实在偏远,十年来只办了两届科举。山高路远,南方举子长途跋涉,难以抵达,就算到了,也大多水土不服,着实可惜。”
“我等编撰书册,意欲统一推行,可凤翔偏远,陛下派兵推行,却也收效甚微。事到如今,南方用的竟还是旧朝官府编撰的书册。”
“南边田地江河,虽归我大周所有,可南边的大儒士子自视甚高,有了前两次科举的事情,竟提出要与都城分开科考,简直大逆不道。”
“还有世家子弟,私底下蠢蠢欲动,几次想与南边串通。若不是陛下以雷霆之威镇压,又杀了一批世家官员,只怕他们早就反了。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还有还有,陛下长于征战,前些年四处征讨,以战养战,国库倒是充盈,可这些年来,天下应当休养生息,陛下却执意西征,所幸我等抬出太子太傅的牌位劝阻,陛下这才断了念头。”
“还有还有还有,陛下总是插手史书撰写,指使我们写这写那,我们是写史书的,又不是写话本的。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被后人戳脊梁骨?”
一片诉苦声中,祝青臣一掀衣袍,在尚书台堂前主位上落座。
尚书台还是祝青臣在时设立的——当时还叫做政事台。
那时李钺还不是皇帝,他也不是太子太傅,他们只是起义军的将军与军师。
为了统管后方政务,祝青臣与几个文官,征用凤翔府衙,创设政事台。
大概是他走之后,李钺不太会管这群文官,也不太会管这些文绉绉的事情,就直接把政事台改成尚书台,让沈竹管着。
这么多年来,李钺重用的,始终是当年跟着祝青臣的那群文臣。
李钺治国,和治军是一个路数。
他杀了高高在上的世家权贵,把他们圈起来的土地重新分给百姓。
若是国库空虚,他就带兵出去打仗,抢点钱回来用用。
谁不服就杀谁。
直到如今,他上朝的龙椅后面,放着的还不是仪仗团扇,而是两柄青铜长戟。
李钺草莽出身,他深信并且善用武力与兵权。
他知道文官有用,但他绝不会过分相信除祝青臣外的其他文官。
所以,尚书台众臣才会觉得自己蹉跎十年,在朝中无用武之地。
他们与陛下之间,始终隔了一层。
现在小祝大人回来了,那就不一样了!
众人纷纷诉苦,就连沈竹也颇为哀怨地望着他,轻声道:“小祝大人回来就好了。”
祝青臣无奈叹气,大手一挥:“好了好了,你们说的事情,我大概都清楚了。”
“迁都一事,我会马上同陛下商议。最快开春之后,就会着手准备,到时要派文臣去中原选址,你们自荐。”
“科举不能马虎,定好了三年一届就是三年一届,就从明年开始,我亲自来办第一届科举。”
“另外,绝不能分什么南北科举,开春之后,派几个官员,带着官服书册,去南边设立学宫书院,辩经讲学,教他们心服口服。”
“世家子弟,我大周从来就没有什么世家贵族,大家都是泥腿子。与世家贵族对立的,不是你们凤翔老臣,应是贫寒士子,要快速用科举把寒门士子拉拢过来,与之抗衡。”
“史官写史,不用管陛下怎么说,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你们写你们的,他不会再插手了。另外,把你们之前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交上来,我统一销毁。”
“陛下执意西征……我回去揍他一顿,就没事了。”
祝青臣一口气把他们提出的所有问题统统说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目光轮番从他们脸上扫过。
“还有事吗?”
众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俯身便拜:“太子太傅深谋远虑,我等拜服!”
祝青臣架着脚,一扬手:“把大周舆图呈上来,我仔细看看。”
“来嘞!”
几个素来清高的文官,捧着舆图,竟小跑着上前来。
“太子太傅请看!”
他们还是喜欢跟着小祝大人做事。
小祝大人与陛下一文一武,一同治国,这才对头!
尚书台一群文官围在祝青臣身边,欢天喜地,手舞足蹈。
*
祝青臣在尚书台待了一下午,任命了几个从前相熟的官员,分管诸项事宜。
料理好一切。
傍晚时分,祝青臣拢着鹤氅,抱着从史官那里收来的《祝青臣传》手稿,在官员们的簇拥下,离开尚书台。
“这么早就要回宫?怎么不多留一会儿?”
“我们凑点钱,在临高楼给你办接风宴,请你吃你从前最喜欢的小烤羊排,怎么样?”
“要不去沈竹沈大人府上,你好不容易回来,咱们再聚聚吧?”
沈竹也点头应了:“去我府上罢,你还没去过呢。”
祝青臣连忙摆手:“今日不行,来的时候和陛下说好了,晚上要回去给他上药。”
“上药?你在宫里还兼任太医呢?”
“那可不?”祝青臣叉了一下腰,自信满满。
众人失笑。
“又没打仗,陛下什么时候受伤了?”
“你咬的?还是你挠的?”
“就你那点力气,没有你给陛下上药,哪里就疼着他呢?”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们也不好再强留,只好将祝青臣送到尚书台正门外。
马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两列宫人,两列禁军,浩浩荡荡。
众人一见架这势,都被吓了一跳,连忙把祝青臣给推出去。
“这儿呢,这儿呢,太子太傅在这儿呢!”
“陛下也真是心急,就一个下午没见着人,这么大阵仗。”
“倒像是我们绑了祝青青,要把尚书台踏平似的。”
祝青臣笑着,回过头,对好友们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明日再聚,我从宫里带酒给你们。”
“好,快去罢,别叫陛下等急了。”
祝青臣的这些好友,就算从前与他同龄,如今都至少比他大了十岁。
他们满脸欣慰地看着祝青臣,目送他离去。
祝青臣摸摸头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就是……总感觉和他们差辈了。
算了,不管了。
祝青臣爬上马车,坐好之后,朝他们挥挥手。
马车辚辚,往前驶动。
祝青臣独自坐在车厢里,打开出来时,李钺给他的小包袱。
李钺给他的一包蜜饯,就剩下最后一块盐津桃脯了。
他倚在窗边,托着腮,百无聊赖地嚼着桃脯,心想回去再找李钺要两颗。
忽然,马匹一声嘶鸣,马车急急停下。
祝青臣不由地往前一扑,紧跟着,他听见马车外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雍城王氏,十九代玄孙王琰,求见太子太傅!”
雍城王氏?世家子弟?
祝青臣不由地皱起眉头。
他与世家素无往来,这个王琰当街拦他的马车,是什么意思?
祝青臣推开门,往外看了一眼。
李钺派来随侍的宫人即刻会意,上前解释。
“太子太傅有所不知,这王琰是王玄素的儿子。”
祝青臣更不懂了:“王玄素又是谁?”
“王玄素……”宫人顿了顿, “前日夜里,被陛下关进大牢了。”
祝青臣略一垂眸,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沈竹,卫平一众好友在宫门外求见,有几个世家官员冷嘲热讽,被李钺下旨关起来了。
他记得,李钺当时说的是,择日问斩。
所以,王琰应该是来给自己的父亲求情的。
思及此处,祝青臣心中也有了决断。
他和李钺一样,也不太喜欢这些世家大族。
但前日的事,到底罪不至死。
李钺已经杀了一大批世家官员,再杀下去,只怕惹人非议。
祝青臣抬起头,朝跪在马车前的青年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来。
王琰挣开身后禁军的控制,从地上爬起来,快步上前,俯身行礼。
“见过太子太傅!”
祝青臣见他相貌堂堂,料想他教养不错,便直接道:“你父亲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了,回去同陛下说一声。”
王琰眼睛一亮:“多谢太子太傅!”
“不过——”祝青臣话锋一转,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或降职,或受刑,要看陛下的意思。”
王琰脸色一变:“这……”
“你父亲回去之后,时时提醒他,注意言行,不要再犯。”
“是……”王琰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祝青臣坐回车里,王琰见他要走,连忙又道:“太子太傅请留步!”
祝青臣回头,凝眸看他。
“太子太傅归来,我等不胜欣喜,为太子太傅准备了接风宴,不知太子太傅可否赏脸?”
祝青臣刚准备回绝,只听这王琰又道:“说起来,太子太傅也是世家出身,与我们同宗同源,理当更亲近些,还请太子太傅移驾。”
祝青臣在马车软垫上坐好,抱着手,看着眼前这人,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与这些人,同宗同源?
这群人好大的脸啊!
他原想着拉世家官员一把,日后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
没想到,世家如此恬不知耻,就这么顺着杆子爬上来了!
难怪李钺要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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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以为的臣臣:柔弱,幼稚,无助,比皇帝好骗多了
实际上的臣臣:敢打皇帝,敢挂在皇帝身上,敢偷亲皇帝,比皇帝还凶
某位皇帝:老婆,我反省好了,什么时候回家?我演示一下
【这几天要准备上夹子,所以更新都挪到零点了,熬不了的小可爱可以早上醒来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