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镭射
汽车往回返时就开得很慢了,走走停停间手机断断续续有了点儿信号。
陈明光在电话那头急坏了,说要派人去接他们。乔申平报了地址,陈明光准备出发时却接到消息,说三人在的那条道路被封锁了。
陈明光想了想,从办公桌上拿了证件往外冲,却撞见急匆匆走进屋的乔兴文:“通知小刘他们去一趟中资公司,你和老高去调名单,三天之内务必完成撤侨任务。”
陈明光眉头皱起来,说明了乔申平那边的情况。
乔兴文顿了几秒,拨通了乔申平的电话:“情况紧急,这边派不出人去接你,你自己想办法回来,千万要小心。”说着又顿了一下,“记得给你妈打个电话报平安。”
挂了电话后乔申平打给郝襄莉,因为开车,他把手机声音外放,郝襄莉接到电话时极长地叹了口气:“我快吓死了,我快被你们吓死了……早上刚起床你舅舅就给我打电话,说你们那儿出事儿了,你爸也真是,早干什么去了,非要这节骨眼儿带你出去锻炼。”
乔申平带着点儿笑道:“早您也不让啊。”
郝襄莉笑不出来:“快回来吧,现在就回。”
乔申平:“现在不行,那飞机也不是我的啊,哪能说走就走。”
郝襄莉:“你舅有飞机,我让他去接你。”
乔申平:“您别不是急坏了吧,有也不能说走就走啊,不得提前申请啊。”
而且照这局势,就算申请也不可能通过。
他又说:“放心吧啊,有我爸呢,单位也还有那么多人,我跟着他们一块儿回去就行了。”
安抚好郝襄莉,汽车也到了封锁区,他把车停在一幢贴了白瓷砖的小楼前,那是一家中国人开的旅店。
往房间走时乔申平问赵晓霜:“你还有现/金么?”
他记得从那妇女家离开时她也给了他们一些钱。
赵晓霜点头,卸了背包要往外掏。
“不用。”乔申平说,“你装好了,以防万一,咱各自身上都备点儿,比放一块儿强。”
赵晓霜点头。
“证件不能离身。”乔申平又说,“有事儿给我打电话……也不用打电话了,我和哈桑就在你隔壁,这墙也不隔音,随便敲两下我就过来。”
赵晓霜又点头。
他看了她一眼:“别怕。”
她还点头:“嗯。”
哈桑年少,尚未领略到战争带来的悲痛就被乔申平的提议吸引:“晓霜姐,我敲三下是叫你,你回三下就表示你子道我在脚你了。”
赵晓霜勉强笑了一下:“好。”
却是不可能不害怕的,她检查了证件和现/金,把背包枕在脑袋下,胃里空空不觉得饿,下腹坠胀也不觉得疼,闭上眼睛后听觉灵敏得突出,能听见两条街外的士兵用阿语吼叫,能听见从老远传来的枪声。
她想起远方的父母,却不敢打电话,既想和他们说点儿什么,又怕他们担心自己。
她在这份忐忑不安中犹豫纠结,忽然耳边传来一声闷响,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细听那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三声敲击,不多不少。
她抬手回敲了三下。
哈桑的声音从窗户传来:“晓霜姐我听见了!”
这一嗓子让她放松不少,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惊醒时屋外响起紧促的敲门声,哈桑还在一声声地喊她。她开了门才被狂风暴雨彻底惊醒,那风刮得楼前的树枝无序飘摇,闪电骤然划过昏暗的天空,照亮大雨里腾起的烟雾。
哈桑放亮了嗓门道:“晓霜姐,哥哥出去买东西,快一个小时了,还没回来。”
赵晓霜看了看手表,他们早早进入旅店,睡一觉起来也不到宵禁时间。
她背上包领着哈桑往楼下走,那楼道里堆着沙袋,再往下走,无人住宿的一楼入口处也堆着沙袋,因为停电,看不清外面,只能闻见充满土腥气和隐隐恶臭的潮味。
旅店老板举着手电让他们回去:“涨水啦,快回去。”
她快步冲下去打听乔申平,老板说:“我是看见他出去了,没回来么?”
他说话间手上一晃,晃到街道上浑浊的水:“啧,这水涨太快了,两分钟前还到脚踝呢,这都差不多到膝盖了,还是没咱祖国好啊,这破地方连个下水道也没有,你朋友说你们一路上都没吃东西,给你们买吃的去了。”
他边说边继续晃着手电:“你也别太担心,我们旅店地势高,顶多涨到大腿,要是连我们这儿也淹了,整个国家也就完了。”
赵晓霜已给乔申平打了三通电话,三通都无信号。
着急间却听见一声“诶”,老板顺着声音把手电照过去:“这不回来了。”
乔申平略显吃力地蹚着水走过来,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险些摔倒,这一绊像触发了什么机关,四面八方的水猛烈地涨起来,顷刻间到了他的大腿。
赵晓霜后背出汗,问老板:“这不行,他会被冲走的,有什么能用的东西吗,游泳圈有吗?”
老板:“这地方不产游泳圈。”又想起来,“有防汛绳!”
他找到绳子,把卡扣锁在门前的大树上,给乔申平扔了过去。
乔申平借绳子回到旅店时浑身早已湿透,洪水也已漫延进一楼,几人匆匆往楼上走。
到了三层,乔申平换了身从老板处借来的衣服,在手电幽幽的光里提着两个塑料袋,分别扔给赵晓霜和哈桑:“还好背包保住了,不然就只能吃点儿水泡饼干了。”
哈桑扒开袋子看见一袋饼干,开心得嗷嗷叫。
赵晓霜默默掏出块面包:“你该说一声再出去的,就算没下雨外面也不安全。”
乔申平:“我卡着点儿去的,就是没料到下雨。”
他们把手电平放在桌上,一束灯柱打到屋内,乔申平胳膊在那束灯柱里晃了晃,赵晓霜发现他的胳膊在流血。她打开背包,从包里掏出一瓶碘伏。
乔申平挺意外:“你还有这?”
赵晓霜:“陈翻译给的,不是也给你了吗?”
乔申平:“他给了一包东西我也没打开看,幸好你带着了,还真能派上用场。”
俩人借着手电处理伤口,旁边渐渐传来轻微的呼噜声,哈桑竟睡着了,手里还握着半袋饼干。
赵晓霜低声道:“见你回来就放松了,估计早就困了。”
她从哈桑手中拿掉饼干,替他脱了鞋给他盖上被子。
乔申平看了看哈桑道:“战乱多少年了,打了停,停了打,想安安分分上个学都难。”
赵晓霜问:“哈桑还跟我们走么?”
“不了,他得跟他爸在一块儿。”他说着拿出一张当地的卡,“能帮多少算多少吧,我回头告诉他爸,攒着给他上学用。”
赵晓霜看了看他准备塞进哈桑书包里的那张卡,没说话。
旅店老板送来当地的咖啡,说暴雨终于变小了,又和他们商量讨论一阵,双方决定第二天一早一起出发准备回国。
旅店老板撤了,赵晓霜不便多留,也撤回隔壁房间,经过走廊时往外一看,雨已经停了。
第二天一早,经过雨水的洗刷天空变得湛蓝,气温也比平时凉爽一些。他们仨加上旅店老板和两名员工,六个人开了两辆车,一起上路了。
早晨的街道鲜有枪炮声,但四处无行人。旅店老板打头阵,领着他们绕去小巷行驶,稍微宽阔的的马路上是一辆接一辆的装甲车和持长枪的军人。
到了一处关卡,无小路可绕,他们只能在对方的示意下全部下车。
众人全部掏出证件给对方看,穿着迷彩衣的男人挨个儿查下去,到了赵晓霜,他看了看她的脸,埋头看证件,又抬头看她的脸,然后一挥手,旁边两个站岗的人随即押了她的胳膊。
众人冲过去,对方一人举枪瞄了过来。
乔申平伸开胳膊把人往身后挡了一下,指了指赵晓霜用英文问为什么抓她。
那人说赵晓霜的证件有问题。
乔申平问有什么问题。
那人说总之有问题。
乔申平上前,举枪那人把枪口对准他的脑袋。
他举起手来,说要抓她可以,但他得跟着。
轮到那人问为什么。
乔申平说她是他妹妹。
那人下巴留着青黑色胡茬儿,深色皮肤在太阳下堆出个笑,笑中尽是调笑:“Little sister?”
乔申平神色维持平静,正思考对策。
身旁的哈桑抓了抓他的衣角,用阿语向那人说了一长串话,那人听见哈桑父亲的名字时愣了一下,恰巧有人递来手机,这人接听之后重新查看他们的证件,再一扬手,终于放人了。
重新坐回车里的赵晓霜长舒一口气,她问哈桑:“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哈桑道:“给他们介绍我爸爸。”他指着窗外那些车身上的标识,“我认识这个,在我爸的办公室挂着。”
乔申平也松了口气,带着点儿笑说:“幸好是友军,要是敌军可就不好办了。”
哈桑问:“要是敌军你怎么办?”
“要是敌军我就跟他们拼了。”
“可是你没枪没大炮,你拼不过他们。”
乔申平道:“那也得拼啊,不能让你晓霜姐落单,也不能让你暴露啊。”
他们是在第二个关卡遇到哈桑爸爸的,他和乔申平拥抱,让乔申平代替他向乔兴文告别。哈桑不能再跟他们一块儿走了,赵晓霜没想到分别来得这么突然,她摘了脖子上的吊坠围在哈桑脖子上:“这是临走前我妈妈送我保平安的,我送给你,也祝你平安。”
哈桑亮亮的眼睛盛满了水,在已然响起的枪炮声中目送他们离开。
有哈桑父亲坐镇,之后的关卡一路顺畅,当天下午一行人终于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尽管走之前已打过针,乔申平仍然没能躲过病毒的袭击,他从上飞机就开始难受,下机后直接被送去了301医院。
做完检查的赵晓霜去病房看他,他穿着件宽松的T恤半坐在床头,脸色比平时苍白了些。
赵晓霜道:“我是来和你说谢谢的,在苏丹幸好有你帮忙。”
乔申平:“不客气,出门在外,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我都没帮你什么。”
“那种情况,不需要帮忙是好事儿,你要过意不去,以后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不会跟你客气。”
他脸露病态,说话带笑,就显得那笑容温和无比,甚至让人心生怜悯。
梁佳茗和郝襄莉就是这会儿进来的,梁佳茗穿一件连衣裙,郝襄莉颈上挂着一颗祖母绿项链,她肩腹挺拔,容光焕发,只眉头微蹙,看上去颇为担忧。
梁佳茗看见赵晓霜时特别意外:“晓霜你怎么在这儿?”
赵晓霜说:“我们刚回来,乔司长让大家都来检查一下。”
梁佳茗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你也去了苏丹?”
这一眼像漆黑中的镭射,照得她浑身不自在。
郝襄莉的眼睛也轻轻扫过来,但只是礼貌地冲着她笑了笑。
赵晓霜:“我们学校有交流任务,刚好我的专业对口,就跟着一块儿去了。”
这节骨眼儿,刚合上的门又被推开了。
陈明光拿着检查报告边走边说:“应该是那场暴雨引起的,你胳膊受伤,又在脏水里泡过,这才染上病毒。”
他已经看见郝襄莉和梁佳茗,还没打招呼,郝襄莉接过话头:“怎么会受伤?”
陈明光不知道,看了一眼赵晓霜。
赵晓霜立即说:“那天他去买东西,回来的路上碰上涨水,没留神路边的障碍物,就被挂伤了。”
郝襄莉:“那天开战,你们让他一个人出去买东西?”
陈明光不好解释乔兴文让乔申平自己赶回“大本营”的事儿,如果照实说,郝襄莉免不了更生气。赵晓霜也不好说乔申平是为了给她和哈桑买吃的才受伤,如果说了,郝襄莉会怎么想她还顾及不上,梁佳茗就会先把她“射”死了。
于是二人双双哑口无言。
郝襄莉调整了语气:“不好意思,我是太担心了,你们别见怪。”
乔申平叫了声妈:“都检查完了,就没什么事儿,休息几天就好了。”
他说着看了看陈明光,又看着赵晓霜:“没事儿吧?”
这一眼纯粹随意而为,并非有意先看谁后看谁,关切是给到每个人的,赵晓霜知道,陈明光知道,但那道隐藏的镭射又打了过来。
赵晓霜:“没事儿,我们都没事儿,就是辛苦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有事儿,太晚了就没更
谢谢大家支持,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