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在裴知晚出神之际,攒局的王总走到钟庭屿身前,恭恭敬敬地伸手一请:“钟先生,表演马上就开始,您请入座。”

钟庭屿微微颔首,于中间长桌左侧的红木靠背椅上安然落坐,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端方沉稳。

见状,其余人也散开坐下,也有心思活络的,趁表演还未开始时,微笑着开口。

“钟董,托您的福,今天我们也能听一回评弹。”

“可不是吗?钟先生眼光向来精准,听说最近和港城的邵氏集团合作,推出了好几个极具市场潜力的的项目,这样的眼光和决断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是啊,希望以后我们也能有机会和钟氏集团合作。”

面对着众人的恭维和试探,钟庭屿淡淡地开口:“诸位过誉了,先看表演吧。”他的声音清冷微沉,好似冬日松柏枝叶上积起的一层雪,风一吹,雪粒子簌簌落下,带着凉意。

旁人得了这一句话,纷纷笑着附和,王总更是忍不住暗暗感叹。

传闻果然不假,这位钟氏掌权人看似温雅有礼,实则难以亲近,哪怕在场的人有别的心思和想法,也不敢在他面前使出来。

王总装作不经意地看了钟庭屿一眼,想多说几句,又怕摸不准钟庭屿的心思,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坐直身体看向台上。

不管怎么说,晚上能成功将这位请来,在他面前混个眼熟,就已经算是一件好事。

感谢那位透露钟先生疑似喜欢评弹的好心人,当初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胡诌的,只是尝试着提出邀请,没想到钟先生会真的到场。

裴知晚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微妙的感受。

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钟庭屿,上一次见他,还是在过年在钟家老宅的家宴上,转眼已经半年过去了。

正呆愣着,钟庭屿似有所察觉,倏然抬起头,准准地朝她望过来。

他抬眼的一瞬间,光落入那一双眼眸里,却衬得他的眼神越发深邃晦暗,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裴知晚莫名紧张起来,屏住呼吸,身体都僵硬了两分。

“知晚?”邬先生压低声音提醒,提醒她上台。

裴知晚回神,本能地看向钟庭屿,对方已经敛下睫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她慢半拍反应过来,连忙垂下目光,看下脚下台阶。

评弹表演最重要,不能分心。

更何况,如果钟庭屿喜欢听评弹,那也是件好事,应该开心才是。

没事的,放轻松。

裴知晚抱着琵琶暗暗深呼吸,跟随邬先生一同上台,分坐于桌子两侧。

在坐定那一刻,她扫了一眼台下,不由得陷入沉默。

按理说,台上的灯光比观众区的光线明亮,从台上看下去应该是昏暗的。只是评弹表演的台子不高,钟庭屿又坐在第一排正中央,两人距离极近,她恰好能够看清他。

男人依旧是那副清雅矜贵的做派,如同一帧令人惊艳的电影画面,将周遭一切衬得黯然失色。

裴知晚眼睫微地轻颤,纤薄的脊背绷紧。

怎么办?

钟庭屿就坐在下方,她真的好紧张。

客人到齐,表演正式开始。

“在座的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邬先生熟练地开场,与台下诸位老总亲切地打招呼。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诸位老总也挺给面子地出声回应,没让氛围冷下来,现场气氛还算融洽。

短暂的开场后,便是弹词开篇《莺莺操琴》。

台上女子身穿旗袍气质古典温柔,在灯光映照下,肤色清润明透,有种似玉的质感,又似三月江南里沾染水雾的栀子花。

她微微抬眸,眼里盈着水光,纤细莹白的手指按住琵琶,转轴拨弦间,琵琶声起,清丽柔美的嗓音随之轻起。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碧莲香……”①

开嗓即惊艳,唱腔婉转缠绵,让人想起那片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不知不觉中醉倒在吴歌呢喃的声调里。

赵圆圆站在茶馆角落,一边听一边拿起手机录视频。

终于理解为什么古人总爱到江南茶楼里听曲了,换作是她,她也爱啊。

以后一定要建议她爸多请裴老师来表演,又养眼又悦耳,对她这种颜控加声控来说,简直美滋滋。

想到什么,赵圆圆拍视频的手忽然微微抖了一下,她看看视频里的裴知晚,再看看钟庭屿,这位神秘大佬也同样容色出众,同样有一把好嗓子……

完了,她的CP脑好像要动起来了。

神秘西装大佬和清冷旗袍美人,嘶,好香!

在赵圆圆满脑子都在拉郎配时,时光在浅吟低唱中倏忽而过。

裴知晚的手指缓缓拨动琴弦:“凉风动水碧莲香,果然夏景不寻常。”②

曲终收拨,余音袅袅。

直至此刻,裴知晚的心稍稍放松些许,也越发进入表演状态。

直到唱完三段弹词,稍作休息时,她从那种全神贯注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刚放松几秒,她抬起头,猝不及防跌入一道幽深的视线里。

男人身姿端雅地坐在座位上,双眸漆黑幽深,明明看不出情绪,裴知晚却觉得与往日见到的钟小叔隐隐有些不同。

她没由来地呼吸一屏,忙将眼神虚虚瞥向一边,不敢再看他。

很快进入点唱环节,台下的老总依然十分配合。

平日里你给我下绊子,我扯你后腿,此刻却放下成见纷争,乐呵呵地聚在一起,揣度着钟庭屿的心思,试探着翻开点唱本点几首曲目。

不知是谁点了一首《秦淮景》。

裴知晚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莹白的指尖重新搭在琵琶琴弦上,轻声开口。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那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③

声线清软,带着苏城人特有的温软与细腻,像是江南最缱绻的风,将人卷入江南旖旎的风月之中。

台下不少人听得有些出神。

正中座位上,男人的目光定定地凝视着裴知晚。

不知过了多久,他垂下眼睫,遮去某种晦暗复杂的情绪。

时间飞快流逝,转眼时针指向八点。

评弹表演以一段《牡丹亭》为结尾,结束后,裴知晚和邬先生一同向众人致谢。

起身时,裴知晚心里还有些讶异,她原以为钟庭屿会中途离开,没想到他居然听到了最后。难道他是真的喜欢评弹吗?可是之前怎么从未听他提起过?

钟庭屿起身,目光似不经意间轻扫了台上一眼,同裴知晚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一瞬,又收了回去,被众人簇拥着径直走出大厅。

几位老总将他送至茶馆门口,目送着他上车离开。

不知是谁低声感叹:“现在的小辈啊,可真是了不得。”

王总摸了摸手机,笑着说:“是啊,好在这位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以后见了敬着些就是。”

茶馆内,裴知晚将琵琶放置妥当,和赵圆圆说了一声,准备先回去。

“外面这天气怕是要下雨了,我开车送您吧。”赵圆圆说着,拿出车钥匙晃了晃,“今天您给我们茶馆帮了大忙,可是个大功臣。”

不等裴知晚拒绝,赵圆圆就跑去找她爸说了一声又跑回来,“裴老师,我们走吧。”

赵圆圆性子活泼,开车却很平稳,她眼睛直视前方,话也变少了。

裴知晚坐在副驾上望着前方,忽然,迎面开过来一辆打着远光灯的车子,光线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偏过头去看向窗外。

车厢内温度适宜,音乐舒缓,伴随着轻微的颠簸和晃动,裴知晚忽然有些犯困。

半梦半醒间,她忽然想起今晚听曲的钟庭屿,想起还没有回消息的钟明霄,还有在苏城的外婆……

她勉强提着精神撑到公寓楼下,等车子停稳后下车,被微凉的夜风一吹,稍稍清醒过来。

“裴老师,”赵圆圆喊住她,将身子探出车窗,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大红包,“这是我爸交代的,您可一定要收下。”

似乎怕被拒绝,赵圆圆又飞快缩回车内,挥了挥手发动引擎:“裴老师我先走啦,下次见。”

很快,汽车红色的尾灯消失在夜色中。

裴知晚低头看了眼红包,有些无奈地笑了下,转身走进公寓。

她目前一个人住,租的地方虽然不大,不过离工作室近,走路就能到。

回到公寓,裴知晚给许老师拨去电话,和她说一下评弹表演的事情,让她放心养病。

许老师的嗓音听起来比下午更沙哑了,听完后开口连声道谢,一句话没说完就咳嗽几声,吓得裴知晚急忙劝说让她好好休息。

很巧的是,通话一结束,钟明霄的消息进来了。

明霄:「刚看到消息,今天下午忙到现在,一直和沪城这边的同事开会」

明霄:「明天就可以回去找你了」

裴知晚捧着手机,指尖停在屏幕上,刚打了几个字又顿住,将打好的字一一删除,重新编辑文字。

裴知晚:「好,我等你回来。」

钟明霄没有再回复。

裴知晚握着手机,有片刻的失神。

下午两点半发消息给他,他将近晚上十点才回消息,然后又消失不见了。

她放下手机,靠着沙发背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手指不自觉地绞着抱枕的流苏边沿。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尝试安慰自己,要相信钟明霄,可那些怀疑的念头一旦生出来,就像野草种子落地,不受控制地生根发芽,伺机疯长。

半晌后,她拉回思绪,起身去洗漱。

花洒打开,温热的水流自头顶洒落,热气在空气中蒸腾,很快,瓷砖镜面子结出一层雾蒙蒙的水汽。

裴知晚不自觉用手指抵着镜面上的雾气,写了一个「钟」字,很快又顿住,轻叹一声,伸手抹掉了。

换好睡裙从浴室出来,左侧膝盖隐隐泛起酸痛。

裴知晚轻吸一口气,手掌扶着桌沿,慢慢弯下腰,从柜子里取出一片药贴,撕开贴到膝盖上。

每次要变天时,膝盖都会泛起酸痛,等到停雨后才会稍稍缓解。

也不知道今晚这场雨什么时候下。

临睡前,裴知晚接到好友周嘉怡打来的视频通话。

周嘉怡是她的大学室友,两人关系不错,不过最近她去外地写生,不在京市。

一接通,周嘉怡明艳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随手拆开薯片袋子,抛了片薯片进嘴里,说:“姐妹,你要火啦!”

“啊?”裴知晚有点懵。

周嘉怡重新将薯片咬出咔嚓声响,含糊地说:“你不知道吗?等下,我发给你。”

周嘉怡发来一条微博链接,裴知晚点进去,意外发现是妙弦茶馆发布的一条微博。

妙弦茶馆V:「茶馆首次邀请评弹老师来表演,开嗓就惊艳到我了!」

微博下方,配了一段裴知晚弹唱《莺莺操琴》的表演片段。

到目前为止,视频下方已有数百条评论——

「好听,有种心里一下子被击中的感觉。」

「吴侬软语好温柔,听得我全身骨头都酥了。」

「刚听时惊艳,听完久久不能忘怀系列。」

「第一次听评弹,真的被惊艳到了。」

「这个唱歌的美人是谁?我好爱!三分钟内,我要她的全部资料。」

「最近正好有个旗袍美女的投票,我这就去截图推荐。」

「这真是她唱的吗,不会是对口型假唱吧?」

「妙弦茶馆?完全没听过。就我一个人觉得是炒作吗?」

「先炒作一下,再进入娱乐圈,这套路谁都懂。」

……

评论区里有认可也有质疑,这很正常。

裴知晚对此很有经验。

早在大一时,她开始以「辞晚」这个ID,在网络上发布苏绣、评弹等相关内容,那时就收到过各式各样的评论。

四年时间下来,这个账号目前有两百多万粉丝,然而每次新视频发布,她依然能看到许多不认可的声音——

有人说传统文化已经被时代淘汰,没有了解和学习的价值;有人说视频内容乏味无趣,建议博主更换赛道;甚至有一些人,针对她视频中不露脸这点,对她的长相进行无端的猜测与攻击。

刚开始她也曾想过是否要放弃,可是后来有越来越多的人留言,说他们因为视频对这些传统文化产生兴趣,试着去接触了解,她又觉得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再后来,经历的次数多了,渐渐学会用平常心去看待网络言论。

为此还被周嘉怡打趣过,说万一哪天不小心掉马了,她会不会也这么冷静对待。

视频那头,周嘉怡边吃薯片边念评论,裴知晚看得有点馋,跟着从柜子和冰箱里翻找出零食吃起来,两人还举着酸奶隔着屏幕干杯。

周嘉怡拆了包辣条,刚咬到嘴里,“嘶”了一声,说:“这个好辣——等等,不对啊,你晚上不是要和钟明霄约会,怎么跑茶馆去了?”

“明霄他去沪城出差了。”裴知晚感觉自己跟着被辣到,急忙又低头吸了一口酸奶,将许老师请她帮忙的事说了一下,“我和许老师在苏城的时候就认识,她知道我会唱评弹。”

“原来是这样。”周嘉怡点点头,说,“话说姓钟的怎么又出差?你们下个月都要订婚了,他该不会要一直忙到订婚那天吧?”

大概全世界的女孩,都瞧不上闺蜜的男朋友,周嘉怡也不例外。

用周嘉怡的话说,阿晚又漂亮又温柔,怎么想都觉得钟明霄占了大便宜,真是嫉妒死他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聊到囤积的零食基本吃完了,裴知晚忽然有点犯困,打了个哈欠。

见她打哈欠,周嘉怡也跟着打,然后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噗嗤”笑出声。

周嘉怡抬手擦去眼角的生理性泪水:“行了,困了就洗洗睡吧,明天再聊。”

裴知晚从善如流地点头。

结束通话后,裴知晚本来想直接睡过去,奈何实在过不去睡前吃东西没刷牙这关,只能撑起身子进洗手间。

洗完出来反倒有些精神,她想了想,登陆「辞晚」这个微博账号,和粉丝说最近三次元有事情暂停更新,然后处理了一些私信。

处理好后,淡淡的睡意重新袭了上来,她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将床头灯的亮度调暗,准备休息。

在她快入睡的时候,手机又振动了下,有消息进来。

是不是嘉怡又发消息了?

裴知晚有些迷糊地想了两秒,反应迟钝地伸出手摸过手机,眯起眼睛点开看。

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你男朋友出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