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六月一日，小满将近末尾，过几日就进入芒种。

南荷市的夏季，空气里闷着高温，城市像个快热熟的大火炉。

天气炎热，窗外的树叶一点婆娑动静没有。又快到饭点，叫人心烦意乱，教室里最后几排趴倒一片，死气沉沉。

讲台上历史老师将粉笔丢进盒里，踩着南荷中学的午间放学铃声刚说下课。温夏还不等老师收拾教材，从课桌里抽出书包，就匆匆忙忙率先于没几人出教室的楼道离开。

中午刚放学，校园内零星走着高温下赶着去学校食堂，或者回家吃午饭的学生。

留到双肩包半截的马尾摆摇，温夏背着书包想走得快些。路过保安后，她穿着校服踏出南荷中学校门，直朝公交车站那走。

到了站台，由于室外高温还是正午，周围愣是一个等车的人都没有。温夏来回探头，想看下258路公交车的影子是否出现。

炭黑色的公路地面，地表冒起肉眼可见的透明热浪。这时，温夏远远瞧见热浪里一辆公交车驶来，线路牌匾挂着“258路”。

车来了，温夏稍松一口气，准备扭头从书包里找零钱乘车。

“温夏。”

有人从身后喊她的名字，是个没听过的女生声音。

下意识转头，温夏见着叫她名字的女生，她脸上的表情怔住半会儿。

四个女生站没站姿地冷眼盯住她，身上是和她同校的南荷中学夏季校服。只不过她们穿的是百褶裙款，露出这个年龄少女嫩白的肌肤，而她穿的是绿色长裤款。

站在四人中间带头喊她名字的，那个较高点的瘦女生叫郭奕儿，手里夹根燃烧了三分之一的香烟。温夏认识她，但没说过话。

站台后不远处。南荷中学校园门口开始陆续走出学生，但人还不多。

温夏指甲陷进握紧的肩带里头。她看一眼她们身后校门口保安亭，原来站在那的保安大叔已离岗，应该是去换班吃午饭，人不在那。

片刻后，宽长的车影覆上站台。258路公交车到站，有人从车的后门下来，却没人在这闷热站台上车。

南荷中学校园后门斑驳墙角处。

老旧围墙层层脱落下的灰屑状碎墙皮，犹如捏死蚂蚁一样容易，轻轻撵它们就可以粉碎。

围角有玻璃砸碎声，几名不同声色的年轻女孩声音夹杂里头。

课本、写字笔、书包等被人倒出来肆意扔砸。温夏被人推倒，刚才的啤酒玻璃碴子碎在她身边，这些人当着她面把她的历史课本撕成两半，纸质的嘶嘶声利落刺耳。

一微胖女生将撕烂的历史课本摔温夏身上： “你不是很敢？再去跟学校告状呀。”

温夏理直还口：“汤梨梨是我朋友，你们欺负她，我就是要告诉老师。”

微胖女生旁侧的女同学，跟其他人嘲笑：“她好像还觉得自己挺正义，真是笑死人。”转眼脸色一变跟温夏冷黯道，“等会儿有你好看的。”

“跟她啰嗦什么，把东西给她倒上，”第三名女生摆出看不顺眼的表情，瞳孔瞵住温夏，“看她还觉不觉得自己正义。”

第三名女生话落，温夏目睹她手里拿着两瓶东西，打开盖子，另外两名女生过来围住她。

温夏双臂硬要挣脱，说：“你们想做什么。”

“抓住她点儿啊你们，”看温夏极不顺眼的女生急道，“我妈现在把钱藏得很死，她要把我新买的小白鞋弄脏了，我再想偷钱好难的。”

她们加大力度，几双手将温夏控制。挣扎无果，温夏发顶被倒了东西。液体湿漉地流动，顺发际线不断溢出下流，随后很多很多的黑色模糊住温夏眼睛的视线。

一大股浓稠刺鼻的墨汁气味扑进她鼻息，黑墨顺延她白得像牛奶的小脸化开，温夏下意识闭紧眼。

她们不仅给她倒了黑色的，还倒了蓝色的，红色的，艳浓的水色将脸蛋覆盖。

液体的黏湿，使温夏想用手擦眼睛看视野，可手臂受禁锢，无法挣脱。她想反抗出声，一开口墨汁又顺流进嘴里，墨液的涩苦一瞬侵入，她皱起眉。

女生们看她笑话，眼里流露爽意，你一言我一语却依旧不快。

“很想擦掉？让你擦了吗？”

“你不是替汤梨梨那个贱人告状告得很爽？”

“没有证据就告我们，你能耐啊！”

炎炎夏日，墙角的气氛渐入高涨。空气里的闷热，使人心里的恶意膨胀，微胖女生推搡温夏，此时火气上来：“汤梨梨怎么那么贱，季屿勋是奕儿姐的男朋友，她也敢勾引！你不是帮她告我们？那我们就整你！”

如此情况下，即便嘴里发苦，温夏依旧辩驳道：“学校明禁高中早恋，是季屿勋纠缠的梨梨。梨梨她根本不知道季屿勋和她的关系。”

“你还还嘴，”看不顺眼温夏的女生猛然扯住温夏的马尾，拽得她发根发痛，头部也被微提而起，“汤梨梨的头发可以被我们剪光，你以为你告过老师，我们就只敢给你倒墨水，不敢也把你头发剪了？”

靠墙抽烟的郭奕儿看有半会，化了淡色眼影的双目，眼神空洞，盯着被推倒在地的温夏，冷漠。

恰好，阳光穿过枝头射下，它落在温夏本就陶瓷玉脂的肌肤上。墨汁有流过她脸颊，然后脖颈，锁骨，最后浸进领口，它们没能使她脏污，反而亮白显眼。

郭奕儿不认识温夏，要不是她替汤梨梨告状，她也不会发现同届女生里，样子乖柔的温夏，碎发下这张未长开的少女脸，底子其实很好。五官是精细立体的，甚至比汤梨梨长得漂亮。

只是她就是一般的高二生，学生样，没气场，别人也不会注意她。

脸的两腮又深深吸上一口，郭奕儿目睹温夏的挣扎过程，把右手的女士香烟抽完，随后走到温夏处。

温夏知道是郭奕儿走过来，她不晓得她会有何行动，本能的有点害怕。

下秒，郭奕儿将烟头故意弃到她校服上。绿色校裤被灼出一道黑口子，温夏感到腿上有一片肉刚才灼热，肌肤刺烫。

她怔愣郭奕儿扔烟头的举动，然而墨水湿润眼睫，不能完全看清她还要干什么。

郭奕儿语气不爽，开口：“再开几瓶，全往她头上倒。还有嘴里。”

“我会告诉老师——”温夏说。

“以为我们会怕？你去告啊，有证据么？”郭奕儿明白告诉温夏，“以后见你一次，就拦你一次，我让你高三不好过！”

郭奕儿朝其他三名女生使眼色，她们三个从书包里又拿出早备好的墨瓶，一一朝温夏围去。

西门墙角的另一边不远，隔着一堵厚墙。

一名衣领外翻穿着白色短袖上衣，两条白竖杠南荷中学绿色校裤的高瘦男生，手机贴耳，正在打电话。隐约，有奇异的动静和女生不太清楚的讲话声传到他这。

“路陉你等一下，我好像听到什么不对劲的声音。”男生跟电话那头的人说，声嗓干净。

他未将电话挂断，手持听着，脚底一双耐克白色球鞋，沿厚墙往另一头走。

墨液早已染脏温夏的校服，衣服上一摊摊浓墨色块，她的头顶再次淋下墨汁，这轮她们浇的都是黑色的。那几个女孩想往她嘴里灌，但好在她闭得紧，她们也怕她会趁机咬她们手，索性放弃如此干。

郭奕儿：“剪刀呢？拿出来。”

听见敏感词温夏心里发怵，微胖和看她不顺眼的女生抓住她胳膊，不让她挣扎乱动。

她是想喊叫的，但这地方是学校最偏僻的西门，平时根本没人出没。况且对面的四个女生，现在已有一个从单肩包里拿出剪刀。

听见剪刀活动的声音，温夏想起汤梨梨——汤梨梨就是前天被这群女生堵在校外旧楼女厕所，用剪刀剪掉了头发。致使这两日她心情不佳，请病假在家休息。

平日温夏不是惹事的女生，她跟汤梨梨玩得好，她们将她的头发剪成寸头，她知晓后气不过，昨日跑到老师那把汤梨梨的事情告诉了学校。

今日中午放学一打铃，她就想趁着午休去看看汤梨梨。但是到了校门口的公交车站，她们几个提前就等着走读生的她，计划围堵。

想到此，面前的空气变得闷热稀薄，温夏感到额头前有身影逼近。

“你跟汤梨梨好闺蜜是不是？那你们就有难同享呀，她受过的，你也受受怎样？呵，往老师那告我们状，你以为你很行是不是？啊？！”郭奕儿最后一声发泄上扬，然后指使说，“把她马尾剪了。”

郭奕儿的话很清楚，她们打算用欺负汤梨梨的方式一样对待她。

拿剪刀的女生用力扯起她的马尾，温夏才开始后怕，这下完了。回家还不知道怎么跟爸妈交代。如果梨梨知道，她因为她也被剪断了长头发，后面会加倍伤心。

后怕持续生根，温夏身体使上劲反抗。她想睁开眼睛看，但是墨汁没手擦眼睛又只能闭住。和力气大的几个女生比，温夏的少女身形纤瘦，挣扎几次，全无济于事。

空气里是黏瑟的，墙角浓厚的墨水味弥漫，耳边剪刀声翕动。这偏僻角落，旧墙斑驳，是不会有人来的。

温夏怎么想都一个结果：完了，她指定秃头。

“你们在干什么。”

男生清冽的声音出现，语言简单，语气有力度。

墨水影响下温夏无法睁开目光，她听出对方是个男同学。心情有如她这只快淹死的金鱼，被捞了起来。

可她不确定他会不会帮她。

“是向嘉陈……”

温夏听见微胖女生说出他的名字。声音随后变得怯怯：“奕儿姐，是、是高三的向嘉陈。”

“向嘉陈怎么会在这，”女生一时害怕收起剪刀，“他不会刚才的都看到了吧？”

看不顺眼温夏的女生，跟郭奕儿说：“奕儿姐，季屿勋跟路陉玩得挺近的，路陉和向嘉陈又是哥们，而且老师们挺重视他，要是他把刚才的事说给教导主任，我们几个都会被叫到老师办公室。”

同伴的话，郭奕儿心里清楚，她瞟一眼向嘉陈手里的手机：“他说了我们可以否认，而且他好像是在打电话，不是录像。”

左手插校裤兜内，向嘉陈手举仍保持通话的手机，一副慵懒的样子，但眉宇间的冰冷却不像开玩笑。

他说：“把她放开。”

讲完他向温夏这边走。见他真过来，又由于是高三的学长，郭奕儿的同伴吓得放开温夏。

温夏终于能有机会，用手心抹开眼睫前的墨汁。她勉强睁开一点眼缝，模糊中发现帮她的人真的是高三的向嘉陈。

南荷中学没有人不知道向嘉陈。就连她这种不关心同学热评荷中双草的人，都知道向嘉陈是南荷公认的历届最帅校草，还是家境很好，成绩优异的那种。

郭奕儿见向嘉陈往这走，低声恐吓温夏道：“这次我们就先放过你，如果你敢告状，后面你等着。”

不想和向嘉陈因为这事有摩擦，影响她在季屿勋那的形象，郭奕儿冷瞥一眼温夏后，带着其他三个女生，避开他高大的身影，收敛离开。

向嘉陈与她们擦肩而过时，斜瞥她们几个一眼，然后朝温夏走去。

那些怯怯离场的女生，有回过头看他的校服背影。他爽朗而不失慵懒，是很帅很高的气质。

人走后温夏仍坐地上擦拭脸上残墨，但她们倒得太多，没有纸巾她用手越抹越黑，人整个跟只打翻墨砚的炭猫。

“路陉我这边有事先挂了。”向嘉陈挂断手机，蹲下来看温夏情况，“同学，你没事吧？”

温夏鲜少在校园碰见向嘉陈，顶多远远见过一两次。近距离他的声音，干净又清润，充斥大她一届的少年感，跟她说话比先前跟她们那会，少了不可靠近的感觉。不由，温夏心房生出一丝暖意。

“我没事，”温夏刚开口就觉嘴里苦涩，舌尖碰到墨汁，她话语变得含糊不清，“谢谢学长。”

向嘉陈发现温夏胳膊处有轻伤，而脸上沾满墨，那地上满是撕坏的课本，试卷，没有干净的纸巾。

“我没带纸巾，你要不介意的话，用我的衣服来擦。”毫不思考向嘉陈把身上校服上衣脱下来，然后将其放到还在擦眼睛的温夏手中。

男生的校服，干净洁白，宽宽的。充斥墨水的气味间，温夏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青柠薄荷香。

她想感谢高三学长的好意，刚启唇突然有手机振动声，是向嘉陈的手机在响。

“喂……”向嘉陈接听了电话。

眼睛暂时睁不全，缝隙里只有微弱的光感。温夏自觉拿着的是学长的校服，没好意思弄脏，就没擦。她想等向嘉陈打完电话还给他。

但向嘉陈电话那头似乎有重要事情，温夏在他挂断电话后来不及开口，又听见他快速拨通别的号码。

“路陉你还在食堂？来学校西门旧墙角一趟，有个女生你帮她一下，我得回去一趟。”

跟电话里的路陉说完，向嘉陈向温夏解释道：“同学不好意思，医务室我不能送你去了，但我叫了其他学长来，他很快就到，你别担心。我得先走，身上有点急事。”

温夏是想不麻烦他朋友的，见他有事的样子，选择点点头，说：“谢谢学长。”

向嘉陈不太在意地垂看还一脸墨的温夏，说：“不用谢。”

这句后向嘉陈没再和温夏多说，但走的时候还帮温夏捡回她被弄坏的书包，轻轻放到她腿边。

过后，少年的校服枕在女孩腿上，温夏坚持用手背擦她脸上的墨汁，直到眼角终于能掀开。

树影叠着日照洒落，墙角香樟树上知了开始鸣叫。

细碎的光悄悄笼罩至温夏纤长的眼睫，清晰后她第一眼看见男生宽大干净的夏季校服。

那上面的名牌，无比耀眼。

南荷中学，高三（1）班，向嘉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