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答
十九班在教学楼二楼中间,窗外高大的香樟树枝繁叶茂,夏蝉附在上面鸣声不歇。
电风扇在教室顶上不知疲倦地转动着,空气里带了夏季午间的燥热。
“……?”
不知是不是太热导致人思维迟钝。
夏添反应了两秒,才明白过来。
自己的新同桌,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没有,我只是——”
夏添想着解释一下,虽然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但她确实还是头一回被这么误会。
他当然长得无可挑剔,但她真没动春心。
话说一半,上课铃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她只能暂时作罢。
昨晚晚自习学委去生物老师办公室领了两套试卷,老师让大家自己找时间写完,说今天要评讲。
夏添也领到了,所以这节课不用再跟钟斯琰一起看同一份试卷。
她上课听讲向来专心,很快就把自己要跟钟斯琰解释的事情抛在脑后。
直至下午放学去吃饭,她才总觉得有什么事儿给忘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
夏添一直认为自己记忆力很好,重要的事从来不会忘记,无论多忙。
如果怎么想也记不起来,原因只能是那件事本来也就不太重要。
因为还不是正式开学,学校里只有高三年级上课,所以大多数工作岗位都还没有开始上班。
发放校服的地方没有开门,夏添还为此去找沈既余开了个证明,要用到九月正式开学领校服。
除此之外,食堂也没开放多少窗口,办饭卡的工作人员也没上班。
她昨天下午就去问过,要等九月开学。
从前在宁师附中夏添就跟住宿生一起吃食堂的饭,主要是因为便宜。
在还没能力赚钱的时候,她想尽可能节约一点自己能拿到能拥有的钱。
在宁阳时,夏颖给她的生活费不多,这可能跟夏成刚不乐意给抚养费有关。
她不止一次听见夏颖打电话问夏成刚要钱,但似乎每次都不太顺利。
很少的时候,她也听见夏颖打电话问苏雨要钱,然后会爆发更不顺利的争吵。
苏雨是她妈妈。
夏添时常觉得自己是被她跟夏成刚踢来踢去的皮球,还没到跟前,他们就已经做好了抬脚踢开她的准备动作。
用尽力气,踢得越远越好。
听夏颖打电话问夏成刚和苏雨要钱并因此爆发争吵的那些时候,往往是很痛苦的。
但现在,夏添居然有些怀念。
至少不用自己亲自去问夏成刚要钱。
从前奶奶爱她,不愿让她为了钱烦心。
后来跟着姑姑夏颖,虽然夏颖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她,却也不怎么把问夏成刚要抚养费这事儿落在她头上。
某种程度上,她的风雨被夏颖挡了一部分。
而今她要自己走,才真切体会到,问夏成刚要钱这种感觉,有多么像乞讨。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却别无选择。
其实昨天她也并非穷到一定要问夏成刚要钱才能配眼镜,从前的生活费她都有努力存下一部分,还有来南塔时夏颖交给她的那张卡。
奶奶去世已经三年,临走之前有跟她说过给她留了些东西,但她年纪小,怕她保管不好,所以交给夏颖帮忙保管。
这几年在夏颖家里吃穿住行外加上学,夏添也不确定她有没有动这卡里的钱。
为此前几天她特意找机会去ATM里查过。
卡里余额:5563.91元。
最近明细里并无取出,夏颖应该没动过。
大概能推测到,5000是小老太太一点点给她存的钱,563.91应该是这些年来的利息。
想到小老太太从前省吃俭用,然后一点点往里存钱的心酸画面,她打算把这钱存着。
如非必要,绝不动它。
明知道问夏成刚要钱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但夏添却还是坚持问他要。
理由很简单,这钱就该他给。
她就该问他要。
不仅如此。
夏添想,等过段时间,她还得打电话问苏雨要钱,能要多少要多少。
现在她才十六岁,还未成年,本来就该他们给自己抚养费,所以还能或多或少要到钱。
等明年年底到了十八岁,她就再也不能从他们那里要到一分钱。
当然,她也没打算要到那个时候。
自从知道夏添就在隔壁班后,秦姝就总喜欢课间从后门溜进来跟她说会儿话。
这天下午吃过晚饭,回到教室时间还早,夏添打算把试卷上的错题再做一次。
秦姝提着刚买的两杯冷饮从后门溜进来,轻车熟路地坐到前面潘明武的座位上。
“加了一点冰,忘记问你了,你没来例假吧夏添?”
夏添从试卷上移开眼,看向桌面上刚被秦姝放下的那杯西瓜汁。
透明杯呈现出诱人的西瓜红,冷气溢出杯壁,变成许多小小的水珠。
炎热的夏天傍晚,加了冰的冷饮。
她最爱的西瓜味。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夏添问:“多少钱?”
“干嘛?”秦姝皱皱鼻子装不高兴,“难道你要给我钱?这是我请你喝的!”
“无功不受禄啊。”
“夏添……”秦姝有点挫败,“你干嘛啊,咱们不是朋友吗?你还帮过我,之前一直说请你吃饭你也不愿意,现在请你喝东西也不行。”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没。”夏添抿唇,“我只是觉得——”
“那既然没有,你就收下!”
秦姝把吸管插好,往她面前一推,起身就跑:“打开了可不能退了啊,喝吧喝吧。”
夏添目送着秦姝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重新看回那杯西瓜汁,想了想,拿起来喝了一口。
清甜的西瓜味,加了少量的冰块,很轻易就将夏季傍晚空气里的燥热驱散。
她又回想起秦姝的话。
朋友。
那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过去了。
偶尔她感到孤独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些曾经自己没能抓住的友情。
可能是幼稚园里哭着说一定要再见的小男孩,也可能是小学转学时留给她一串打不通的电话号的小女生。
可能是初中因为喜欢的男生喜欢她就再也不理她的好姐妹,也可能是说好以后常联系却在她转学后再也没联系的好朋友。
真的太久了。
后来她不再刻意去结交任何朋友,因为知道自己总是不确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也没能力去维系去抓住任何一段好的关系。
有时她也会反思是不是自己的问题,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差劲,所以才留不住友情。
还是说,不太懂事的年纪的友情本来就脆弱得不堪一击,所以才会容易失去。
她还不太懂太多大道理,不知道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走散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无法做到真正地彻底地释怀,只能安慰自己——
青春里的孤独和遗憾本来就在所难免。
在这漫长又短暂的十几年里,她一直都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朋友是很珍贵又很珍稀的存在。
为了避免失去,她拒绝去开始拥有。
还不到一个星期,随着开学的新鲜感减少,部分人的雄心壮志也渐渐变弱,打的鸡血失去效果,一个一个地焉了。
夏添也逐渐发现,班里的人其实也挺爱玩的,当初大家都好努力的第一印象里有一部分是假象。
紧张的学习氛围中又带着消遣娱乐的放松,传闻中很厉害的南塔一中的英才班其实课余时间也爱聊八卦。
什么演员歌手和爱豆,最近新出的剧和电影,哪个班的帅哥和美女有了什么新的恋情。
也有聊学习的,还有社会新闻,杂志期刊,国外研学等等。
夏添每天的课余时间大多都待在教室里,不可避免地听见很多有趣的东西。
这让她有一种很快融入新班级的感觉。
虽然她并没有也加入八卦中。
她还不认识什么人,甚至连自己这个同桌叫什么名字都不太清楚。
只知道潘明武叫他“siyan”,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也不知道这是他的名字还是他的昵称。
她也没有需要叫他名字的时候,而且她发现这个人似乎并不怎么爱学习,一下课要么睡觉要么玩手机。
每天三餐时间,不知道他要吃什么东西,总是要等到上课铃快响的时候才会踩点进教室。
又是一个夕阳很好的夏日黄昏。
穿校服的女生不知在拐角张望什么,看见夏添出现时眼睛忽地亮起来,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
夏添刚吃完晚饭回来,正在边走边想一道题,被女生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差点叫出来。
下一秒,女生给她手里塞了个信封。
“同学……”
女生表情十分害羞,夏添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粉色信封,眼皮猛地一跳:“那个……”
她性取向应该……
女生脸红红地把话补充完整:“能不能拜托你帮忙把这封信交给斯琰同学?”
夏添心里提着的那口气一下松了。
见她没应声,女生又拉着她的胳膊悄悄探头指给她看:“就是那个最高最帅的男生,你看见了吗?十九班走廊里那个。”
夏添定睛一看,平常不上课见不着人影的同桌今天居然这么早就回学校了。
“拜托你了,我实在不好意思。”女生羞得满面桃花,“就当你行善积德了!”
夏添还没说要答应,女生丢下她就跑了,只留下一句话:“一定要帮我给他呀!”
“……”
还能这样的。
夏添拿着那个粉色信封往教室方向走,走廊上钟斯琰跟潘明武还有几个她不认识的男生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聊什么。
他背靠着走廊围栏,一条胳膊肘很随意地弯曲着搁在上面,整个人的姿势很放松,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并不怎么说话,更多是在听别人讲,从里到外都透着点儿懒懒散散的劲。
夏添想直接带回教室放他课桌上,却突然被潘明武眼尖地看见,大嗓门立即就响起来:“夏添,你手里拿的什么啊,情书?”
“……”
有时候,夏添真的很想给潘明武的嗓门安个调节音量大小的开关。
眼见几人已经看过来,她也就放弃把这封信拿回教室的想法,朝他们走过去。
钟斯琰还是先前那副懒散的姿势靠着走廊围栏,但好像有人给他发了消息,他正低头看手机,没像其他人一样看着她。
夏添想了想,刚刚那个女生说,最高的,最帅的,叫“siyan”的同学,应该就是他了。
她顺着那两个字的发音喊:“私盐。”
钟斯琰抬眼朝她看过来,微挑了下眉:“有事?”
夏添把粉色信封递过去:“给你的。”
“哦……”
旁边几个男生顿时暧昧地起哄,挤眉弄眼地笑,有人甚至用胳膊肘捅了捅钟斯琰,看起来比他还激动:“哇,给你的!”
钟斯琰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那粉色信封,并没有伸手去接,毫不在意的样子:“抱歉,我不收任何人的情书,拿回去。”
“……”
夏添有点懵,开始怀疑那个女生就是知道他不会收情书,所以才特意找她帮忙。
掉坑里了。
校园广播在头顶放着张靓颖那首《如果爱下去》,正是晚饭结束返校回教室的高峰段,走廊来来回回很多人,路过时总有意无意地看过来一眼,走远了再小声议论。
夏添当然不想成为话题中心,但她根本不知道那个女生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自然也没办法把这情书送回去。
总不可能她自己留着。
夏添想了想,朝钟斯琰走近一步。
抬手,把那封情书放在他身旁的围栏上。
“你还是收着吧,拜托了。”
说完,怕他捞起那封情书砸回来,夏添转身就溜,一刻也没敢停下地进了教室。
甚至都忘了解释一句那情书是别人给的。
不过情书应该都有落款,这问题不大。
“我靠!”潘明武凑近钟斯琰耳朵边上,难得压低声音,语气兴奋,“她居然叫你斯琰哎,这么亲密,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
好个屁。
话都没说几句。
钟斯琰偏头瞥了眼那个躺在走廊围栏上的粉色信封,上面画了个爱心,涂成粉红色。
他想起那把粉红色的雨伞。
下一瞬,一阵风刮过来。
粉色信封被风掀起,打着旋儿就要往楼下飘,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拦。
小小的粉色信封被他抓在手里。
那一刻,莫名其妙地,一颗心好像被拽了一下,又了无痕迹地归回原位。
见鬼吧。
钟斯眉心轻蹙。
脑子里冒出潘明武刚刚那句话——
“她居然叫你斯琰哎,这么亲密!”
送他雨伞、盯着他看、近视了宁愿戴眼镜也要和他坐一起、给他情书、还亲密地叫他斯琰。
她在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