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青玉阁原没有名字,只是一处待赁的私宅。七年前折柳来到平江府的吴县,看中了其雅致清幽,又临河面山,是个赏玩一年光景的好去处,这才动了念,赁下其中一间,做起了女校书的勾当;渐渐攒下些家当,便把整个院子都赁下来,又买了些好资质的丫头,对外只说是本处员外家的奴婢,从此将日子支棱起来了。
偌大家业,又是这样的行当,自是少不了用十几个逞凶夸恶的仆役,任他什么样刁蛮的浪荡子,也不敢在这些人手底下讨了巧去。
折柳原是不担心的,但走过廊前小园的时候,却见灯火影影幢幢,映照得步影缭乱,仿佛许多人避散的模样,箫声琴声一律歇了,浮起一波又一波女娘们的惊叫声,而在嘈嘈杂杂的呼喝发狠声里又微弱得不堪一提。
这是打起来了,往常也不是没有,一时半会消停住便罢。她一边想着,又见原先使七郎唤她的小娘白露,匆匆细步,撩了珠帘而来,顶上特髻半连半落,走动间还碰掉了一支鎏银白角梳,一见了她,顾不得拾捡,张嘴哭诉,“娘哇!那秃驴好不晓事,我好意待他,他却把我搡到一边,又与哥哥们闹起来了!”
折柳来不及心疼,只抓住她便问:“和尚怎么说?要谁?”
“要……”白露附耳向她说了几句,末了扶扶正头上特髻,道,“他说他一路追着娘南下的,故此对她的所在一清二楚,只是此番去募了钱,才来赎人的。”
折柳心思转了几转。
冷不防一个仆役被扔着扑到了后门来,又把两人惊了一跳。折柳便将白露往后头推,“你先回楼上拾掇拾掇,等风波定了再下来!”
该来的拖不过去。她是满院的掌事,这种时候再不能缩在里头。
折柳大步迈进前厅。
里头正乱着,银釭翻倒,灯影婆娑,幔子、绫子扯来踩在脚下,茉莉、榴花被碰落碾踩,零落香泥;酒盏、果子咕噜噜乱滚,酒液饮子甘甘美美地喂了好几贯买来挂在墙上的仕女扑蝶图,墨渍晕了半幅。列屏也倒了,椅子也倾了,连人都飞出去了好几条,俱是平日里夸口相扑再无敌手的赛金刚、铁罗汉、一锭钟,呀呀嗬嗬地叫喊声中便掺了多少声呼痛的哎哎哟哟。
客人是一个都不见了,女娘们也远远躲在了一边,因此折柳眼儿一打就看见了立在红烛彩绡之间的那魁梧僧人。
他一身皂布大袖直裰,衣摆勒在腰下,和搭膊缠袋拨在一处,项上一串一百单八颗沉香木念珠,浆色光润;脚下腿绷护膝、八搭麻鞋,粗豪利索,又不甚整洁,显是一路远道而来。烛火燃得有些高,几寸的焰苗摇曳不定,映在他泛红微深的脸上,折柳只见一对浓眉骨峰英挺,两颗眸子寒星一般,射出凌厉的湛光,虎豹攫食似的瞪着再不敢近前的七八个壮汉。
折柳被他拿眼一扫,心中便打了个突,这哪像个佛前供奉、山下结庐的僧人,分明是个只身敢闯阎罗殿、不敬天地不敬神的煞星!
若是平常事故,十几个仆役对付不了,她尽还可以让人拿着名帖,私下去找平江府知府平事,但应怜的来历含糊,她不敢将这事捅给府衙知道,对这打上门来的莽和尚,就只能安抚赔笑了。
但同时心窍又一动,这和尚身手利落,对付十几个壮汉尚且如云狂风卷,若是怀着歹心,早在她带着应怜从洛京回平江府的路上,就足可以抢了她去,哪怕把自己杀了路边一埋,恐怕也不担官司。
既明晃晃地找来,就说明这不是个贼匪。
想到此,折柳清清嗓子,找个不远不近的墙柱倚着,以防一言不合他打将过来,自己好闪身躲开,见他乌云似的眉目沉沉压来,便道:“你这莽僧,我们是旧日里有仇怨不曾?还是哪位娘子一句话不到,把你惹恼了,你要把我这里搅个天翻地覆?”
和尚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并不多看,只是站定了开口,声若雷霆,“我知道你这里收了应小娘子,我是来给她赎身的!”
原来白露说的尽是真。折柳蹙起眉,余光里尽是一片狼藉。身边仆役一瘸一拐,问说可要找公人来缉捕,她挥挥手,让他们只在一边,斟酌着答对,“你将我这里砸得一塌糊涂,竟说要给人赎身,且先不提赎不赎身的事,这一地零碎,你怎么该我?”
她不过是试一试这秃厮讲不讲理,不想对方收了步势,环眼四周,一刹时英武的脸上透出了点尴尬,辩解了一句,“是她们先要来拿我的,你那些庄客又不讲理!”
他随手指了两个缩在角落彩幔里的小娘。折柳看过去,一个胆大些的颤颤地道:“奴不过是请他吃茶……”
“奴想替他擦汗……”另一个道。
那和尚脸涨得通红,一言不发。
“既是一场误会,那就坐下来谈!”折柳忙顺坡下驴,面上殷勤起来,亲自扶正了两张缠锦团花绣墩,请他坐下,打眼色使人略略收拾狼藉,又摆上冰雪荔枝膏来,让他压压火气。
“该你多少钱,我一并赔了就是。”他不吃,只道。
折柳便一件件算起来:“最贵的不过是那幅画儿,仕女扑蝶图,是前些年被钦封‘画院女待诏’的孙娘子的真迹,我花了五十贯请来的;次之便是我这刻丝蜀葵毯,虽不如画儿那般高雅,但也是本地头一等绣行的名家手笔,当初我使了三十贯买下,如今给你折个价儿,十五贯。还有所有薄纱罗彩幔一匹,五贯;整套的戗金桌、椅、案,架,被你这么一砸,得补吧,可不便宜,一二贯总有……”
她一手指点,另一手依次地数,看似全然专心致志,实则余光一直瞄着和尚,最后把手一拢,“请教师父贵上下?在何处宝刹修行?”
“贫僧宗契,自五台山佛光寺来。”对方道,垂挂的念珠在烛火下温润微明。
“好,宗契师父,”折柳话音一转,面带痛惜,“这林林总总的加起来得二百贯钱,只不过风波并非由你一人而起,敝处也有不是,我俩便平摊了这些损失,如何?”
宗契虽然被尊称一声“师父”,相貌却十分年轻,甚而有些英朗憨直,并不圆滑,一口应下,继续道:“那应小娘子……”
话音未落,一个身带香风、云鬟花冠的锦衣女子从后堂赶来,低眉垂眼,脸色却不大好看,到得折柳身边,俯身在她耳畔轻说了些什么。声音太细微,饶是宗契耳力好,却也听不清一个字。
折柳神色骤变了一瞬,便以扇遮了半张脸,不教对面人看个真着。
“现下如何?”她蚊蚋般轻声发问。
白露将手在她耳畔拢得更密,务教对话不传进第三人之耳,“救下来了,只是额上青紫了一道,若不是恰好我进门惊了她,恐怕就见血了。”
折柳朝她轻摆了摆手,令她下去了,转过来时,已经面无异色。
“行吧,我知师父是个诚心的人,我也不敢欺瞒佛祖的弟子。”她尽力让声音不那么急躁,缓缓道,“我有意做些善事,姑娘们在我这儿有好的出处,我欢喜还来不及。既然师父都知道,我也就不隐瞒了,她就在后院。只是敢问一句,您是个出家人,早已断了七情六欲,此番又是为了什么?”
那宗契和尚眸光墨色清明,一室的烛红落进眼底,化作天河清辉。他直视折柳探究的目光,缓缓吐出两个字,“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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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怜从浑浑噩噩中略清醒了一二分。
她被迎面泼了一碗凉水,激灵灵回过三魂七魄来,只觉有条手巾就着一脸水,细细地从下巴擦到发间,皴裂处火辣辣的刺痛让她不舒服,却被人掰着,没力气别过脸去。尤其是额上,那手巾粗粗一沾,就疼得钻心,又生出几分欲要呕吐的恶心来。
她勉强推开那几只手,翻了个身,干呕半晌,浑身激出了一层白毛汗,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似乎一天多没吃东西了,上一顿是某个时辰的一碗稀粥。他们就这么吊着她,想用饥饿来迫她点头。
手触到了一张柔软的床。她按了按,是凉滑透气的丝帛,难道……终究是点了头?
迷迷离离间,有两个声音在头顶讲话,都是女子。
“弄成这样,还活得成吗?”
“没事儿,皮肉没伤损,八成是震了一下,晕了。待会咱们给她换件衣裳,再喂点吃的,好教她精神些,别让那煞神逮了把柄。”
“嘿!咱们娘真有一手,九百两银子,想必那和尚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咱还净赚二百……哎,那和尚自称五台山来的,我看生得十分丈夫气概,你说……他真是个和尚么?”
“哼,就算是,也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哪有正经和尚进行院的?再且说,这念经打坐的人能一下拿出那许多钱财?”
“说的在理。我听说专有那等拐骗女子的僧道,带回去了,供一整个庙观享乐,若真是这样,那还不如待在青玉阁呢。”
“没听咱娘说么,似她这般烫手的山芋,索性还是趁早丢出去了才好,娘折腾了好两个月,若不是好歹赚了些,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两人兴许以为她还昏着,因此说话全不避忌,说什么和尚不和尚的,好像还与自己有关。
应怜惶惑不安,却不敢睁眼,只得硬挺挺地躺在那里,任她们擦洗,又洗了头发、拿来铰刀替她铰指甲,摆弄了良久,直到那酸败沤馊的味儿全没了,这才放过她。
“唉,怪可怜的。”一个道。
另一个女子道:“她若从此跟着咱娘,也不必吃那颠沛流离的苦了。”
“想不开呢,先前想逃没逃走,如今想死又死不成。”
“命就一条,盼她日后好好活吧。活下去才有指望。”
额上的淤伤又痛了起来,痛得她耳鸣心窒,呼吸都有些难。方才她们却说她皮肉都没磕损。
那娘当日碰得血和浆都出来了,是该有多痛呢?
应怜紧闭的眼里溢出了泪,不得不睁开眼,便见了头顶的软绡金红莲花帐,又闻到了馨馨幽幽的茉莉香气,肚里火烧火燎,刚一动弹,守在床边的女子便察觉到了,惊喜道:“醒了醒了!快拿粥来,我喂她,你去报知咱娘!”
接着,一双手将她轻轻地扶起来,又在她背后安置了个软枕,那鬓间两支带朵茉莉的秀丽女子接来粥碗,一勺勺地喂她;另一个风风火火地跑出门,报信去了。
不大一会儿,折柳便到了,甫一进门,便凉凉笑道:“哟,我这儿是天上地下唯一最腌臜的地界,贵人宁肯死也不愿多待一刻钟呢。既如此,跟了那和尚去,我倒要瞧你能有多大的造化。”
她说着,扭身坐在了对面一把椅子上,背着天光,不大痛快地细细打量应怜。
喂粥的女子冲她道:“娘,她刚醒,您就别挤兑她了,好言语地叮嘱几句,就当结个善缘。”
折柳哼了一声,翘起了一条腿,候着她喝粥。
只是应怜被如此呛声,哪还喝得下一口,只是抿着嘴,把粥缓缓推了。折柳见她猫儿似的可怜样,本有心再奚落两句,但听着外头四声鼓响,恐怕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亮,届时和尚领了她走,两下也就再不相干,何必临了还不痛快。
“我问你,”她口气软和了几分,问应怜道,“你以前可曾布施,救过一个和尚?”
应怜额上刺辣辣地疼,心口也烦闷,好容易压下那几口粥食,脑子里浆糊似的,闻听得问,怎么也记不起来,半晌,默默地摇了摇头。
折柳发一声笑,“我就知道,准是随便找个由头,诓老娘我呢。”
那簪茉莉的女娘却惊讶起来,“这么说,那真是个骗子哩?”
“骗子也好,贼盗也罢,总之他已使了钱,九百两花银,再反悔不得了。”折柳道,“念在你我母子情分一场,有几句话你须在心里记着:第一,从前你姓甚名谁,那都是以往的事了;从今往后,你姓柳,单名一个惜字,洛京人士,家道中落,被我买来平江府,做吴员外家的女使,再不可说那死人的名字。”
“第二,你有一身的清高,不愿与我们这样的为伍,但那和尚未必就是好人。他自称从五台山来,我看过他的度牒,不似作伪,因此兴许你便跟着他还去五台山。远路迢迢,你一个闺中弱质,哪里拗得过他?务必要恭顺奉承些,免得吃苦头。
“第三……我知你从前过的是团花簇锦、掌中珍珠般的日子,但过了就是过了。这凡尘诸色人等,谁不是一生苦过来的?又有几个能金馔玉箸?你总算还风光了十几年,该知足了。从今而后,收一收你那清傲的脾气,学着怎样做人下人。活着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她说完了,抿了一口姑娘递来的茶汤,又放下,久久地无言。
屋中燃着烛灯,烛心烧长了些,哔剥轻响,屋角冰块化成了一滩水,凉沁沁地盛在银瓯里,寂静得太过了,暑夜中竟生出了一丝凄凉。
无人应答。应怜垂着眉眼,攥一席锦绫花裯的手苍白薄瘦,伶仃的背脊在衣下透出隐隐痕迹。折柳不指望她吱一个音节,长叹一声,揉着额起身。
“你们看着她,五更三点就领她去,打发和尚早早地走。”她说着向外走,“我乏了,去憩一会儿,明日还得修补采买,唉……”
末了站定门前,回头又补了一句,“秾李,除了她这一身,不许她带一点衣衫簪环走,那都是咱青玉阁的东西。”
秾李应了,只是撅起了嘴,待折柳走远了,才道:“我还想送你两件衣裙呢。不过咱娘是个嘴快心软的人,方才一番话,句句是肺腑之言。”
她收拾粥碗银盆,本没想着应怜答应,背过身时,却听见了后头小小的声音,好似枯叶随风一卷,沙哑着骤然就刮过了。
“嗯。”
秾李收拾的手一顿,偏头朝她笑了笑,芬芳的茉莉香气便自她衣角鬓影间摇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