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再拐过一间院,眼前便陡然堂皇了起来。灯烛华光蓦地挤入眼帘,忙而不乱的脚步声与错杂的笑语泠泠随风扑来。借着光,宗契终于瞧清,这是一处四面雅致清幽的院落。
石桌石凳置在一棵经年的老桂树下,桂枝半掩半映,满树纷繁盈香。正房与耳房连廊相接,廊下错落植着花草;水缸厚重,于花草之间陈放多年,其上支出几片莲叶绰绰,凝露聚满堂上华彩。
正屋是一座二层小楼,门洞大敞,有沙弥尼端捧着瓜果酒食,进进出出,笑语相随,见了两人,俱来行礼,规规矩矩地又退出去。
至此,宗契心中觉着不妥,只没往深处想,又兼赵芳庭一意相催,便离了昏黑处,坐定在堂上。
堂间布置处处有佛经、观音小像、蒲团、木鱼等,彰显的佛意却都败在一桌鱼肉酒菜里。宗契将随身带来的镔铁棍搁在一边,刚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却听赵芳庭向那陪客的女僧问:“人呢?还没来?”
“就来、就来!大官人莫急。”女僧赔笑,意态阿谀,将残剩无几的佛意又败了一层,“她初来乍到,羞涩得紧呢,上妆慢,大官人不若送几样物事去,催催妆?”
赵芳庭大笑,随手从珍宝里取出一两件,送过去,“好,催妆!今日只当我为我兄弟娶新妇了!”
宗契脑中哐当一响,终于坐不住,腾地站了起来,面色微变,“这是何意?我一个出家人,怎好如此取笑!”
说着拂手将伺候人拨到一边,掷下不合时宜的满堂华彩,长腿阔步便往外走。
赵芳庭伸手欲捉,却只摸到一片衣袖,打哈哈赔罪,“怪哥哥嘴欠!原想着你离了旧人,不免寂寞,故才带你来消遣消遣,你若不喜,我不说便是了!”
他体格轻敏,三两步一绕,便至门口追上宗契,按了他的手臂便往回带。恰此一明一暗、一里一外的功夫,忽闻环佩叮当、脚步堆簇,花灯错落间,廊上簇拥着一个云霞绰约的丽影,袅袅纤纤地走了来。
余人皆是僧衣打扮,或灰或褐,中有几个黛眉铅粉的,白净秀气;只当中那花冠巧妆之人,乌云堆翠、裙裾翩跹,层层纱绫系一袭腰肢袅娜,步态如分云踏水,闻听堂上争执,将将抬起脸来,照映进一室璀璨中,便似瑶台生玉露、琼林遗仙姝,最夺人不过那双承云带雾的眼眸,恍如初见,浅蹙浓愁。
宗契愕然顿住,那女子也呆了半晌,花萼般的脸上霎时褪尽血色,连脂粉匀出的三分红也遮不住。
应怜浑身如沃冰雪,一瞬时冷透心脾,只觉莫大讽刺。
也不是未曾疑过那家药铺子,那周娘子巧舌如簧,多番与她提及莲台寺如何如何好,这才蒙了她的心智,一步步堕入魔窟。而宗契,她总觉着,他应当全然置身事外,不知晓内中龌龊。
一则莲台寺是她先与他提的;二则他若真有歹心,何必前前后后在她身上耗费银钱无计?
赵芳庭还勾搭着宗契手臂,见此也吃了一惊,一拊掌,却笑了起来,“这真是‘情缘深处天注定’,兄弟,你的旧人来了!”
那张脸笑得得意殷勤,眉眼分外可憎。应怜恍然认出他来,浑身冰冷,颤颤地后退一步,盯着宗契的眼里流不出泪,却似要喷出火来。
“没想到、没想到……”她眼光扫过赵芳庭,咬着牙,死死扣住宗契,“亏我一直当你是个好人!”
一堂花烛随着人影纷窜,烛影高低不定,衬得人人脸上窝着一团火,张牙舞爪似的。宗契心头正乱,不由分说,一把钳住应怜,“跟我走!”
另一只臂膀却被拽了一把。
赵芳庭仍笑着,不过那笑里已带了三分凉,“兄弟,可别乱了规矩。”
宗契心里攒着气,一抖手将他像虱子一样弹开。赵芳庭见他擒着应怜要走,又来拦他,身形如影,抄至身前。
变故只在瞬息间,围拥的那几个沙弥尼几声尖叫,满天星似的乱散。应怜冷不防被一拖,仓皇险些跌倒,忽听后头来人大喝,“截住他!”
也不知说的是谁。但那声音耳熟,正是法持。
法持提着盏素灯笼,本想来照应一二,顺道瞧瞧应怜今日可遂人心意,却不料刚进院,借着院落灯火,一眼瞧见那塔一般高大的身影,半张脸落在明处,已然怒意磅礴。
她自然记得此人,心中便是一突,情知不妙,“怎么是他!”
急急吩咐叫人,自己横汹汹地便过了来。
这头有赵芳庭相拦,见宗契挟了应怜就往外闯,两个翻了脸,指着便骂:“我有心带你得份富贵,你便如此恩将仇报,为个娼.妇坏了你我兄弟的情分!”
那两个字格外刺耳,宗契心头火起,“我是你爷爷!”
说着把应怜往后一带,躲开赵芳庭的勾拳,伸腿便扫了开去。
两人拳脚架在一处,拳拳过风。应怜惊慌失色,忽又被一抓,却是度尘,猫着身子扯着她往后撤。
不过两句话功夫,院外呼啦啦涌上了一群,皆是粗横强壮的女僧,各执棍棒兵刃,甚而有手拿刀枪的,闯了进来,瞅定宗契,便来擒他。
度尘头也不回地拉着应怜躲入幽深处,声音又低又急,“那些个师叔俱是通拳脚的。刀枪无眼,咱们快走!”
咋咋呼呼,院子里已闹成一团。应怜珠翠花冠晃颤了一霎,便如滴水入海消失不见。宗契一眼没望到,却来不及去追,近身有个赵芳庭缠着,更兼几支棍棒已着了肩背。好在他惯来习的是外家硬功,并不怎么吃痛,只是被前三后四地绊着,索性将一人旋身一拧,踩着后背一个鹞子翻身,跃至圈外,到得堂上抄了自己的镔铁棍,回身便迎上了围堵在室的女僧们。
赵芳庭呼呼带喘,夹在众人中,到底不想给自己找个强敌,只劝道:“你将家伙放下,我仍认你做个兄弟,妓乐你不要便不要了,咱俩换了银子,即刻便走,如何?”
“他走不脱了。”
法持分开人群,面目阴沉,不知是说与宗契听,还是责怪赵芳庭不义气,“他与那柳惜是一伙的,若放他走,还不知往后要生出什么事来。赵大官人,你怎认了这么个混拙闷愣的兄弟?”
赵芳庭理亏,说不出话来;法持一招手,呼左右上前,“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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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明晃的那院响动陡然大了起来,远隔三四道院墙还能闻见。此处幽黑的墙角里,却只有秋虫断续的鸣叫,一待零乱匆忙的脚步传来,便歇了声。
应怜听那头的动静便格外明显,心头乱得没个条理,喘声与心跳声几乎盖过了她的思绪,若不是被度尘拉着,两只脚也早已软得走不动一步。
廊下时而有人循声而来,撞见她们。应怜慌促地说不出话,度尘却稳当许多,指着雅院催人前去,“那两位贵人自家闹起来了,师叔们拿着家伙去支应,阵仗可大哩!法持师叔教我们先回房躲着!”
说着急急带着应怜,果真向西院的路去。
其余人不疑有他,应怜却忽地心一颤,拽紧了度尘,“他们正乱着,我们何不如……”
“傻子,细软和索子都还没拿呢!”度尘带着她加快步子。
两人皆来了精神,一路躲着黑偷回院儿里,晓得左右隔壁都有未陪客的沙弥尼睡着,愈发不敢有大动静,把衣上叮当作响的绦环扯了,做贼似的轧开一条门缝,各自拿了要紧的家当,栓牢在身上。
应怜索性不要那几件僧衣,只将小银疙瘩揣进怀里,一时想那身契,一时又岔到宗契身上,不知他是否已被擒住。
事急从权,一切都无暇细思,是非真假容此刻怎么也闹不清楚了。
度尘的细软比她多。应怜便帮她背了一袋,好在衣物轻薄,并不沉重。她又提醒度尘,“别忘了那颗珠子。”
“忘不了,早缝珠衫上了。”度尘把索子胡乱绕在腰间。
两人又摸黑顺墙根溜出去。好在今夜月色不明,没个影子落在地上,这一回度尘带着她,专捡犄角旮旯里钻,远着灯火幢幢的几间院子,竟到了曾来过的后殿处。
殿后头的门落着锁,锁头比她二人的拳头还大。应怜走投无路,却见度尘左右望望,寻了棵靠墙的树,将七彩云霞般的寺绫络成的索子从腰间解下,紧紧地系在树干根底处。
那树生着簇簇红艳的果子,恍如夜间点点未熄的星火,原来便是她曾摘过的山萸树。
应怜道:“这树不高,也不挨着墙,可怎么上?”
“你会翻墙么?”度尘问。
她摇头。
“那就得委屈你了,我踩着你的肩翻过去。”度尘仍把索子一头拴在腰上,打了个结,道,“待我过了墙,在那头拽着索子,你顺着再攀上来。”
她说完,却见应怜张着嘴,满脸惊恐的窝囊样子,便气了起来,“你总不至于只敢戴串山萸果,哭啼啼地想家,连墙也不敢翻吧!”
自从来了这莲台寺,硬着头皮强做的事也不止一件两件了。应怜望着将将二人高的厚墙,喉头发僵,手脚发硬,点头,十分言不由衷,“我、我可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