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一番说完,应怜还不及想,前头却将门开了。
两片门板,吱嘎一声,颤晃晃地,人未见,先挤了肚子出来,原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身子已沉得很了,脸面却憔悴木讷,与度尘相见,两下都吃了一惊。
“客人找……”
度尘掀了席帽,噗通跪地,抱住了她双腿,哀哭,“娘,我回来了!”
那妇人呆呆怔了半晌,忽的大哭起来。
村岚薄雾,风弥四野,应怜望院中之景,不声不响,只眼眸中透了几分伶仃萧瑟来。
宗契看不过,想拿话掷破这一团窒闷,“咱们也过去?”
正说着,里头又出了个人,一般的面黄肌瘦,穿了件糟污得不辨颜色的破布衫子,正拿着手巾抹头脸,黑一道灰一道,手也不干净,却慌得来扶两人,将人拽起来,好歹弄回屋里去了。
那是度尘的爹,瞧这一家子,想必年景过得差。
应怜摇头,“他们一家子团圆,咱们外人去掺和什么。”
客不叨扰,主不相留。果真,那头想是哭花了眼,门一关便教人吃闭门羹了。
“怎的连水都不让人喝一口?”宗契绷着脸,顺了顺那马鬃毛,“人不渴,牲口也得饮呐。”
里头仍隐约传来哭声。没奈何,两人在薄熹的天色里,掉头回马,哒哒地离去了。
前头不远便是出城的至和塘,野渡丛生荒烟蔓草。两人将马拴在河边一棵老垂柳下,趁饮马之际,自个儿也歇了一刻。
本道再会无期,不想才不过一旬,两人便又映山照水,逢在了一处。
一时无话,各自思想各自的心事。
经此一难,应怜是再升不起出家的心思了。她忆起莲台寺的种种,光鲜浮华的琉瓦、龌龊淫睢的壁画、窈窕笑靥的女僧、腌臜逼仄的暗室……皆是披了人面的厉鬼,差点将她余生吞吃殆尽。
好容易从爪牙下逃出来,她终明了了一事。
当初入寺,她是想活着;如今出寺,是因她想像个人一般活着。
活生生的一个人,并不是只长了两只会走的脚、一张会说话的嘴。她还有一双能见五色的眼、能嗅芬芳的鼻、能尝百味的舌。
——以及一颗鲜活的、可思可感的心。
这是天意注定,教她不在佛前,像截会动的木桩子一般耗尽心气,佛陀引她下莲台,定要往这红尘中打一打滚;再难,也得蹚出条路来。
晴日渐朗,她望见远山雾散、碧波红叶,天连着山、山连着水,六合之下,竟天苍地广,无数变化只在一线之间。
恰此时,她心有所感,回向身侧,正见宗契望来的眸光,身如磐石、眼明如水,心有丘壑。
宗契道:“你还……出家不?”
应怜摇头。
宗契一乐,眼眉飒朗,情不自禁便一掌拍在她肩上,“是了,你早就该想通,出家不是避世!”
拍得应怜一个趔趄。
“……”
他尴尬收回手。
应怜揉着肩,望山观水,长舒了胸中郁气,道:“一时间我也想不出有哪里可去。但无论如何,天总不至绝人路。”
宗契看看她,又看看水;看看山,再看看她,总觉这一番相见,她似乎哪里不大一样。果如前人所说,山水毓秀,养了她一点浩然之气?
“真无处投奔,你便随我去代州。我师父在州城里有些薄产,虽不能锦衣玉食供着你,总可保全一世。”他道。
应怜问:“代州,离五台山远么?”
“不远。”他念及来处,道,“各处能照应得到。七八月里,你还可上山消夏;强似南地,一入夏火炉似的。”
她心中微动,彷如饮了一剂清风,不觉微笑,“五台山上,真如此清凉?”
“骗你作甚。”宗契也笑,“你去了便知,消暑的好地界。”
两人谈论了一回。应怜忽又想起,虽已脱樊笼,却不好自在得如踏青一般,也不知那莲台寺是否遣人四下探寻,心思骤然又扯回到度尘身上。
她在吴县是没根没叶的;度尘却不同,莲台寺想必晓得她的根底,况且……
应怜心中一沉,却又宽慰自己,“她不傻,出了这事,必定要携了爹娘走避;她如今有了钱傍身,去哪儿也都便利……”
说着,猛地一顿。
“怎么了?”宗契见她脸色不对。
“珠子。”她喃喃,在衣上乱摸。领抹排珠、镂金帔坠、玛瑙纽襻在晴日下流光熠熠,最后她摸定腰下一点凸起,在宗契不解的眸光里,道:“我得回去一趟,把珠衫还了度尘!”
半夜里走得急,竟忘了这一节。
所幸离出不远,饮毕了马,宗契与她两个并辔,又折回了起先那破败的泥屋土院。
这一回,那老旧的柴扉却紧闭着,从这头便瞧见内里顶门的粗木来。
她立于院外,拍了七八回门,只没人应,纳罕起来,又有些忐忑。
这才几刻,他们便阖家走了么?
正要再拍十七八回,忽得人影一晃,宗契一身褐麻短衫,腰韧腿长,步子利索得像流星,不知何时已翻过低矮篱笆,径来给她开了门。
这么一出动静,里头终于有了响动,有人轧开一条窄窄门缝,探了一张脸出来,那脸色蜡黄,明晃晃写着不耐。
彼此打过一回照面,应怜认得这便是度尘的爹,便道:“阿公宽恕,我二人再叨扰一回,我寻度尘有话说呢。”
不料对面狐疑生冷地打探了她片刻,一语回绝,“闹了通夜,刚折腾睡了。有话过后说,你们自回吧。”
说着要来关门,却被宗契一手抵住,一个骨瘦如柴,一个钢筋铁骨,哪势均力敌得了?任他怎样使劲,宗契那手只铁一样地架着,眉心也拧得几分不满,“好几十里地送便送了,一口水不教喝,上门来又由得你推出去,这是哪里的待客之道?”
应怜怕闹得僵了,情急便伸手,拽了他衣袖一下。
那力道轻微得像落了根鸿毛,却教宗契十分不满顿时消散七八分,再一见她皂白分明的眸瞳急急望来,便彻底没了气性,力道一卸,倒震得门里人往前耸了半步,险些教门板给夹了手。
“我是来还衣裳的,珠衫珍贵,我怎好穿了她的却走?”不待那人叫嚷,应怜道,“只我这里头衣衫是破的,便再借她一件粗衣,阿公容留我到里头换一换。”
也不知那人是要嚷没嚷,还是被珠玉迷了眼,那眼一落在衫子上,便再离不开,却仍像防贼似的,警醒地让出半个身子,“茅舍简陋,不好教女儿与外男共处,这位师父烦请在外头等。”
说是在外头,实则土屋茅顶,槛外便能一眼扫见没遮没拦的正堂;连着正堂的左右内室,连道像样的门也无,不过以秸秆草草扎了两道。
左室低矮昏暗,草榻上隐约有个眠卧的轮廓。
一整夜绷着颗心,莫说她哭得累了,便是应怜,也有几分头昏脑涨,进了屋,却被带到右室,一般的窄□□仄。倒没置床榻,唯有一张油渍麻花的方桌,桌上四五副乌漆嘛黑的木模;连墙倒置三条长凳,端放几对扣碗,夹在倒劈的竹篾子与蚯蚓细的麻绳里头,中间一段熄了的烛芯,俱是沾满了烟灰;角落里堆陈杂物,木条、竹筒、坛罐、麻绳……不一而足。
各处一股子桐油刺鼻的酸臭,夹了烟灰的涩,呛出一片古怪之感,仿佛不似生人地界。
应怜曾听度尘讲过,家中是做制墨的行当,如此看来不假,只是寒碜了些,就这几副墨模,也不知能否养活家小。
度尘爹从外头取来件补丁摞补丁的褙子,麻色老旧、形制颇宽,也不说话,搁在桌上便走。
她松了口气,瞅定那头到屋外候着了,这才换下珠衫,只里头破衣、褙子半臂,又只能囫囵交叠套上,配向来系的锦绣勒帛,十分不伦不类。
那衣裳断不是度尘的,看身量倒像方才那六甲的妇人。
她忽想起,这一屋三间,哪处也不见度尘的娘。况度尘先前谈起过,她家中排行第二,下头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如今看着,非但不见人影,屋内外空空荡荡,秋千、竹猫儿、黄胖……哪怕连个泥捏的土偶也无,实不像是养了孩儿的人家。
粗率整了整发髻,应怜信步至堂前,见宗契与度尘爹一高一矮,默不吭声屋外而立,有心问一句,又忖这是他自家事,外人不好多嘴多舌,心有所惑,便不自觉往左室窥了一眼。
秸秆的草门遮得住什么?虽榻上瞧不清,近处那小桌上,她瞧得分明,是度尘带来的包袱,将散未散,里头揣着糟糟乱乱的几团,还有一丝半缕的罗裙、领缘半拖在外,好像正匆匆忙忙拾掇到一半,又一股脑塞了进去。
这一眼,捆缚的咒一般,便止住她迈了一半正要向外跨的腿。
当日收拾包袱,她还因不齐整,被度尘嫌弃。度尘爱齐整,便再折腾困累,哪有收拾了一半又塞回去,莫名倒床便睡的道理?
“换了衣裳便走!”屋主人颇恼于她无礼的探视。
宗契也看着她,以眼神询问:怎么了?
不止是他,连着篱笆、马匹,及更远的田陌山峦,都渐渐失了颜色,手脚也跟着冰凉了下去。
度尘的爹过来推她,想将她推搡出门,眼里一点凶性未灭,又十分的惧怖,仿佛他们多留一刻便要带来灾祸似的,“走走走!”
应怜攀着门框不动,扭头死盯住左室,指节攥得发白,在宗契抬手护住她、格开那人的当口,唤道:“度尘!”
无人应答。
“度尘!”她又叫,更大声些,总不信一个大活人,能睡死到黑白不知的地步。
那干巴的汉子却恼了,“再不走,我、我、我要……”
“你要如何?”宗契上前一步,横眉冷对,犹如风雨欲来,“我瞧你有古怪,怕不是里头藏了见不得人的事!”
这一句却点在人腰窝上,那人脸胀得发紫,忽又白下去,哆哆嗦嗦地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见应怜顿足要往里冲,陡然却爆出一鼓横劲儿,死死挡住去路,又抱定宗契的手臂不放,看样子若他敢再往里一步,咬也要将人咬死在跟前。
到如此地步,还有什么不明了。
应怜一脚还没踏出去,却又瞥见一道影儿,孤零零、急匆匆,转过院墙,挺着肚子,汗涔涔的脸面枯败,直了眼往里闯。
“你回来作甚!”度尘爹怒喝。
她娘恍若无闻,眼里涸着灰败的瞳,扒拉开纷争的几人,直愣愣入内。几人一个没拉住,任她像片秋风里打旋儿的枯叶,跌跌撞撞地扑了去。
擦身冲过时,应怜听她嘴里念叨的是:二娘、二娘、二娘。
她大着肚子,身子却干瘦得不比应怜好多少,枯爪似的手一把掀开絮了干扁稻草的葛被,去寻她的二娘。
酸败的桐油味里浓厚,兀地却刺出一声惨叫。
宗契身形最快,已冲过去接住了她瘫软的身子。
应怜不知自己是怎样摇摇颤颤地过去的,只听耳边那个失心疯一样的声音絮叨个没完,“不是教你去娘家借鸡子么?不是教你去娘家借鸡子么……”
那草絮的破被掀着,里头脸朝内躺着度尘,脸色青紫发黑,眼凸于外,惨状可怖。应怜叫也叫不出来,脚一软,跌在地上,回身却见那妇人也瘫着,捂着肚子,浑身抖如筛糠。宗契将她搭起身,内屋里却寻不到个凳墩,唯有那张死了人的土榻。
她起身时,应怜瞧得清楚,滴滴答答、晕开一片在身下,渗进泥里。
再一瞥眼,见她浑家跌摸滚爬地到得外头,也不知是嚎是哭,“来人!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