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天色已暗,谢随摸索着点燃一盏油灯,不知是夜风太大,还是灯油不足,火苗扑闪几回,又灭了。

谢随问道:“阿姊,前几日大姐姐跟看守要的灯油在哪?”

谢云瑶好似灵魂出窍一样,又抚摸了一下自己早已消肿的脸颊:“她居然敢打我?”

谢随:“……”

谢云瑶还沉浸在白天的事情里,越想越匪夷所思:

“她居然为了害死阿陵哥哥的凶手……打我?!”

谢随哽了半晌,放弃了和谢云瑶交谈的想法,扭头自行去翻行李。

也不知薄氏是在发什么疯,明明做尽了小人行径,与谢氏结下这样的血仇,可是对他们姐弟三人竟然算得上厚待了,连行李都不曾抢去。

“阿姊!”

谢随忽然喊道:“你过来看!大姐姐的东西……好像有些不对。”

谢云瑶闷闷不乐,本不想理他,可是听到提及初盈,心头不对劲的预感愈浓,冲过去一瞧,也失声道:

“怎么回事?她的梅纹碧玺手串呢,嵌珠翠花蝶纹簪呢?……她的首饰怎么都不见了?她走的时候,明明什么都没带!”

谢随与谢云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前几日,初盈与门外守卫的交谈。

谢随当时多问了一句,初盈淡淡道:“我看见灯盏里没什么灯油了,去同他们要了一些。”

说着,还给了谢随一个水囊,说是跟守卫要的,让他给谢云瑶送去,润润喉咙。

彼时谢云瑶正对着大门怒骂薄氏,谢随从她手中接过水囊,注意力便顺理成章被引到了谢云瑶身上。

当天的夜晚,初盈用火折子点燃的却不是灯盏,是她从家里带出的蜡烛。

而属于初盈的那包行李里,首饰不翼而飞,只剩下衣物,和一小叠纸包。谢随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黄白相间的粉末,看起来像是碎屑。他仔细闻了闻,一股刺鼻又熟悉的味道涌上鼻端,混合着松香的气息。

是芒硝、硫磺混合的粉末。它原本该盛在火折子中,可是容器却悄然无踪。

谢云瑶面色惨白地看向谢随:“我就知道,大姐姐她果然是个死心眼!阿陵哥哥为她保守身世的秘密,对她又好,她、她就想着以死报君意了!怪不得,她临走时,让我们注意,晚上莫要走水了……”

谢随攥着纸包的手握紧了。

院墙之外,一位守卫眼尖,望见了一个矫健的少年身影,朝他笑道:“连绰队长——不对,是连绰大人!”

连绰驻足,笑骂:“你小子,学大梁称呼学得倒快。”

那守卫洒脱一笑,对旁边同侪挥手示意,得了交接,便小跑到了连绰身边,从怀中捧出一包物什,递给连绰。

“这是里面的谢家女拿来跟弟兄们换东西的,我想着,做戏要做足,若是不收,那谢家女才是要吓死呢。喏,都在这里,您拿去给殿……给公子处置吧。”

连绰接过来,打开一瞧,都是名贵首饰。他朝院墙里看了一眼,道:“怎么把人吓成这样?还是你们克扣里面的吃食了?”

“怎么可能!公子吩咐过的事,我们怎会妄动?是那位小姐说天黑了,没有灯油和火折子。又怕咱们以后不管他们了,又要了好多吃食和水,连灯油都要了好几份,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队长,你说这大梁的官家小姐就是不中用,娇滴滴的,还没她那个妹妹有血性……”

他说的明显就是初盈,连绰不禁皱起眉头,总觉得何处有异。

“……灯油?”

连绰沉吟片刻,忽道不好,疾声道:“调中队人手,速去……”

他还未说完,以连绰的极佳耳力,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刀兵出鞘的铮然鸣声。

下一刻,有人来报:“队长!薄氏的人发觉受骗,已经追过来了!”

连绰一顿,待转过身来,眼中寒意混着杀意,全然不似刚刚的少年意气,竟然像是与薄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他冷笑道:“好啊,上赶着送死来了,那就成全他们!”

说罢,他快速布兵,长短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显然是早就精心安排过了。待话音落地,守卫们立即归拢到自己应属的阵型中,赫然有军中精锐之风。

别的已经来不及管了,连绰想。

殿下曾在塞北踏过尸山血骨,怎会败在区区一个闺阁女子手上。

连绰猜的着实没错,谢隐从没打算相信初盈只言片语。

在初盈靠近他一瞬间,自小养成的本能让谢隐攥紧了手,才抑制住预备蓄力反击的习惯。

就是这一分神,少女已经俯身,青丝随着她动作的幅度而垂落,拂过谢隐未被面具掩盖的唇角与下颌。

谢隐这才第一次真正地望着初盈的模样。

她生得并不算绝美,却独有一种无双清丽,是书卷墨香中才能养出的静逸淡泊。

昔日,谢隐流落塞北,勉力寻到空闲喘息时,便致力于找些东西填充生活的乐趣,暂时忘记痛苦,让自己好过些。他胡思乱想过很多东西,天马行空毫无边际,也曾想象过,谢家的孩子长大成人后,该是什么模样。

男儿自不必说,自然是谢陵那样的如玉君子,谢家的骄傲。

那女孩呢?

现在,谢隐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恐怕,就是初盈的样子吧。

失去兄长,对她来说一定是难以承受的打击。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是眼中淡淡的红血丝和弥漫的悲伤却出卖了她。

谢隐对于悲伤这种情绪,从来不会有怜惜,此时却无端觉得,这眼尾泛起的一抹红,着实很衬她的容色。

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名义兄长罢了,也值得这样伤心吗?

谢隐的目光终于凝在她脸庞上的那一刻,初盈咬牙想道:就是现在!

有披风遮掩,初盈的手已经伸到了自己后腰腰带,似乎想从中拿出什么,正要动作,忽然一股力量袭来,她的小臂被紧紧制住!

下一刻,天旋地转。

不知谢隐用了什么巧劲,等初盈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生生翻转了一圈,被谢隐牢牢锢在双臂之中。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之间,谢隐依旧坐在书桌前,还是之前的姿态,几乎纹丝未变,初盈却几乎是倒进他的怀里。

初盈终于装不下去了,狠狠瞪向谢隐,眼眸中尽是愤恨。

谢隐熟视无睹,毕竟这世上有太多人恨他了。

初盈勉力挣扎着,用脊背靠上桌沿,以此支撑,也不肯完全陷到谢隐的怀里。

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塞北截杀我兄长的,就是你,对不对?你若有种,就报上名姓,阴司地府,冥路黄泉,我便是死也要索你的命!”

谢隐淡淡道:“你还真是在乎谢陵。别急,你还没那么容易死。”

他圈着初盈,将初盈双臂反剪在后,只用左手擒住。

然后,谢隐抽出右手,稍稍活动了下手腕,迎着初盈要杀人的目光,捏住了她的下颌。

他这一下,力道上完全没留余地,初盈吃痛,不禁随着他的力度微微张开下唇,莹白的齿与唇分离开,露出下唇殊艳的一抹红,正是咬出的血痕。

谢隐一怔。

他去掰初盈的下颌,只是习惯使然。刑讯逼供的事,他从前没少做,捉住人之后第一要务就是防止对方自尽。

只是他没想到,初盈一个闺阁小姐,居然真的赌上性命也要杀他;而那唇上的血痕,不知到底是一时气急,还是她真的动了自尽的心思。

谢隐蹙眉,拇指不禁向上滑去,去抚她唇上血痕,似乎是想看看那伤口是深是浅。

修长的手指抚上唇的那一瞬,触感微痒。

他的拇指上还戴着那枚骨戒,这骨戒上还有一侧凸起,用于钩弦,如今却抵在初盈小巧的下颌上,印下一道红痕。

初盈的眼神顿时变得十分惊恐。

她来之前,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甚至做好了色.诱的准备,披风下只着了薄衣。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初盈还是被吓出了眼泪。

她拼命将脑袋侧到一旁,闭着眼睛喊道:“你杀了我吧!”

她挣扎着,连推带踢,裙下的双腿乱晃。可惜方向不对,怎么样也伤不到谢隐,反倒把一袭云霞蝶纹绛裙的裙摆踢得如水浪翻波,起伏不断。

她反应越是这样激烈,谢隐更疑心她一心求死,冷声喝道:“别动!”

初盈满眼泪花,害怕、恐慌和羞愤让她所有的血液都要冲到脸颊上,哪里听得见谢隐说什么,哭道:“淫贼,放开我!放开我!”

可怜谢隐在东桓军营见惯生死,却从未应对过这样的阵仗——毕竟,谁刑讯敌人,是圈在怀中审讯呢?

少女的哭骂吵得他耳畔隐隐作痛,谢隐烦躁地想,还是绑了扔给连绰应付吧。

挣扎之中,初盈系在脖颈的披风系带勒得极紧,甚至发出了布帛破裂的轻微响声,好像下一刻就要断裂脱落。

初盈骤然清醒。

她勉力拉回神智,想道:今日若是杀不了他,云瑶和阿随无法趁乱逃出去,谢氏满盘皆输,还有谁会为兄长报仇!

她小臂虽然被制住,但是手指还能动。她勉力从自己后腰腰带中勾出一管长形物什。正是被她悄悄改过的火折子,里面混了芒硝、硫磺、桐油等,一旦遇火,后果不堪设想。

初盈的脊背正靠在书桌边沿,咫尺之处,便是烛火。

大不了,同归于尽便是了!

初盈心一横,正要狠狠向后撞向桌子,却忽然听到一阵骚动声,方才掩在她的哭闹之下,听不真切,可是现在,甚至夹杂着刀兵相撞的铮然鸣声。

是不是叔父来救她们了?!

初盈下意识地朝窗外看去,却只见一支利箭刺穿轩窗,破空而来,直指初盈的眉间!

下一刻,这支箭深深陷在了对侧的墙壁之中。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谢隐松开了对她的禁锢,揽过她细瘦的腰身,向后一撤,那锐利的箭风掠过初盈的上方,堪堪擦着谢隐的鬓发而过。

——适当其冲地,射断了那副赤金面具的,系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