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这一次,可谓是金吾卫执行过最快的任务。
地点是京郊的西平县城,策马驰行,行军速度不过两刻钟;从谢氏长公子部曲手下接手俘虏,用了不到半刻,到场即结束。
沈明昭亲卫将谢随送回了谢承煊身边,父子二人也已经赶到,只比金吾卫晚了一步。
谢随忧心不已,偏他年幼,身量不高,只得踮着脚往里望,寻自己二位姐姐。待看到谢云瑶时,便松了一口气。
再踮脚,往里望,确实看到了熟悉身影。
——不过,是两个。
谢随瞳孔一缩,惊道:“……兄长?!”
他骤然望向父亲,谢承煊站在原地,神色沉沉,并没有露出与谢随一样的惊异,也没有欣喜,竟然像是早得了情报。
里面正在清扫战场,血腥味刺鼻,宋景时冷着一张脸走了出来。西平县县令接了急报,听说自家辖区又是扯上谢氏子弟被劫、又是扯上谋反叛乱,吓得慌慌张张赶过来,正要挤出个笑容问京兆尹安好,就被有气无处撒的宋景时发作了一通,勒令他彻查西平县。
魏如观随后出来,看见谢承煊后,他抱拳一礼,迟疑道:“谢大人……”
谢承煊回了一礼,魏如观不禁又看了一眼那些追随谢陵身侧的部曲,怎么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模样。魏如观低声问道:“谢大人,这些先行擒了反贼薄氏的人,当真是谢家培养出的部曲吗?”
谢承煊顿了顿,微微颔首:“正是。他们随阿陵在塞北两年,托燕平侯的福,也与离家时大不相同了,许是染了行军之风吧。”
谢承煊提起燕平侯,魏如观便了然了,应该是谢氏为保护谢陵,托驻守塞北的燕平侯训练了自家部曲。
魏如观松了口气,笑道:“怪道有军中锐气,原来如此。”
待魏如观走远,谢云瑶再按耐不住好奇,贴到父亲身边小声问道:“阿爹,咱们家还有这样厉害的部曲呀?咱们为阿陵哥哥送行时,也没见到这么多随从……你什么时候偷偷送去给他的?”
谢承煊脸色不大好看,只道:“少问,少言,你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罢了。”
谢云瑶撇了撇嘴,又想说什么,看见谢承煊衣着单薄,立刻料想到他应该是一接到信报就慌忙赶过来了,闭了起嘴巴,绕到后面去,跑到大姐姐身边。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初盈无碍,松了一口气,数落道:“你啊!做什么事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差点没把我和阿随吓死!”
谢云瑶这么一说,初盈就想起自己谋划刺杀“凶手”,结果差点破坏了谢陵计划,尴尬道:“……好了,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以后我不再如此就是了。”
谢云瑶道:“那当然!我为了给你搬救兵,差点掉到水里淹死。你要是再来这么一遭,我十条命也不够折腾的呢!”
初盈这才注意到,谢云瑶的头发其实是潮的,额发都贴在皮肤上,湿漉漉地打着绺儿。只是她裹着厚厚的深色外袍大氅,才没被人看出来。
她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一直以来,谢云瑶都嫌她无趣,又觉得谢陵偏心堂姐,于是对初盈并不算亲近,有时遇见她和谢陵在一处,当着兄长的面安分守己,当谢陵转过身去,她总要向初盈做个鬼脸,吐吐舌头。
所以,初盈一直以为,谢云瑶是不大喜欢自己的。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神色变得柔软起来,正思忖着要说些什么话才算熨贴,谢云瑶又凑过来,以袖掩口,小声道:“你要真想感激我,就快点把你身上这个狐裘借我披一下!”
初盈:“……”
她默默拢了拢领口。
谢云瑶急道:“哎呀,你不知道,这件外袍不是我的,是沈小侯爷借给我的……总之一言难尽,我想尽快把衣裳还给他。不然再拿回家去,洗干净再送过去,多惹眼?万一引起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初盈……初盈也很想帮她,但是……
她身上这狐裘之下,只有春衫薄衣,蝉纱如雾。放在春夏之时,这样的穿着只是清凉了些,若在女子们闺阁之内,倒也无妨。可现在这寒冬腊月的,穿成这样……是什么用心已经很明显了……
所以她披风意外掉落,谢陵当场就明白她此前是抱着什么样的决心过来的。
然后兜头甩给她一件狐裘披风,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定是被气得不轻!
这狐裘是决不能脱的,初盈只得安慰谢云瑶:“沈小侯爷为人洒脱,想必不会计较一件外袍,说不定已经忘了这事呢。”
谢云瑶半信半疑,思索了片刻,忽然警醒:“为人洒脱?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见过他!”
初盈确实是见过沈明昭。
两年前,她追着谢陵到朔州,被谢陵勒令立刻还家,恰逢沈明昭要赶在年关前回京,正好住了同一间驿站。谢陵便委托沈明昭,将她一起带回去。
沈明昭为人古道热肠,又极厚道,怕初盈被家中责罚,还真帮她遮掩了过去。所幸她的归雪苑地处偏僻,有月华替她撑着,整个谢府竟然无人知晓这么一段。
初盈自然不想被她得知自己当年干的傻事,解释道:“我哪里见过,猜的罢了。沈小侯爷……是行伍出身,应当比较洒脱吧……”
谢云瑶倒是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见初盈还没有解下狐裘,只当她是温吞的性子又上来了,直接动手去拉她衣角:“好了好了,你先把狐裘借我一下再说,我浑身湿淋淋真的不能没有外套!”
“松手!”
伴随着初盈失声的惊叫,谢云瑶也怔愣当场。
这一下,引得众人回首。谢承煊回头,皱眉道:“云瑶,不要欺负你大姐姐。”
谢云瑶当时不过把狐裘掀起了一角,谢承煊回头时,她已反手把衣服按回了初盈身上。谢承煊见她们二人一言不发,便只当小孩子玩闹,并未在意。
初盈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双颊如似火烧。
刚刚那一下,谢云瑶定然将狐裘下的情状尽收眼底了。初盈正在搜肠刮肚如何解释,耳畔已经响起了抽泣声。
初盈愕然抬头,谢云瑶已经红了眼圈,一张嘴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带着哭腔道:“……有人欺负你,是不是?我……我到底还是……”
还是来晚了。
谢云瑶一面止不住落泪,一面对那些薄氏手下恨之入骨,哪怕明知他们变作了尸首,也恨不得再去鞭尸抽骨。
初盈愣了片刻,见谢云瑶恶狠狠地回头看着庭院里,瞬间明白谢云瑶误会了什么,立刻解释。哪知谢云瑶才不信她“什么都没发生”的那一套,低声怒道:
“你的衣服、衣服都!……里面连个正经外衫都没了,还说不是坏人下的手?难道还能是你自己脱的不成!你现在跟我撒谎干什么,难道我还能出去说道你吗?……”
说着,谢云瑶更心酸了,干脆贴过来把初盈抱在怀里,骂道:“不是你的错,都怪薄氏!坏蛋,淫贼!欺负一个弱女子!”
谢云瑶心中有气,最后一句难免骂得语气加重,简直要把这几个字狠狠砸在地上。
一双乌金弹墨广绫靴踏出门槛,沉沉落在地上。
初盈眼皮一跳,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长靴之上的玄衣衣摆。
谢隐的目光扫来,掠过在喋喋不休怒斥淫贼的谢云瑶,再停留在低头拢着狐裘、不敢松手的初盈身上。
初盈感受到了那两道视线的压迫,她连忙捂住谢云瑶的嘴,说不清是怕谢陵名誉受损、还是为了谢云瑶着想。
她快速道:“云瑶,不是这样的……是、是兄长来得及时,这狐裘还是兄长给的。没有人欺负我,你不要误会。”
也不要乱说了!
谢云瑶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是吗?天啊,吓死我了!”谢云瑶磕磕绊绊道,“我还以为……哎呀,幸亏阿陵哥哥来得及时,我就知道他最在乎你了,怎么会让你在薄氏手里受苦,他一定听到消息就马不停蹄来救你了!”
初盈一怔。
明明谢云瑶才是谢家女儿,是谢陵唯一的正牌堂妹,而初盈,不过是一介孤女罢了……
她在说什么啊。
初盈宁愿她像小时候那样争风吃醋,为堂兄陪谁玩的时间更多而大声争论。可是,现在的谢云瑶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她抚着胸口,正为初盈平安无恙而大大松了口气。
初盈想,云瑶恐怕是一时忘了,忘了她的身世了。
此时的谢云瑶也全然没有发现,堂兄就站在自己身后。
谢云瑶也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马不停蹄”。
劫掳她们姐弟的,从头到尾,就是被谢云瑶视为救星的堂兄。
谢隐一袭玄衣,迎着晦暗夜色,纹丝未动地站在原地。
他在静候一个回答。
初盈也立刻做出了选择。
她轻声细语地安慰谢云瑶:“那是当然,不管发生什么,兄长一定会赶来救我们的。”
谢云瑶点了点头,叹道:“阿陵哥哥从塞北回来,实在是变了很多,你看那薄氏的人,都快死无全尸了……我不是说这么做不对啊!我是觉得,简直不像是他的作风……”
初盈截住了她的话头,又说了些“塞北军中,自是不同”之类的话,又唤谢随过来扶谢云瑶去休息。姐弟二人一见面,又拌起嘴来,谢云瑶立刻把刚刚的几声叹息忘到了脑后。
初盈目送她离去,回身望向那个玄衣身影。
她替谢隐瞒住了谢云瑶,也是无声地向他诉说,不管他性情如何变化,初盈永远站在兄长身边。
一袭玄衣步下台阶。
谢隐久居上位,其身上的肃杀威压是常人从未经历过的。此时,他也毫无收敛的意思。
他语气淡然,状似在说什么家常:“你不问?”
指的自然是他伪装薄氏一事。
现在众人注意力并不在此处,但毕竟尚未散去,初盈无论对谢陵有什么疑问,都不可能在现在拿出来示人,给他添麻烦。
她压下心头的异样,惦记着这是大庭广众,规规矩矩地向谢隐行了一礼,低声道:
“兄长行事,一定自有一番道理。兄长不说,初盈便不会问。”
这个回答已经足够妥帖懂事,就算谢承煊在侧,也定然颔首。对于家人,一切都是家事,如何自行处置都好,但万万不可将家人的把柄递给外面去。
她福身一礼,膝盖仍曲着,却迟迟听不到谢隐唤她起身的声音。
初盈当真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
她身上披着的还是谢隐的狐裘,夜风吹拂下,绒毛微动,扫在初盈瓷白的肌肤,随着她的俯身,微露出一截莹润锁骨和其下的薄衣诃子。
谢隐居高临下,定定地看着眼前少女俯首时垂下的柔顺发丝,在她垂眸时,无声冷笑一瞬,然后拂袖而去。
连绰率领众随从与金吾卫交接完毕,出来时正瞧见沈明昭与谢隐拱手告别,情态好似十分熟稔。
连绰顿时想起,沈明昭常年跟随父亲驻守雁云台,与谢陵驻守了两年的的云州不算太远,二人原先有些私交实属正常。他警铃大作,立刻策马追到前面去,只听到风中传来沈明昭的戏谑:
“幸亏知还兄无事,若是你当真折在刺杀中,谢大小姐与你情深,岂不是要哭瞎了眼睛?”
“情深”二字一出,谢隐执缰的手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