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江水冰冷刺骨,十五年前那个夜晚的记忆,挟着寒意入梦来,从始至终意难平。

追兵穷追不舍,尽是杀招,护着他的人拼死抵抗,却又一个个倒下。谢隐年幼,懵懵懂懂,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的手中还紧紧握着和兄长玩耍时的小木弓。

护在他面前的最后一个屏障倒下后,谢隐从地上捡起对方射空了的一支箭,搭在自己的小木弓上,带着哭腔,用尽全力道:“我是皇孙殿下!你们放肆!”

可是,孩子的小木弓太轻,那用来杀人的羽箭太重,注定于事无补。

直到刀光闪过,追兵毫无防备,都被抹了脖子。鲜血溅到谢隐的脸颊上,温热滑腻。

队伍最后,走出一个青年身影,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攥住木弓的谢隐。

这名男子容貌平平无奇,可是,当他抬手摸向自己侧脸时,却撕下了一层面具,露出一张俊美到锐利的容颜,轮廓深邃,锋芒毕露。

谢隐看得呆了,一回过神来,就警惕地后退,厉声质问:“你是谁!”

他微笑道:“东桓,慕容赫。”

“小殿下,只有随我去东桓,才是你唯一的活路。”

“如果你还想报仇的话。”

谢隐别无选择。

慕容赫堪称一代枭雄。

在姑藏部覆灭之前,曾流传过一个隐秘的传闻,道慕容赫的生母原本是姑藏部俘获的大梁女子,慕容部可汗一夜风流后便抛之脑后,根本不在乎他的生死。姑藏部最厌恶梁女所出的孩子,将其视为野种,慕容赫也一样,还曾做过卑贱的马奴。

他出身如此,却凭着自己的军事才能崭露锋芒,直到慕容部可汗心甘情愿地将他认了回去。

那时,慕容迦叶的母妃最为受宠,她正是最尊贵的公主。可汗死后,她与慕容赫争夺汗位,不死不休,却被慕容赫掀了老底,揭露出慕容迦叶的母妃原本是慕容氏一旁支子弟的妻子,丈夫死后,还怀着遗腹子,被可汗纳入王帐,慕容迦叶根本不是可汗的亲生女儿。

此事一出,一片哗然,慕容迦叶终究因为血脉不够正统而落败。此事不大光彩,慕容部贵族都不愿张扬,恰逢姑藏部与大梁不睦,姑藏部便趁机提出要慕容迦叶代表整个东桓去和亲——大梁还正以为她多尊贵呢,怎知她实则是个生父旁了不知多少支的东西?

反正慕容迦叶已经毫无价值,到了大梁也不过做个皇子妃,翻不出风浪,正好远远送走,压下这桩丑事。慕容部贵族这就操办起来,才生出了后来的许多事端。

谢隐不知道,为何慕容赫将她送走后,还要改头换面来到大梁京都。或许,他心底其实欣赏这个敢于与他争权的妹妹?也或许,送慕容迦叶来和亲,根本就是他的一步棋?

也许是后者吧。

如若不然,慕容赫怎么会将他这个“皇孙殿下”带回东桓,教他君子六艺,教他帝王心术,甚至于亲手教他武功,还要求他一定要一丝不苟地复刻每招每式。

慕容赫教完他如何从背后制人,夺取兵器,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他:“从今以后,你就姓慕容了。你打算叫个什么好?慕容悯?”

身量初初抽条的少年收起剑,淡淡道:“不,是慕容隐。从前种种,都隐去吧。”

慕容赫笑问:“不报仇了?”

少年森然道:“我要讨的债,实在有太多家,太多笔。隐去名姓,才好扮上新角儿,叫他们全都一败涂地,一一偿还。”

从此,谢隐在慕容赫面前是皇孙殿下,在东桓其余人面前则是慕容赫的养子,慕容隐。

他自少年起,便精通做戏,手到擒来。

唯有一人,他实在难以说服自己去模仿——他的兄长,谢陵。

为什么谢陵能够光明正大地做谢家长公子,而他却要在东桓如履薄冰,连做梦都要咬紧牙关,生怕说了什么梦话,泄露身份。

凭什么。

无助,疑惑,不甘,怨恨,嫉妒,再加上一丝思念,就足以诛心。

十五年后的重逢,他不得不承认,谢陵当真是个近乎完美的君子,他对于那场阴谋毫不知情,对于失散的弟弟情深义重。

这让他更难以接受。

可是现在,谢隐想,其实,扮演谢陵也不错。

因为在他缓缓睁开眼睛时,手臂只是微微一动,伏在身边的少女便蓦地惊醒,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掌,几乎要喜极而泣:

“兄长!”

谢隐静静地看着她,眉眼不再似从前般冷锐,带上了从未有过的温软。

他轻声应道:“我在。”

此处乃是临江的一处小屋,初盈几乎是追着谢隐同时坠江的,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那夜的江水格外汹涌,翻腾得有些异常,冲得又急又快,直将他们冲到一处滩涂上,只见这间木屋亮着灯光,在山林中格外显眼。

“我本想过来求救,可是这户人家不知怎么了,门也没锁,里面空无一人,正房里锅碗瓢盆摔了一地,好不狼狈,兴许是遭了贼?可是兄长浑身冰凉,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先带你进来取暖……”

初盈的描述简短,谢隐静静看着她:“就这些?”

初盈迟疑了片刻:“昨夜,兄长还发起了高热。我翻箱倒柜,在这户人家里发现了许多药材。听说柴胡、桂枝能清热,便煮了些,给你灌下去……”

说到此处,她忽然眉目一凛,追问道:“兄长!那个人对你用了什么毒,你现在还有哪里不适吗?我、我不通医理,会不会药性相冲?我们明天就出去找大夫,好不好……”

跳江,求救,生火,煮药,又守了一夜……

他受药物影响,神志不清,她是怎么将他带到屋子里来的。

“你到底是怎么养成这副性子的……”

初盈怔然,谢隐凝眉望着她,叹息声很轻很轻:“这么的死心眼。兄长说什么就认什么,要你去陆家,你就当真去陆家;兄长落水,你也跟着跳江……自己付出了多少,都绝口不提,都埋在心里,不给别人添麻烦……你不会疼,不会累吗?我问你,你是不是到现在都没有休息?”

初盈本就含着泪,闻言,张了张口,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泪珠先滚落了。

“你……”

她撇过头,终于显露出了啜泣声,带着浓浓的委屈,却不是为了此番的劳累,是为了那一句“去陆家”。

“你也知道我不愿意?你知道,你明明就知道!”

谢隐捏着她的肩膀,引她起身,坐在榻上,好和自己挨得更近些。他一下下地轻抚初盈的后背,掌心传来她随着呼吸的微颤。

日光透过窗棂照过来,落在谢隐的侧脸上,平白多添了几分温柔。

初盈望着他,仿佛看见了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兄长。她控诉道:“那你为什么还装作不知道?为什么对我视而不见?我、我以为你当真不管我了……可是我顺了你的意,去了陆家席位,你还要那样对我!兄长,谢陵,谢知还!我现在真是搞不懂你,你发什么疯啊?若不是你强带我去了那里……也撞不见假太子那一档事,哪里会有现在许多事端!”

谢隐正将手臂搭在她后背,是个虚虚圈揽的姿势,闻言,也不禁有些心虚。初盈说得情急处,忍不住推了推他肩膀,谢隐眉头一皱,闷哼一声,闭上眼睛。

初盈忙俯身过来,失声道:“兄长!”

谢隐等的就是这一刻。他顺势抓住初盈伸过来的手,脸色苍白,仍微微笑了一下,问:

“是吗?……兴许是发热的缘故,这些事情都记不大清了。妹妹说有,那大概就是有吧。”

初盈怔了片刻,睁大了一双杏眸,有些难以置信道:“……记不清?”

谢隐见她松动,另一只手臂发力,将她带倒在榻边,正躺在谢隐身边,软语道:“兄长跟你道歉,好不好?都是兄长的错。好妹妹,你先歇一会儿吧,好好睡一觉,再说别的。”

初盈脸颊有些烧,轻轻挣了一下:“那也不能睡在这里,像什么样子呢。你从前不是最讲礼法了吗?”

随着她的微嗔,谢隐已经坐起身来,越过她下了床榻,整了整微微凌乱的衣摆,留下一声轻笑:

“我自然是要去避嫌的。好妹妹,你安心睡吧。”

谢隐出去时,贴心地为她带上了房门,徒留初盈在房间里,为方才的温柔而恍惚。

这样才对啊,这样才像是她记忆里的兄长……

初盈临睡之前,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天色。此时已历经一夜,旭日初升。

谢隐步出房门后,唇角挂着的弧度便消失不见,眉目之间,冷锐重现。

初盈一心挂念着他的安危,却忽略了一件事,便是与他们一同落江的巫祝。

谢隐确信自己在坠江时已经对巫祝下了死手,但是在他们手中,还有一样东西,谢隐必须拿到它。

——东宫印信。

日光东照山头。

华懋山位于京都以北,北人入京的必经之地,旁边便是沧江。

绵绵水色,迢迢渌波,辽阔的江面上,载着青山如黛,隐于云雾之后,连成一片足以入画的山水美景。

一叶小舟缓缓划开水波。

一把属于男子的、清朗温柔的嗓音,正在低声吟唱着什么。听调子,像是前些年京中风行的词牌《青玉案》,只是词全然不同,却极衬现在的景,更像是在陈属于谁人的情。

一名青年端坐于舟中,膝上横着一柄佩剑,指节正轻轻敲在窄薄的剑身。剑身随之发出或高或低的轻鸣,轻灵缥缈,如乘江雾。虽然头戴帷帽,看不清楚面目,但是身姿挺拔,周身气质温润,立于这山水之间,十分相谐,竟似画中人。

艄公头戴斗笠,正摇着桨,虽不大懂诗词,耳朵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客路”“久别”,便笑道:“他乡不如故乡好!公子这是刚从外地回来吧?北方哪里?”

青年颔首,赞道:“船家好眼力。我离家两年,自塞北归来。”

“塞北?!”

青年回头看去,只见艄公叹道:“……塞北百姓不好过啊!”

一叹之中,百转千回。

青年一顿。

面对青年探究的视线,艄公摇头道:“您一看便是高门大户出身,即使是在边境,也是贵人,不知平头百姓的苦楚。”

青年问道:“可是东桓之患?三年前,姑藏部覆灭,慕容部掌控边境后,未有再举兵犯边。”

艄公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是,是不举兵了——脱下那身皮,可不就变成东桓老百姓了?再拿刀去劫掠边民,不过是民与民的纠纷,当然‘太平’得很。哼……若非我的侄儿被征兵到了塞北,我们一家还蒙在鼓里,真要信了什么‘一衣带水’!”

青年听罢,道:“从前确实如此。但现下,恐怕东桓再顾不上大梁边境了。”

艄公的愤愤之意一滞,猛然回头。

“公子……公子自塞北而来,可是有什么新消息?”

青年淡淡一笑,温声道:

“塞北,内乱了。”

“什么!”

艄公差点脱手打翻了船桨,忙追问起来。

青年便娓娓道来,原来是东桓王慕容赫病重,大王子与二王子争权内斗,现下正剑拔弩张,再无暇南顾。

艄公一阵激动,狠狠喝彩,转瞬又疑惑道:“前几年就听说慕容赫病重,塞北一直是大公主主事,没几位王子的份儿——嗨,东桓的规矩不一样,女子地位高。怎么忽然闹起来?难道……慕容赫这尊煞神终于死了?!”

青年依旧微笑着,并不言语。

艄公也并非真要追问这些秘辛,毕竟这是东桓王室之争,一个梁国贵族公子,怎会知道来龙去脉?总不可能是混进东桓,做了趟卧底!

只要得知侄儿近来能少些战事,艄公心中大石就放下了。

他怎能猜到,眼前的青年正是悄然从东桓军营脱身的前云州经略使,谢陵。

艄公加快了手中划桨的动作:“多谢公子告知!老汉身无长物,唯驾船手熟尔,定送您快些回京与夫人团聚。”

谁知,谢陵的耳廓顿时便红了,与方才沉稳的模样颇有些反差:

“船家误会了,在下并未娶妻。只是……只是两年未归家,不知家中弟妹过得如何,有些挂念。”

艄公笑道:“是吗?只是兄弟姊妹?可老汉听您提起时的语气,却……”

谢陵无言,只得撇过头去,南望着京都的方向。

船家未说完的半句话遥遥飘来:

“……只不过呀,前头出了些事情,兴许得耽误一会儿。先是地动了,华懋山上滚下好多乱石,把个西平县城给堵死了,走陆路过不去。走水路吧,金吾卫沿江到处找人,听说是谢家那位长公子出了事,坠江了,他有个堂妹,和他感情深厚,见兄长坠江,居然也跟着跳了下去!现在是死是活都没个信,唉……”

帷帽之下,谢陵的脸色瞬间苍白。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字数太多了,拆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