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酒香浓

前往长乐郡的路途遥远,沈云降卯时便收拾东西去了侯府门口等着坐马车。

夜幕漆暗,隐有星光闪烁,小姑娘百无聊赖地站在马车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余光中,看到武安侯夫妇和三兄弟一同出了门。

本来定的是沈云降和武安侯夫妇一辆马车,三兄弟一辆,奈何邬施礼还在和邬斯衡怄气,怎么都劝不好。

邬斯衡看着僵持不下的场面,忽而提剑对众人道:“我去探路。”

转身之际,墨黑大氅鼓风而起,将他单薄的身影与夜色相融。

邬施礼顺着看过去,少年已牵了匹良驹,利落翻身上马,衣袂翻飞如云,只身遁入黑夜。

他本欲说些什么,只是听着愈来愈遥远的马蹄声,终究顿住。

这一趟因着不是什么危险的差事,家里人也都是会武的,除过两个车夫外只带了五个家丁。

马车摇摇晃晃地赶路,沈云降靠在小窗边,看被窗格拦住的已晓白的半边天,有薄云慢慢飘过。

邬斯衡走到哪了?

她微微出神,不由自主地想。

她一路上都微阖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以至于一旁的武安侯夫妇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而另一辆马车里。

邬施琅也不敢惹正生闷气的邬施礼,也怕平白无故挨一顿骂,便假寐起来。

到了该休息的时候,邬谌往窗外看了一眼,随即招手道:“就在这儿吧。”

沈云降在马车里闷了许久,迫不及待要去透口气,一下车,便见有一黑衣少年倚在难见天光的层层密林间,远远看着骏马在河岸边踱步饮水。

几分疏漏于林荫间的明光打在他手边的剑鞘上,冷空气凝于周身不散。

李琡本想喊沈云降坐在一起用饭,这会儿注意到她魂不守舍的模样,便将水葫芦与几个白面馒头递给她,道:“长聿心情不好,云儿若是担心,就去看看他吧。”

沈云降犹豫片刻,将水葫芦挂在手腕上,抱着一布袋的馒头慢慢走了过去。

踩踏积雪的沙沙声近了,邬斯衡才闲慢地看了过去。

兔毛兜帽将沈云降小巧的脸衬得雪白,她将东西捧到他面前,轻声道:“邬斯衡。”

“你饿不饿?”

林中只有他们这一队人马在休憩,明明可以去马车里拿毛毯,邬斯衡却直接靠在树边坐在了雪地里。

会很冷吧。

沈云降看着他旁边那一块白净的雪,下意识想。

“不冷。”

一个声音很突兀地回答了她的心声。

沈云降有些窘迫地坐了下去,接过邬斯衡递过来的一个馒头,忽然想起自己手腕上的水葫芦。

她提起手腕,对他道:“你要喝吗?”

她瓷白的手腕已被细绳勒出了一圈红痕,邬斯衡接了过去,打开木塞。

沈云降咬着软蓬蓬的白面馒头,听到身侧清晰的吞咽声,莫名感觉很安心。

漫天交错相连的枯枝间,斑驳淋漓的光影落在二人的身上,破天荒的带来一丝暖意。

这一幕落入邬施琅眼中,却使他心中泛着不明觉厉的酸,幽幽道:“不知道这个乞丐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大兄那么护着她。”

邬施礼默不作声的看过去。

“但是我打赌,大兄定不会对她像对我们这样好的。”

邬施琅道,“能对一个乞丐做到这种地步,还不是全看在阿爹阿娘的份上……”

喋喋不休好久,邬施琅注意到那人将自己的话全当耳旁风去了,不满地推了他一把,“二兄,你倒是说句话啊,你都闷了一上午了。”

邬施礼收回视线,手中的半个馒头已被捏得不成样子。

不知思考了什么,他突然抬起头,看着邬施琅道:“我有一个办法。”

冷风吹得原本温热的馒头也变得干巴巴的,沈云降本就没什么胃口,此时悄悄用余光打量身侧的人。

少年一贯冷淡的面庞因咀嚼馒头而微微鼓起,浮现出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的一丝青稚来。

那道目光实在太过灼灼,他装作没看见都不行,便对她道:“怎么了?”

一把干净又清澈的嗓音,让沈云降慌张一瞬。

她总不能说,是因为他终于像个孩子了吧。

她默了默,问道:“那你……等会儿还要去探路吗?”

邬斯衡颔首,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

吃饱喝足,也该是时候上路了。

沈云降拿回那个水葫芦,若有所思看着邬斯衡牵起缰绳。

“我也会骑马。”

她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你要,”邬斯衡原本平展的眉眼微抬,语气带着迟疑,“跟我走?”

沈云降摇摇头,又点点头,因他意味不明的“跟我走”三字而无措,开口欲解释。

“你知道长乐郡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有些沙哑的声音飘在冷冽寒风中,“跟着伯父伯母多有不便,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邬斯衡看着她清亮的眼,想起她手中将才暖热的水葫芦似乎还带着余温,顺着那股纯甜的水流熨过他干涩的喉。

他无端扯起一抹笑,却寒气凛然,果断道:“不行。”

“你要如何,与我无关。”

沈云降没再说话,目送他策马扬鞭,马蹄声声,身影隐没在荒林里。

之后几日的休憩,邬斯衡都没与大部队在一块儿,每次都是沈云降将吃食送给他,和他一起吃饭,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几句,似乎之前那段小插曲根本没发生过。

晚上宿在官道旁的一家简陋的客栈里,大约是因为战乱的缘故,客人不算多,他们一行人几乎住满了所有空闲的客房。

店小二说每个房间都会有一桌饭菜,沈云降以为这次不用再去送了,没想到李琡还是将那个水葫芦递给了她。

于是她忐忑不安地去了邬斯衡的房间。

屋内的光线晦暗不明,哪怕点着三盏灯,还是不能完全照出少年立于窗前的身形。

老旧的桌子上尘土未散,摆着简单的一荤一素,沈云降将水葫芦放在桌子上,对他道:“再不吃会冷的。”

邬斯衡微微侧身,身后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夜色。他抬手关窗,将喧嚣的风雪隔绝在外。

“邬斯衡,我们明日是不是就要到长乐郡了?”

她问。

少年颔首,拿起水葫芦的手却一顿,解下腰间坠着的一个形状一模一样的小葫芦。

她好奇道:“这是什么?”

小葫芦中水流潺潺,倒满了的一个小茶杯,被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推到她面前。

昏黄的光晕为少年冷淡的眉眼镀上一层柔色,难得有兴致,他指尖轻叩桌面,看着她道:“把它喝了。”

“之前的事我便允你。”

沈云降一怔,盯着那一小杯澄澈的液体,推拒的话被身上那支鸳鸯钗堵了回去。

“这是什么?”她起码要确定这东西不是毒药。

然少年移开了眼,单手撑着侧脸,兴趣缺缺,一副随时就会没耐心的样子。

她捧起那个小茶杯挪到唇边,小声说了句“我只喝一小口”,便视死如归似的闭紧眼。

下一刻,她蓦然睁开。

原来是果酒。

冷酒入喉,甜丝丝的果香味登时盈满口鼻,温温润润的,反而比花茶还更好喝些。

她初次尝见这般滋味,意犹未尽地砸砸嘴,有些遗憾自己将话说的太满了。

“喝了。”

她乖巧的给邬斯衡展示茶杯中下降的水位。

“嗯。”

再无下文。

沈云降等不及,问道:“你不是说会答应我吗?”

少年拿起那个小葫芦,朱红的穗子搭在他蜿蜒的手背上,慢慢升高。

隔着浮在灯光中颗粒分明的灰尘薄幕,她看他将小葫芦里的果酒一饮而尽,水渍染上他红而薄的下唇。

“骗你的。”

他觉着稀奇且有趣,故技重施。

沈云降抿了抿唇,品见唇齿间尚未散去的果香味,拿起那个茶杯,学着他的样子猛灌一口。

“我也骗你的。”

她的眉眼被酒气熏得有些红,尽管再好喝,这到底还是酒,喝多了免不了会醉。

茶杯磕在桌面上,“噔”的一声,她转身离去。

生气了。

邬斯衡漫不经心地想着,赶在小姑娘拉开门的前一刻,开口:“失望么?”

她回头,不解道:“什么?”

“你是亲眼见了,也听了。”

他许是吃多了酒,语气懒散,“我一直是这样的人。”

很无厘头,却使沈云降不由得想起了邬施礼说的那些针扎般的话,还有邬施琅在岸边的发泄。

约战这件事像滚火球一样,几乎烧遍了整个上京,如今他在外人眼中,或许是一个遁逃在外的杀人犯。

酒意阻碍了她的思路,她晃了晃脑袋,努力保持清醒。

“失望的,”她轻声道,“但是如果你能履行承诺,顺便再给我一些果酒,我就不失望了。”

邬斯衡偏过头,乌黑的发丝擦过他脸颊,他轻嗤:“幼稚。”

“……”

沈云降继续道:“是幼稚的,因为年纪小,不是吗?”

他一顿,重新看她。

她眼中醉意朦胧,弯起的眉眼天真又稚嫩,“所以你也大可以幼稚一些。”

风雪撞击老旧的窗棂不停地发出“咔嚓”声,清甜醉人的果香悠悠飘散在空气中,屋内的光线昏暗低靡,沉郁难抑的气氛里,她看着他的眼睛:

“阿兄。”

作者有话要说:小邬每天都不开心,怀疑是故意要阿降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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