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今晚预报会有一场暴雨。
月光暗淡,云压得很低。大金川上水汽浓重,夜雾茫茫,路侧的树影浮在河面,如狰狞的鬼影无声咆哮。
阿卓猝然停住脚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远处。
河边小道的尽头掩在一片雾气里,昏昧夜色中闪着两点亮光。
那光点飘浮在暗处,逐渐移动靠近,似山林中凶兽正用双目巡捕猎物,冰冷狰狞。
阿卓小时候常听村里老人讲起“中夜不攀观音道,飞雀难渡金川潮”,子夜时分的观音道阴魅死寂,路险难行,入了夜,当地人几乎不会出来走动。
他猛地呆住,不敢再往前走。
忽的一阵风过,河水潮腥气冲面而来。
他紧搂住胸前背包,一股寒意顺上背脊。包面上的玫瑰金属扣被他紧张攥住几乎要揪下来。
却见那光点由小变大,逐渐变成两条昏黄光束,穿破重重雾气横扫而来。深夜悄寂,远处传来的粗砺磨胎声格外清晰。
原来是辆夜行的车。
阿卓焦灼地看了眼表,停住的脚步微微挪动。
那辆车从土路上颠颠簸簸地朝他开过来,车灯笔直地射向前方,把阿卓整个人照得闪光。
他下意识往车窗里望了一眼。
但光刺眼,什么也看不清。
镇上的路修得不好,来回都只有一车道。他看见车来,就往里让了让,尽量把自己隐藏在树影里。
阿卓屏住一口气,看着那车离他越来越近,觉得背上像是有只刺毛虫爬来爬去似的,麻痒难耐。
车开得不急不缓。路过时,还好似踩了脚刹车,却只顿了一下,就继续往前开走了。
屏住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他又看了眼表,面色凝重,将两侧包带使劲儿往肩头扥紧,就继续低头快走。
没几步。
眼前的路却亮了起来。
黑夜里,光从他的背后冲向前方,将那段破土路照得清清楚楚。
是刚刚那辆车掉头了?
他的手心开始出汗了。那条刺毛虫像是突然会分身了一样,幻化出无数只在他背上蠕动。冷汗唰地一下渗出来,被夜风一吹,遍体生寒。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来。脚下的步子越走越乱,几乎近跑了。
那车还是不急不缓地开着。
引擎声越来越近。
像是只暗夜里追逐猎物的猛虎,并不着急落下致命一击,而是肆意逗弄着逃脱不了的猎物,享受这其中乐趣。
隐雷贴着云层蓄势待发,狂风呼啸间轰隆一声巨响,闪电直劈,瞬间照亮了四周黑暗。
紧接着,暴雨霹雳而下。
路中央赫然横停着辆车,雨砸在车窗上斑驳淋漓。
车上无人,路边也无人。
不远处,一只背包落在老树旁,安静地像个旁观者。
暴雨像利刃一样割在身上,每落下一滴都痛得要命。男人压紧身下已接近半死的人,抽出柄匕首来。
月影淬在匕身,泛出雪亮的光点。
尖刃一点点向下,濒死的人却突然像爆发了一样,奋然起身,意图将他掀翻在地。
但体力上的悬殊还是决定了结果。
男人只是反手一按,他就摔在泥水,再不反抗了。
他用匕首挑开阿卓的衣服,发现那背上有一团诡异纹身。细细端详后,尖刃沿着皮肤描画,竟活生生地剥下一层皮来。
血水顺着污泥汩汩流淌,最终融入河水中。
阿卓不知是死是活,如此剧痛下,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
男人处理好现场,将人丢入河中,顺水一推。尸体渐渐下沉,消失在雨夜里。
雨似乎是小了点,淅淅沥沥的。
咔呲——
清脆一声,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男人倏然回头,一瞬间,眼神亮如妖鬼。只见残枝枯叶下,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小猫蹿了出来,舔了舔爪子,又飞快地跑走了......
原来是只躲雨的猫。
他甩了甩被雨水淋透的头发,转身准备撤离。
忽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身形一顿,目光再度骤然紧缩。
风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车头的灯光穿过雨雾,照在那棵老树下,周围空空如也。
那只包,已经不见了。
***
雨下得正盛。
倏尔一道闪雷惊轰,冷风呼啸,窗子陡然被吹开剧烈晃撞,暴雨砸进屋子。
女人惊惶不安地坐在床边,楼下风铃被暴风雨激烈鞭挞,每一下都撞得人心慌。
她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想去关窗。
客栈的窗框年久失修,密封的胶条经风雨磋磨变得发涩难推。女人几下用力才勉强合上。
耳边的风雨声瞬间变小,周围弥漫着一种静且杂的混声。
女人借着微弱月光朝窗下的小道望去。
深夜静寂的小道被暴雨冲刷,外墙下空无一人,唯有雨夜中奔流的金川河水不息不止。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蹑手蹑脚想回床上去。
房间内漆黑幽暗,唯一的光源是之前立在门口的一排蜡烛。烛火幽微,此刻已被风雨吹熄。
刚摸到床边,突然又一声惊雷炸开。
女人吓得一抖,眼前发黑,转身时瞥到房间角落的挂衣架。架子上搭着一件长雨披,在黑暗中凝成团虚影一动不动,轮廓模糊。
观桥镇夏季多雨,那是客栈为客人准备的,以防不时之需。
但不知是不是她太过紧张,总感觉那黑影轮廓比平时更大一些。
疑心易生暗鬼。
她整个人极度紧绷心如擂鼓,想凑近点仔细去瞧,身子不由自主微微前倾。发现那一团模糊的黑影隐约在动,但凝神再看时又似乎不动了,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她极度纠结下,思维有片刻恍惚,却又不敢凑得太近。
下一秒,那黑影骤然跳起,向她扑来。
女人惊恐万分甚至来不及呼救,就被黑影死死困住,按在地面,冰冷的利器刺破皮肤。
“货呢。”
女人被惊吓过度喉头干涩,一时之间竟发不出声。她不住地摇头呜咽,眼泪顺着脸颊滑进脖颈,沾上模糊的血肉阵阵刺痛。
她不回答,刀子便一路沿着脖颈向下,似乎要将她活剖。剧烈的疼痛刺穿女人的神经,她发出痛苦的哀嚎,但下一秒声音却被死死闷住。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女人仿佛看到了救星,眼睛在黑暗中发出骇人光亮。她挣扎着撞击,试图用脚踹出声响引外面的人注意。
但那人敲敲门,发现无人回应,于是只停留了一会就再度离开了。
刀子钝钝割开皮肉,鲜血奔涌如瀑,女人脸色惨白奄奄一息。
黑影再度冷厉开口:“东西在哪儿!”
***
雨下了一夜,断断续续,暴风烈雨中间几度重来,凌晨时分才勉强停歇。残烛燃了一夜早已无焰,勒钦寺内灯影幢幢。
江央跪坐在观音像前,双目紧闭,口中喃喃自语。
天色本应近白,只是阴天不显,照旧昏晦。
再过一个小时,就该起床念早经了。庙内没有关门,潮湿的雨丝吹进大殿,江央暗红色的僧袍已经润湿了大半。
身后传来脚步声。
黑色伞骨下蜿蜒着淋漓不尽的雨珠,来人收起伞,露出一张冷峻锐利的脸。
江央没有回头,只是指了指身旁的签筒:“今夜山路难行,冒雨也要前来,想算什么。”
“寻人问事。”
“掣签吧。”
殿中昏暗,神像寂静庄严,正以慧眼凝视众生。宋息俯身拿起签筒,他抖出一支签,落在江央跪经的垫子旁。
“签六十九。”江央始终没有看他,“梅花占魁,凡事宜迟则吉。”
宋息眼神一凛,面上仍平静无波。
签筒被他捏在手中,当着满殿神佛的面反手一倒,算签尽数坠落,凌乱地撒了一地。
殿中铺的是水泥地,经久失修坑洼不平,今夜残雨混着泥尘纠缠在一起,实在不算干净。算签撒在上面,正正反反,肮脏一片。
他将签筒放回原处,低头扫了一眼,地下的算签规制一样,翻转过来的竹片上无一不写着“六十九”。
男人声音冷郁,带点嘲讽:“耍我啊。”
伞尖抵在脊背,雨珠沿着弧线彻底洇湿本就不算干燥的僧袍,蔓延成一片暗色花团。
江央被长柄伞按倒在蒲垫上,动弹不得。
“五个月前,重明号上嘉士德拍卖会参与竞拍的7464号,是从你手里出去的么。”
“是。”江央的脸颊贴在冰冷地面呼吸不畅,鼻间都是雨水的腥气。
宋息单刀直入:“那是假货。真的在哪儿。”
“不在我这。”
背上的力道再度加强,尖锐的疼痛仿佛要刺穿骨缝搅进血肉里去。宋息单手握伞,鞋碾在那堆算签上,俯身离他近了点:“我问的是,在哪。”
江央咬紧牙关,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十二年前,签六十九......”
宋息眼中骤然显现的杀气遮掩不住,伞尖已然刺破血肉,强忍着疼痛,江央再度开口。
“纵横十日,约十二时。”他艰难抬起手指向殿中观音像,“残月如眉钩半没。”
伞柄缓慢移开,背上的桎梏得以解脱,江央用手支撑自己顺势坐下,疼痛的余劲未消,猛一纾解,冷汗瞬间铺满全身。
宋息冷漠地盯着他,似乎在等他开口。
江央从怀中抽出一张信封,虚弱道:“帮我找一个人,把信给她。”
接着又拿出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合照,但应该是抓拍。
在一片皎白如雪的梨花林前,男人与女孩正并肩往前走。男人温柔明朗地看向远方,女孩却微侧头看着他,眼神清澈专注。
照片里的她正偷偷向前伸出手,两只手先后交叠短暂相遇,没能相握。
宋息仔细观察着照片,却发现,尽管两人的手还没来得及握住,但落在地上的影子早已重合。
“看不清脸。”宋息收起照片表情冷淡,“两个人,找谁。”
“当你见到她时,就一定知道她是谁。”
黯夜将尽,初阳的灿光隐约透出云层,寺外长阶上起早的小僧人开始洒扫积水。周围响起僧众喃喃念诵经文的回声,清凉的晨风穿梭在陈旧的庙宇间,也拂过两人身旁。
江央起身看向眼前的男人,目光灼灼。
“带她来见我,然后,我会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