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胡氏带着胡富文进周家门时周桃儿才六岁,周老太说胡富文是舅舅那胡富文便是舅舅。当时左邻右舍议论声不小,可是周桃儿桃核一般小的脑袋瓜想不清楚。
其实不单是脑子不够使,体力也不足以支撑她胡思乱想。
周桃儿的爹周善是遗腹子,唯一的儿子,老周家的根,周老太护得跟眼睛珠子似的,再苦再难都舍不得累着她儿子。
在周桃儿的亲娘没嫁进来之前,周家的日子不好过,里里外外全靠周老太一个人操持,家里的粮是一年比一年少,最后连参加院试的担保银都拿不出来,还是靠周桃儿姑姑嫁人的聘金才凑上。
就是这样的穷日子,周善却一点苦头没吃过,一双手除了拿笔磨出来的薄茧,几乎和城里富贵人家的老爷一样白净。
好在周桃儿的娘是个能干的,嫁过来以后不但田里家里的活计一把抓,还能分出工夫绣花换银钱,把周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可再能干也不是铁打的,血肉铸成的人说倒就倒下了,留下懵懂稚嫩的周桃儿。
周桃儿的娘一走,活计没人分担,周老太想也不想就用上了年仅六岁的周桃儿。田里的活她做得来就做,做不来就回去替她爹洗衣烧饭,也不管她够不够得着锅炉搬不搬得动装满脏衣的木盆。
穷苦人家的孩子当家早,帮家里干点活实属平常,但周桃儿这么小的都是家里长辈在边上看着慢慢教的,没有一口气吃成个胖子的说法。
左邻右舍有看不过去的去劝了几句,结果都被周老太哭天抢地怨老天叫可怜的架势吓跑了,不敢再劝,生怕多一嘴被周老太缠上。
正处农忙时节,周老太忙田里的事情忙得不见人,周善除了读书万事不管,周桃儿累得没有多余的力气为亲娘的逝世悲伤,每天沾床就睡,根本无暇担心什么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的话。
真说起来,当时的周桃儿知道后娘来时会带个舅舅来很是高兴,因为她希望家里的人越多越好,这样阿婆就不会整日阴沉着脸,她也就不用累得手打颤了。
现实哪有那么如意,大夫摸过胡氏的脉象后断言腹中是个男娃,周老太脸上的阴云确实散了,但是家里多了个养胎不能干重活的胡氏后周桃儿需要做的事情更多了。
比她大两岁的胡富文天天跟着周善读书认字,什么事情也不需要做,周桃儿心里委屈得紧,累得熬不住的时候找她爹周善哭过。
周善是个温和却没什么担当的爹,抱着哭成泪人的她“囡囡”、“阿囡”地哄了一通,过后依然心安理得地什么忙都不帮,甚至没在周老太面前帮周桃儿说过一句话。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周桃儿只在她娘在世时跟她爹学了几个字,不懂书里深奥的道理,却将这句话牢牢刻在了脑子里。
她讨厌这句话,她不想要一个只会读书的爹。
不过有一点她得感谢她这个任性挑嘴的爹,因她做饭的手艺实在差劲,周善嘴上不说脸却一天天尖下去,加上胡氏有孕需吃得好些,周老太将灶台上的活计揽了过去。
胡氏生下周耀宗一个月后,在周老太的催促下胡氏开始负责家里的三餐饭食。
不管是周老太还是胡氏,都不止一次地尝试教周桃儿下厨的本领,可是周桃儿在厨艺一事上十窍通了九窍,就是一窍不通,学了多久做出来的东西还是一团糟,按照周老太的说法就是白白糟蹋了粮食,这么些年也就粥煮得找不出错处。
把饭菜做得能入口真那么难吗?
周桃儿不知道,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好好学过。
不光是下厨,插秧、收麦、拾穗、砍柴、洗衣……她样样都做但都做得不算好,总能出些差错,周老太没少骂过她。
也得益于她的笨手笨脚,不是砸了碗就是洗破了衣裳,有了胡氏帮手后,周老太派给她的活少了许多。
这些都是她娘病重卧床时悄悄教她的,教她不能做一个乖顺听话的孩子,要她存着私心时刻为自己着想。
起初周桃儿不明白其中深意,做不好事情是因为年纪实在太小,尽全力也做不到尽善尽美,看胡氏进门后从不主动揽活的做法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她娘的良苦用心。
这个家已经算不得她的家了,她不能做一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
不过光装笨是不够的,一个什么都做不好的笨蛋只会讨嫌,不会有好日子过也没法掌握自己的人生。
周桃儿的娘舍不下她,最后的日子里替她算好了一切,撑着虚弱的身子将毕生的本领画成一本册子,绣样、针法、窍门……画得满满当当,又一页一页细细地教周桃儿,生怕漏下一处。
周桃儿没有辜负她娘的苦心,一闲下来就在破布上练习针法绣技,九岁手稳后在她娘留在的一张料子不错的素帕上绣了缠枝莲纹,借着和周老太一道去县里赶集的机会去绣铺换回了五枚铜钱。
都是周桃儿的娘从前用剩下的料子,几年过去,帕子布料陈旧,丝线褪色,压根不值什么钱。但绣铺的掌柜和周桃儿的娘是旧识,周桃儿的娘曾拖着病体来求掌柜日后帮一把周桃儿,这才有了这五枚铜钱。
周老太不知道其中关窍,只当周桃儿随了她娘的好手艺,笑着比春日里的暖阳还灿烂,问清楚掌柜怎么个收绣品法后当即掏钱当押金拿了些香包和帕子回去,让周桃儿绣来换些银钱。
九岁,到底还小,绣得慢技法也稚嫩,只能绣些简单的纹样,往往费半天工夫绣成的一张帕子只能换一个铜板。
蚊子再小也是肉,这对手里没什么银钱的周老太来说算得上是个大进项,每隔一段时间都回去县城绣坊拿些帕子香包回来。
大约绣了半年,周老太手里攒了能有一百文钱,走路时腰杆都比以往直些。交货时听绣铺掌柜夸周桃儿的手艺越来越好,准备涨一文钱让她绣精细些的纹样,周老太更是激动,拿回去的香包和帕子比以往多了一倍。
可这回叫周老太失望了,眼见着交货的日子越来越近,周桃儿却迟迟没有绣完,压在了最后一天才犹犹豫豫地将绣品交给周老太。到了掌柜那里,掌柜紧锁眉头拿着绣品对着日光看了许久,最后摇头不肯收这批绣品。
掌柜那里还有押金呢,不肯收的话押金岂不是打了水漂,周老太怎么肯认,追着掌柜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掌柜指着绣品上不甚起眼的牵丝皱毛处,说这样的瑕疵品不会有人买,铺子里是决计不会收的。
周老太急了,在绣铺里撒泼。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掌柜的没办法,只得退一步,重拿了一批香包帕子出来让周老太带回去。
虽然绣件只有原来的一半,将来挣的银钱也会少一半,但至少能保住押金。
周老太见好就收,拿了东西一刻不歇地赶回了家。刚到家就到处找周桃儿,知道她在屋后的河边洗衣裳,小心地把拿回来的香包帕子放好后就冲去河边,怒不可遏地拉起周桃儿,伸手就要打她巴掌。
周桃儿早有准备,借伤心蹲下躲开了周老太的巴掌,“呜呜”的哭声从臂弯处溢出来。
周老太听她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扯着她的衣领拎鸡仔一样把她拎起来,还是要打她。
周桃儿伸出泡得胀开的手,呜咽着说这次拿回来的料子太好了,她的手这么糙是绣不好的。
撇去复杂的针法绣技不说,简单的缝衣服绣花会的人不少,但是需要钱的人家大多数都因为干活的手太糙,绣出来的东西卖不出价钱,那些手嫩不需要钱的也不会去卖绣品,所以绣娘才会稀缺。
儿子考秀才要银钱,孙子上私塾要银钱,没有银钱的日子实在难过。
打那日起,周老太没给周桃儿安排过繁重的活计。
不是心疼她这个孙女儿,而是心疼她这双能赚钱的手。
周桃儿有个姑姑,孝顺、貌美,可是硬生生拖到二十有三才许了人家,还是因为当时周善要考秀才急需用银钱周老太才松口放人。
亲生女儿都如此,周桃儿对周老太从来没有奢望。
她原以为胡氏跟周老太存的是一样的心思,没想到胡氏更可怕,一点脸面都不顾。
妹嫁兄,甥嫁舅。
纵使没有血脉牵连,也实难被世俗所容。
胡富文是要考秀才的,胡氏那么疼他怎么会让他染上这个污点。背后究竟有什么在亲嫂子面前都说不出口的算计,周桃儿一往深处想就忍不住一阵恶寒。
就隔了一道木门,捂耳朵不过是骗骗自己,该听见的还是能听见。
听到胡富文渐远的脚步声,周桃儿从门缝望出去,确定没有他的身影后才松开捂耳朵的手,把门闩上后缓缓吐出胸口的浊气。
翻了年她就十七了,与她同岁的几乎都许了人家,动作快的连娃娃都生了,而她还一点消息都没有。
要说这十里八乡,周桃儿的身段和相貌都是数一数二的,最重要的是她还有赚钱的手艺,十四五岁的时候周家的门槛差点没被磨破踏平。
周老太和胡氏默契得很,你一唱我一和地全拒了,美其名曰舍不得周桃儿想多留她两年。
可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没人不喜欢摇钱树,周老太和胡氏不是舍不得周桃儿而是舍不得她赚的那些银钱。
两年不算久,耐得住性子和格外中意周桃儿的人家没有放弃,逢年过节还会来周家走动,不时打探一下周老太的态度。
哪知道周耀宗成材前周老太压根不打算放人,眼瞅着两年过去,上门提亲的人又多起来,周老太还是两年前那套说辞,要继续留着周桃儿。
这下没人敢惦记周桃儿了,毕竟人心隔肚皮,谁也算不准周老太的心到底有多偏,万一耗上个十年八年的,就算是棵金树也等不起。
心里纷杂难以平静,小跑着去桌边,将桌上的竹簸箩抱在怀里。竖耳听外面的动静,拨开簸箩上乱糟糟的各色绣线,从最底下摸出一个粗麻布缝制而成的小袋子,灰扑扑的不怎么起眼。
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把布袋里的东西倒出来,用手挡着尽量不发出清脆撞声。
是她这些年攒下的银钱。
“一、二、三……”
一边数一边把铜板放回布袋中,布袋愈发沉和满,她安心了不少。
数完后将布袋重新放回簸箩里,用针线和碎布掩好。
她时常要赶工,在家里时这簸箩几乎时刻在她手边。里头有些金贵的丝线,禁不住手里的茧子勾磨,所以周老太和胡氏从来不会碰。至于年纪太小且厌恶女红占了玩乐时间的周梅儿,更是有多远离多远。
没人知道这针线簸箩里藏着什么秘密。
日头升高,雾气尽散,每一次数完钱后心情就会变好,不再耽搁开始穿针引线。全神贯注地绣了许久,揉了揉酸胀的双眼和发僵的腰间,周桃儿打算去厨房倒杯水润喉。
白天就不用担心越到胡富文了,他每日都去城里的酒楼和旁人切磋学问。
家里静悄悄的,人应该都出去了。
周桃儿没有多想,喝完水又倒了一茶碗准备带到房里,省得渴了还要出来。
刚出了厨房,看见自己的房门漏出一条缝,心里猛地跳了一下撞得心口生疼。
她一向仔细,不可能不关门的。
快步往房里去,着急得茶碗里的水晃出来洒了一地都没有察觉。
“好啊,你有钱藏着不交给阿婆。”周梅儿的声音传来。
“咔嚓”一声茶碗碎片并着水溅了满地,蹦跳着打在周桃儿的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