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禁锢笼
吃晚饭前,应程去了趟医院。
方淮右肘脱臼的关节已经复原。
除了有头晕恶心等轻微脑震荡的症状外,身体其他部位暂未发现损伤。
一干人包括方淮自己,瞒着他父母说是打球不小心撞的,打架一事只字未提。
应程到了后,确认他目前无大碍,私下找方淮父母聊了几句。
他实话实说告诉对方,是和另一帮人起了冲突,自己作为队长没照顾好方淮,在此向夫妇俩道歉。
方淮父母追问那些人是谁,应程说不清楚,那地方没监控。
后续谈话不了了之。
不过好在,夫妇俩尽管很生气,但没当着几个男生的面表现出来。
客客气气把人送走了,似乎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离开医院,队员们终于卸下心口大石。
忙里忙外了一天,大家疲惫地道别,各回各家。
与此同时,应程收到了罗天锡的消息。
【西依锡】:王三涌和黄毛在住院治疗,我手底下的人看着,医院多事报了警,不过剩下那伙傻逼嘴挺严实的,警察没挖出来几个字
【西依锡】:这事算解决了,但是阿程,我说句实在的,以后你身边那些金贵的小东西,再出什么幺蛾子,你最好不要再管,他们是没什么,他们家里人可没那么好糊弄
【西依锡】:你自己注意着点,别被人坑了
应程停顿片刻,回:知道。
才点击发送,手机屏幕忽地一暗,有电话进来了。
应程指尖顿住。
上面显示的数字很眼熟,是个座机号码。
一般只有秦歆竹才会用座机打给他。
没响到第三声,应程面无表情摁了挂断,随即拉黑。
手机扔回兜里,人行绿灯亮起,他只身走入斑马线的人潮里。
—
本以为方淮那件事告一段落,可没想到,罗天锡一语成谶。
国庆刚收假,方淮父母转眼就把事情上报给了学校。
他们以应程身为篮球队长,却私自带领队员去校外训练,甚至与校外人员发生冲突导致同学受伤住院为由,要求学校通报批评记大过,并且撤去队长头衔。
如若不这么做,便要将此事揭发给教育局,让他们好好调查一番,附中是否尽到了关心保护学生的义务。
第二节 课下课,其他人上操场做课间操,应程被喊去了班主任办公室。
吴融神色瞧着还算平静,指了指跟前的凳子:“坐吧。”
应程没坐,直截了当道:“是不是方淮那件事?”
他和篮球队其他人不是同年级,还是曹章提前给自己透露了消息,说方淮爸妈来找麻烦了。
“消息很及时啊,”吴融也开门见山说,“那老师不跟你兜圈子了,现在对方家长已经闹到了学校,领导们也正在考虑,是不是要真的给你记大过——说说看,你是什么想法?”
应程面部表情匮乏,语气冷淡:“没有调查,没有对峙,直接给人定罪——附中领导的脑子比摆设还废物,连勉强好看都做不到,我能有什么想法?”
“……”
吴融被他这句猖狂的发言给气笑了:“你是真不为自己留一点退路啊,打算破罐子破摔,全得罪个干净是吧?”
“我说错了吗?”应程咄咄反问,“私自带领队员去校外训练,哪个私自?谁带领的?谁组织的?训练又是从哪得来的结论?”
“或者我这么说,”他丝毫不怵地与吴融对视,“方淮他爸妈大概不知道,出去打篮球是方淮组织的吧。”
“按照这个逻辑,我是队长记大过,他是组织人,是不是也得来个警告记过?”
等应程说完,吴融心情顿时五味陈杂了起来。
没想到自己带出来的学生,不仅成绩优秀,口才也挺了得。
一番条理清晰的辩论,差点就将他叭叭懵了
吴融清清嗓子,给自己找回面子:“行了啊,我不是喊你来练嘴皮子的。你说得没错,在未经过仔细调查之前,学校确实不该随便下定论。”
“但是应程啊,”他话音一转,变得严肃,“有些事情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你是学生,可人家不一定拿你当学生看。”
应程不由皱眉。
隐隐觉得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他心情不那么愉快。
吴融抽出张白纸,白纸上罗列了几段黑色字体,而最上方,印着十分显眼的“应程同学处分”大标题。
他点了点纸面,说:“这个呢,原本是一定会收进你档案的,它会跟着你一辈子,让你有口说不清。”
方淮爸妈和某位校领导关系很近,明确表示了必须要应程付出代价,同时还得退出篮球队,让方淮担任队长。
闹也不过是闹给别人看,学校只需要一份“迫不得已”的正当理由。
至于应程是不是真的无辜,没人在乎。
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而已。
吴融悉心告诫道:“书本里学不到的东西,现在别人教你了,有些事情能不掺和就别掺和,任何情况下,保护自己才最重要。”
他把那张处分通告,当着应程面放进碎纸机,盯着它一点一点碎成渣屑
“今天早上你母亲来了趟学校,说你最近在和家里闹矛盾,现在住亲戚那儿,”吴融说,“和家里打个电话,别让你母亲惦记,她为这事操了不少心。还有,她带了些东西给你,放学后记得拿走。”
应程半晌没出声。
吴融说的每一句话,都处于他意料之外。
原本必然要闹大的事,因为秦歆竹的插手,亦或是说因为应家的插手,从高高举起到轻轻放下。
他的学业、前途、包括那个劳什子队长,不会受到一丝一毫影响。
他无比厌恶的东西,临到关键,竟成为了兜住自己的那张底牌。
然而应程并不感动,也没有动容,唯独觉得可笑。
他清楚明白,应家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姓“应”。
姓应当然不能有任何污点。
可是——
应程目光移向办公室角落里,那个密封的纸箱上。
纸箱方方正正,看上去很大,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
他心底涌起几分无法平静的波澜。
在沉默的表面下,无间歇地碰撞紧绷敏感的神经。
吴融最后意味深长地叮嘱:“该做的不该做的,自己要在心里有个谱,遇事多动脑子少动嘴——回教室吧,好好学习。”
应程别开视线,终究没吭声,径自出了办公室。
—
下晚自习前几分钟,徐子梦拿了道竞赛题过来,硬是扯着应程写了半天。
她是物理竞赛生,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不喜欢问竞赛班同学也不找老师。
偏偏爱使用各种胡搅蛮缠,逼迫应程和她一起写。
应程解题速度快、步骤简单,别人需要半小时,他可能用不了十分钟,经常给身边人造成降维式打击。
在这种熟悉的竞争压力驱使下,徐子梦仿佛一位斯德哥尔摩患者,虐着虐着就会突然醍醐灌顶,打通任督二脉,找到正确的解题方法。
比她自己瞎琢磨效率高多了。
此次也不例外,应程三两下写完,起身走出教室。
徐子梦看一眼他的背影,转过头,咬牙切齿瞪着手里的题。
而后脑子蓦地一灵光——思路来了!
她立马开始刷刷刷动笔。
等应程回来,教室里人也差不多走光了,他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
解决完竞赛题的徐子梦心情舒畅,留了块肉松饼犒劳他,目光在纸箱上溜达一圈。
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出去收破烂了?”
应程把纸箱放旁边,收拾书包道:“我不出去,你怎么抄答案。”
“……”
徐子梦提醒自己不要冲动,露出得体笑容:“等着。”
她往自己座位走,故意大声说:“肉松饼我下毒了,你千万别吃。”
应程没空搭理她,收完该收的,带上纸箱离开。
打车回到出租屋,德德一如既往热情。
应程掌心覆住它头顶盘了盘,又把发卡盘歪。
德德舔着舌头,像个乐呵的小傻子。
应程情不自禁失笑,身上的疲惫似乎减少了点。
狗粮倒出来给它吃,自己走到床边坐下。
一居室统共只有那么大,屋内任何物品都能被余光扫到。
包括那个十分醒目的纸箱。
回来的路上应程几番考虑,干脆扔掉得了,管它里面是什么。
可是尚未作出决定,已经进了家门。
应程垂眼,目光淡漠地盯了纸箱片刻,俯身把它拉到跟前。
用剪刀划开胶带,四边纸盖掀开。
才第一眼,应程便倏地怔住了。
他原以为,秦歆竹会把他房间里那些应家人嘴中“乱七八糟”的东西,原封不动打包扔给自己。
从此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应程如何也没猜到,最上层竟然是几罐学生奶粉、一袋水果,还有核桃杏仁之类的坚果零食。
零食下面是衣服裤子,吊牌都还没拆,肯定是新买的。
再往后是床棉被,柔软蓬松,带有洗衣液清香,摸起来非常舒服,并且提前套好了被罩。
棉被翻开后,最底下一层,是洗发水、沐浴露以及电吹风等生活用品。
偌大的纸箱装了这么多东西,每一件每一样,都不像秦歆竹能做出来的事。
应程怔愣许久,脑子泛出空白。
空白过后,是从心底深处爆发而起的烦躁。
对方一次又一次的,在他彻底恨上应家之前,自作主张表现出或许可以称之为“牵挂、关怀”的情绪。
让他误以为自己是被在乎的。
应程曾经一遍遍相信,一遍遍尝试理解。
不断地骗自己,秦歆竹心里也许还有几分在意他。
可最后换来的,是对方得寸进尺,把他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不留余地用行动告诉他——你得到的一切,只是因为你生在应家。
而你本身,你这个人,毫无让人重视的价值。
应程用力朝前蹬了一脚,纸箱滑向远处。
他点开手机,把号码从黑名单拖出来,拨过去。
响了七八声才接通,对面是个男人的声音。
“喂您好,哪位?”
应程语气十分冲:“让秦歆竹接电话。”
应廉顿了几秒,反应过来:“小程?”
“我说,”应程音调降下去,狠意毕露,“让秦歆竹接电话。”
应廉面色不虞,先是问了句你在哪,然后又道:“你妈妈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应程闭了闭眼,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力又愤怒。
“我警告你们,别他妈再多管闲事!”他不由分说吼了出来,像是要发泄全部痛苦,“收起那副假惺惺的做派,你们应家从上到下,虚伪得让人作呕!”
“小程,”应廉仍旧是温和平静的,如同缺乏感情的木偶,“你是应家的孩子,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应家其他人,歇斯底里的情绪除了会暴露你的缺点,产生不了任何用处。”
他说:“你和我们闹翻,为难的是你自己,我知道你是聪明孩子,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你要明白,这个世界规则有很多,某些可以被推翻,某些却不行——大多数都是不行的。”
“你不是制定规则的人,你唯一能做的,是自觉遵守它。”
应廉说着,忽然语气一变:“在外面很辛苦吧?过不下去了就回来,你还小,爸爸可以原谅你的错误,只要你以后听话。”
应程眼底温度降至冰点,没有犹豫地掐断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