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悬阳城遇鬼魂归兮
“我的哥哥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甚至没有人相信他曾经存在过。”
——第一卷《十三祭》启——
“话说那悬阳城历史悠久,与世隔绝。城中有一个百年大族,名为沈家。沈家家规森严,女尊男卑。传闻第一任家主曾救下一名白衣仙人,族中后代皆受仙人庇佑,人丁兴旺,金玉满堂。
传说,在这座城里住着一个幻妖。它可以变幻人形,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挖人心,剥人皮,闹得整座城不得安宁……”
小满磕着瓜子,就着茶水兴致缺缺地听着。台上戴着面具的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台下诸位听客皆是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在来这儿之前,小满便在网上查看过不少攻略,可惜对这个人们口中“禁忌之地”网上的信息可谓是少之又少。
于是小满直接收拾行李跨越一千八百多公里,独自来到了这个神秘古城的遗址,寻找传闻中“一夜间销声匿迹”的沈家。
而她这次的目的,则是寻求古老传说中那让人争得头破血流的长生石。
古人有言,长生石可活死人,肉白骨,重塑肉身,拼凑残魂,众人向往之。
小满便是那其中之一。
可惜那说书人滔滔不绝,此类说词小满早已听了不下八百遍。除了开头提到了些有用的信息,其余几乎全是无聊的流水账。
小满无可奈何地摇头,兀自垂首抿一口杯中清茶。微苦。
一抬眸,却赫然对上那说书人的目光。
说书人举起醒木猛地一拍案板:“故事告一段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馆内顿时唏嘘四起,众人纷纷起身离去,脸上仍挂着意犹未尽的神情。
待众人散场,小满才开始不紧不慢地搁下茶盏,抓过一旁椅子上的背包准备起身。
半盏残茶中映出一苍白的面具。小满微微勾唇,朝说书人礼貌一笑:“先生。”
“小姑娘,你打哪儿来啊?”
说书人语气带笑,右手立于身前。小满看清他手中握着的不是说书用的一方醒木,而是威慑恶灵的净板。
小满敛了神色,道:“我自杭州来,本无意叨扰前辈。只是前些日子怪事频发,使得我身陷囹圄。好在有高人指点,晚辈便来到此处寻求传闻中的长生石。”
“长生石……你既也是为了此物。罢了,老朽看你合眼缘,可否跟老朽细说你遇到的怪事?”
小满闻言略一迟疑,“自然。”
于是小满长话短说,将自己朋友凭空消失,且身旁所有人都不记得有过这个人的事情全盘托出。
说书人听完沉吟片刻,问:“也就是说,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仿佛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小满颔首:“是。”
说完补充一句:“那位高人说,寻到长生石便可解开谜团。待长生石现身之日,便是我和他相见之时。”
“嗬嗬,这可麻烦大了……剪不断,理还乱呐……”
小满不解:“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说书人摆摆手:“无妨,无妨,你沿着大门出去那条路一直往前走,千万别回头,就一直铁头往前走。走到一座荒废的宅子前边,会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你去问他便可。他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小满会意,朝他拱手以示敬意。突然想到什么,她问:“前辈,您说书时一惯戴着这面具吗?可是有什么说法?”
“我这面具本为一对,黑面为阴,白面为阳。”
“那阴面去哪儿了?”
“他出城了,我在等他。我已经等了他一百年。戴着这面具,他回来便能第一眼认出我。”
面具之下,小满看不见他的神情:“我等他回来,回来取我欠他的债。”
小满沉默无言,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看不出年纪的说书人,起身朝他微微鞠躬:
“多谢前辈指点了。”
“无妨,无妨,快去吧,天快黑了。”
小满抬眼望向门外,外边儿正直晌午过后,天光大亮。哪里来的天黑。
……神经。
许是这儿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小满没多想,挎着书包抬脚迈出了大门。
身后说书人突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沉飘渺,竟带着些淡淡的忧伤:“那个消失的朋友是你的爱人吗?”
小满脚步一顿,随即快速否定:“不。”
“他是我的哥哥。”
这城中的天气当真是奇怪,这前脚刚踏出大门,天色瞬间就暗下来了。小满想起说书人的话,后背一阵发凉。
她不敢多做停留,打开手机手电筒沿着门口的大路埋头就走。
天空寂寥无云,巨大诡异的圆月低悬。道路两旁的事物笼罩在黑暗中,高低起伏犹如无数沉默的墓碑,散发着死寂与不详的气息。
小满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寂静的黑夜里,橡胶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格外刺耳,犹如鬼兽低沉的嘶吼。
她一只手捏紧了书包的背带,深吸一口气打着电筒继续前进。
不知走了多久,夜渐渐迷失了方向,眼前有且只有这一条路。身后传来阵阵阴凉,在诱惑着胆怯的人儿做出惊慌失措的事情。
小满强自镇定,继续埋头往前走。
手电筒的光亮有些黯淡,照着前面不远处的路边似乎蹲着一个黑影。走近一看似乎是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
小满壮着胆子走上前询问:“老人家,请问您知道这儿哪里有废弃的宅子吗?”
黑影不说话,只是将头埋在双膝之间,身体似乎轻微颤了颤。
“老人家?”
老人动作僵硬地转回头,脖颈间骨骼咔咔作响。他那对泛白的眼珠子望向小满,转了转:“……恶鬼挡路……破财消灾……”
小满:“……”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
老人拖着晃晃悠悠的身子,伸开双手横在路中间:“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小满嘴角抽了抽。
“钱……给钱……”
夜半三更鬼拦路,还是个贪财鬼。
小满下意识伸手进兜里摸了摸,本就囊中羞涩的她除却路费没剩下几个钱,不由得眉心皱了皱。
肩上突然搭上一只苍白的手,小满身体僵直一瞬,瞪大了眼不敢回头。
身后传来那人幽幽的声音:“小姑娘,你这问路的法子不对,他是不会告诉你的。”
不等小满反应过来,那人搭在她肩上的手直接越过她,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两张燃烧的纸钱。
纸钱落到那踉跄着的老人的面前,慢慢燃烧殆尽化为幽蓝色的火光。下一瞬,原本烧为灰烬的纸钱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老人手中。
老人僵硬地抬起头,尖而窄的额头上爬满皱纹,唇角却始终抿着一抹开怀的笑。
他伸手去握那虚无的纸钱:“钱……好多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你想问什么,不妨现在问问看?”
小满闻言,鬼使神差地照做了:“老人家,请问您知道这儿哪里有废弃的宅子吗?”
那老人手指摩挲着纸钱,颤颤巍巍地抖动着肩膀:“啊?这儿……没有什么宅子啊?”
“就是古老的宅子,传说中藏有长生石的那个沈家。”小满细细描述:“您知道往哪儿走吗?”
“啊……沈家啊,你要去的是悬阳城吧?悬阳城不在这儿啊……”
小满心下猛地漏了一拍:“那在哪里?”
“在……”
老人依旧低垂着头,有些僵硬地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缓缓指向左边:“在……”
小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可老人却猛地指向前边,然后是右边、后边……小满眼珠子看着他那枯树枝一般干瘪的手臂在空中三百六十度转弯,惊得愣在当地不敢说话。
老人蓦地停下动作,欣慰地叹息一声:“找到了。”
小满下意识朝着他手指停下的方向看过去,弥天大雾扑面而来,席卷她全身。
雾大即妖,此处不宜久留。
正这样想着,猛一转头却发现原本蹲在路边的那个老人不见了踪影。小满心下一凉,扭头朝身后一看。雾色弥漫,哪里有第三个人的身影。
不,也许至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
“……见鬼。”
还是两个鬼。
可事已至此,原路返回是不太可能了。小满重新拿起手电筒,硬着头皮朝方才那诡异老头指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的孤魂野鬼,他们大都蹲在路边。也有的挂在树上,抑或是趴在地面上,伸着舌头四肢扭曲地阴暗爬行。
即便小满胆子算大的,但看到这场面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可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小满只得咬着牙逢人便问:“你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吗?”
“请问您知道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在哪儿吗?”
不出意料的,无人应答。
又不知道继续往前走了多久,久到小满已经完全忘记了恐惧,久到双腿开始疲软无力。
下一瞬,有什么冰凉刺骨的东西落在额头上,小满伸手去碰,瞬间洇化为一滩冰水。
小满抬头,漆黑的夜幕众落下点点斑驳的白影。
是雪。七月三伏天,这里居然下起了雪。
而就是这一抬头,借着熹微的手电筒光亮,小满看见面前赫然矗立在雪中的一座硕大的古宅。
找到了,传闻中的沈家古宅。
而这雪,似乎盘旋在古宅上空,就是从里边儿飘出来的。
局部降雪?这也太局部了吧……
小满正疑惑间,古宅门边的一座石雕引起了她的注意。
石雕似乎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衣衫褴褛,弓腰驼背。厚重的雪压在他头上肩上,远看罔若一座冰雕。
眼前大门紧锁,潮湿的漆木门年久失修,表层木皮已然有些脱落。小满尝试着将手探进木门底下的缝隙,左右一番捣鼓也无法将门打开。
小满越过石雕,握住锈迹斑斑的门环轻轻敲了敲。这不敲不要紧,一敲那年久失修的铁环直接脱落下来,骨碌碌地滚到地上,滚到那石雕的脚边才堪堪停下。
小满动作一顿,扭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在漆黑一片的暗夜中显得格外清明澄澈,丝毫不似一位年已耄老的老人目光该有的浑浊。
不是石雕。
小满眼皮跳了跳——又是一个小老头。
但这个老头和半路遇见的那鬼老头不太一样。他也是沉默着,一言不发。一双明亮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小满,似乎要将她抽筋剥皮,看穿她的魂灵。
老人极缓慢地动了动身子,身上的雪块抖落,露出他雪一般的白发,以及那张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孔。
不知为何,在对上他那双混沌的眸子时,小满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小满忙举起双手:“我不是故意破坏公物的。”
“……”
小满上下打量着他:“老人家,请问您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吗?”
“……”白发老人凝视她良久,身子忽然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你……”
声音颤颤巍巍,带着些从远方传来的缥缈:“你回来了……”
小满登时僵在原处,四肢如被人灌铅般沉重,动弹不得。
“魂……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勿念前人……”
一阵潋滟寒光。
夹杂着血色的雾渐渐朦胧,小满眼前陷入模糊。在一片虚无之中,小满清晰地看见那白发老人的身形一点点拔高。
墨发,玄衣,苍白如雪的肤色。
高挺的身形,劲瘦的腰,以及眉心洇染开来一点嫣红的血。
“一百年,我终于等到你……”
小满嘴唇翕动:“哥……哥?”
眉心一点朱砂痣,她不会认错的。
小满迈开步子,似乎想要确认是不是他,抬手轻轻触碰他的。
突然一道惊雷划破天际,闪电劈开阴沉的夜幕,惊醒了小满迷茫的思绪。
雷打雪,大厄之兆……
身体不受控制,四肢绵软无力地垂下,与那人指尖堪堪错过。
触不可及。
抓不住,握不住。
意识逐渐模糊,如坠身于湍急的溪流中,颠沛流离。
小满闭上了眼。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漆黑一片的面前似乎亮起一道光。有人站在光照进来的另一头呼唤:“归来吧,归来吧……”
“沈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