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疑点
采买只是个借口,根本没什么要买的。
魔神非要进城,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他不信任訾灵,行事肯定得避开她,而訾灵觉得完全没必要这么麻烦。
她自己把自己支开了!够善解人意吧!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事。
从侧门出来,街上熙熙攘攘,訾灵一路买些琐碎玩意儿,打听着前往三式者院的方向。
三式者院临近城主府,遥迢就能看见飞阁流丹的高楼和宏伟壮阔的朱漆大门,除了城主府和林家大宅,三式者院就是城中最大气的建筑。
三式者院中的三式,指的是三式绝学——太乙神数,六壬神课和奇门遁甲。
三式者,便是修行这些的人,同样称之为修士。
三式绝学乃是凡间自创的叩仙问道基本功,与仙门修行有一定差别,不过殊途同归,最终都是为了登临绝顶,叩仙问道。
修行讲究天赋,门槛高不可攀,但这难以浇熄世人对长生和法术的热情,各大仙山居于隐秘难寻的洞天福地,这也无法阻止世人求仙的脚步,大徵朝开国皇帝就是位化神境的修士,求仙问道的风气在这个朝代到达顶峰。
三式者院,就是大徵朝自设的修仙机构,用于教习那些天赋不足以直接拜入仙门,却又有些资质的少年。
三式绝学,则是他们的奠基绝学,用来补足天赋的缺位。
仙门合盟执法堂成立后,少年们便不再分散送往各大仙门,够资格的直接进入执法堂,算是正式踏进修仙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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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法堂遴选临近,名单未定,三式者院的少年都铆足了劲,想在最后关头冲刺一把。
“师弟,接下来这招师兄只练了半月,掌握得不熟练,你当心了!”
演武场上,头发短硬的师兄摆出进攻姿态,对面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相对师兄一身腱子肉,师弟细胳膊细腿,显得单薄弱势。
场地刮起大风,师弟手中掐了个咒决,额上有薄汗渗出,两人皆是严阵以待。
演武场旁边有两间小楼,其中一间小楼廊下站着两位仙风道骨的中年修士,四周的弟子频频向他们投去隐晦的目光。
两位仙修腰上统一佩着黑白游鱼玉佩,那是执法堂的标识。
场上的师兄弟已经交起手来,他们一人主修地元奇门,一人主修天元太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一刚一柔,一虚一实。
师兄主修奇门遁甲,刚猛冷硬,师弟修太乙神数,掐符弄决,引气入体,更接近仙门筑基境的修士。
但眼下这场对战来看,显然是师兄更占优势。
“陈庄,五行遁术、六甲秘祝运用熟练,根骨……勉强过关。”执法堂修士站在廊下,提笔在小册上记下这一句。
另一位凝神注视场中良久,眉宇不自觉皱了起来,回头看向半边身子藏在阴影里的少年。
“季扬,你觉得呢?”
被问到的少年身后有一柄剑,用黑布裹着,看不清形貌。
他缓缓站直,从阴影中抽身,暴露在日光下的面容俊朗年轻,甚至带着几分稚气,乍一看年纪不会超过十六。
他盯着场上,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看向问他的修士,平静的眼眸中涌起几分迟疑和欲语还休。
“好了你别说了。”修士果断摆手,“自己玩去吧,你呆在这里也看不出什么,反正在你眼里这些人都很一般。”
季扬眨眨眼,虽然没说什么,但被放过之后表情明显愉悦了点,乖乖朝两位老师低头一礼,背着剑离开演武场。
小楼后是幽静的走廊,一位女弟子跟他擦身而过时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低声道了一句:“抱歉。”
旋即风风火火地离开。
季扬站在原地思考,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三式者院的弟子撞到。
想了一会儿,想不通,不想了。
他继续往前走。
忽然,他觉得腰间有点异样。
抬手一摸——原本别着灵器的腰带松松垮垮,灵器早已不知所踪。
少年呆呆地站在风里,茫然如有实质。
“我的千里听风……”
·
轻易混进三式者院,轻易偷到千里听风,訾灵又轻易混进了听风楼。
仙门出品的千里听风,是一种联络灵器,每一枚有独属的编号,根据编号可以向固定的某一枚传送消息,以达到修士间互相联络的目的。
但这种灵器需要特殊灵力激发,仙门之中有大型灵阵,灵阵范围内可以及时随意收发信息,但灵阵范围外,比如人间,没有能力支撑大型阵法,就只能把微小灵阵置放在固定地点,需要时前往这些地点注灵。
为千里听风注灵的地方,就叫听风楼。
白杨城是重要通商关隘,但距离大徵帝都甚远,城里的建设不算太好,訾灵在街上跟瓜子大姨们唠嗑半天,只听说三式者院有一座听风楼。
她已经跟仙门失联快一年了,再不联络,她上头那几位都要致仕了。
千里听风是一块约莫成人手掌大小的四四方方的黑块,似玉非玉,似石非石,比玉硬一些,比石头软一些,可以随身携带,分量不重。
听风楼门口有记录员,訾灵直接翻窗进去,没惊动任何人。
她把千里听风放在听风台上,一边等待注灵,一边努力回想执法堂祭酒监的公共联络编号。
想了片刻。
毫无印象。
她那会儿还没有执法堂呢!
无奈,訾灵翻出了手中这枚千里听风夹层里的联络卡。
千里听风里一般夹着小便笺,持有者会把几大仙门的公共编号写在上面,以防紧急联络时不记得,其后是朋友们的联络编号。
訾灵扫了一眼联络卡,没看到执法堂,也没看到祭酒监。
她定睛再瞧,姓名一栏,有一个“沈祭酒”。
四大祭酒中,有姓沈的吗?
执法堂前身是修仙界四御学院,执法堂成立后,保留了学院制度,只增加了一个仙门合议庭,四大祭酒掌管着整个执法堂的运作。
訾灵太久没有仙门的消息,不了解这些人事变动,可能有吧。
倒是这枚千里听风的主人,那浓眉大眼的少年,竟然有祭酒的私人编号。
身份不凡呐!
私人编号也行,都升到祭酒了,权限够了。
訾灵选好编号,在千里听风上写下一串算筹数字。
过了三十息,她写下第二串。
第三次她停顿了九十息。
一共三串数字,包括停顿的时间在内,都是联络秘钥,其中的意思只有专门的秘钥本能识读出来。
传送完毕,訾灵删掉记录,不打算等待回讯。
她跟仙门向来是单向联络,随便摸一个千里听风就能传递消息,如果要双向联络,那她暴露的风险就大大增加了。
执法堂如果有异议,会派人跟她对接的。
她收起千里听风,正准备下楼,却见刚才惨遭她毒手的少年站在门口,对着记录员道:“我的千里听风,丢了。”
訾灵讶异地停住脚步,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快。
还回去是不可能了,既然意识到东西丢了,肯定会联想到她身上,两人刚刚打过照面。
落在这里又显得欲盖弥彰。
訾灵略作思忖,把千里江风别到腰间,从侧面的支窗翻了出去。
对不起了小师弟。
回头找祭酒监报账吧。
·
出门时两手空空,回来时兜里揣了件不义之财。
侧门边有棵白杨树,訾灵在树下挖了个坑,把千里听风埋了起来,预备需要之时再来挖。
总归不能出现在魔神殿下面前,否则她的嫌疑大大的。
找一枚千里听风联络没有花上太久,但她先前在街上探听消息,加起来早过了两个时辰。
她尚在想魔神殿下会不会多问,可敲了半晌门,里面没人应,推开一看,魔神殿下不见鬼影。
干嘛去了?
魔神如今都不避讳让她知道自己有别的行程,不知道被她真挚的演技征服,还是觉得她太弱,懒得避讳。
不过也无所谓。
不管是哪一种,对她而言都有益无害。
訾灵不着急,自去厨房要了晚饭,坐在魔神殿下门前吃,这样魔神殿下回来,她就是一个“因主上迟迟不归焦灼无措食不知味”的忠心下属!
合理!
但奇怪的是,直到她把饭菜吃完,魔神殿下也没有回来。
訾灵看着空荡荡的食盒,担心这些过于干净的碟子会影响她忠心下属的形象,于是把食盒送回厨房,后厨大姨又送了她两个香喷喷的烤地瓜和一碗银耳百合汤。
月上中天,訾灵坐在东厢房门口的石阶上啃地瓜。
当她剥开第二个地瓜的烤皮时,在香甜滚烫的地瓜香气中,她嗅到一点混杂其中的血腥味。
訾灵鼻尖轻轻耸动,同时察觉到身后愈发靠近的气息。
受伤了,看来出意外了。
她假装不知,旁若无人地剥地瓜,剥完咬了一口,又长长地叹一口气。
“……叹什么气?”清冷的嗓音自头顶响起。
訾灵浑身激灵,猛地起身,地瓜差点摔落,魔神眼疾手快扶住她颤抖的手。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她难掩喜色。
魔神殿下看起来没什么不对,衣裳整洁,面色如常,可訾灵非常确信,刚刚的血腥味绝不是错觉。
“叹什么气?”他又问道,掀袍在石阶上坐下来。
“殿下久久不回,属下……有点担心。”
訾灵磨磨蹭蹭地坐到他身边,试探着问:“殿下,出去了?”
“右护法姬姜常年在人间活动,如今是孤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之一,白杨城中有她的情报站点,孤去了一趟。”魔神淡声道。
“……”
訾灵简直悚然。
这是她能听的吗?!不会是断头饭吧!反正你要死了让你知道也无妨?
她沉默不语,魔神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华丽的风铃,漫不经心地摆弄起来,“孤记性不好,姬姜掌管孤麾下所有人的情报信息,你的投效当初也是她拍板同意的,所以孤翻了翻当年的案卷——”
訾灵屏息凝气。
“案卷上有姬姜留下的批语,她认为你可以信任,因为你身上有一道主仆印。”
“孤种下的。”
訾灵:“……”
主仆契约留下的印记,就叫主仆印,前者是一种极其古老的秘法,也只有息魔涧出生的魔神殿下能悟通,普天之下会这种秘法的人不会超过五指之数。
作用也很简单,它本质就是一种卖身契,契约烙印一旦种下,仆从绝不可违反契约内容。
违反即死。
契约内容包括:绝对忠诚,绝对服从,主死仆随。
訾灵对这道契约了解不深,毕竟典籍都找不到记载,她也无从下手。
唯一清楚的是,倘若魔神殿下陨落,她也会跟着身死。
主仆契约中,至今最明确的就是这一条。
她沉思着,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摩挲上她的侧脸,魔神殿下幽深的眸光近在咫尺。
忽略掉他古井无波的眼神,这个举动就像情人间亲昵暧昧的触碰,带着一点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缱绻。
魔神手掌覆盖住訾灵的后颈。
少女颈项纤细,在他手中显得如此楚楚可怜,只需稍微用力就能掐断这枝花枝。
魔神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訾灵的样貌。
眼前的人有一张漂亮面孔,小巧流畅的脸颊一个巴掌就能盖住,两粒猫儿似的眼珠,眸光流转,灵动娇俏,看向他的时候,总带着些奇怪的怯意。
美中不足的是微微上挑的眼尾,不笑时冷而媚,容易破坏她浑然天成的天真感。
这是一张鲜明而富有欺骗性的脸。
可魔神没有印象。
他是个讲理的人,严重到让他种下主仆印作为惩罚,这张脸的主人,一定犯下过无可饶恕的罪责。
但除了极北荒原一面之缘,他不记得自己见过这张脸。
“还真有……”魔神贴着她的额头,丝缕微光在皮肉下流转,形成一道玄妙印记。
两道印记,一主一仆。
魔神松开她,以手支额,似乎觉得非常有趣,低低笑起来。
“孤从未对任何人种过主仆印,这是怎么来的?”
空气中弥漫着地瓜的香甜,棠梨的冷香,和似有若无的杀机。
这位魔神殿下,平日一般不笑,表情也欠奉,唯独遇到非常不舒心的事时,会纡尊降贵地勾一下唇角。
最容易令他不舒心的事……
是欺骗。
訾灵现在在他眼中,离欺骗已经仅有一步之遥了。
满院寂静,訾灵开始回忆。
她当时跟姬姜,是怎么鬼扯的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三式者院灵感来源于道家三式,大多是私设,乱编的,不要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