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荷花酥

二人便一同走。乐悦笙越走越觉不对,“你要买什么?”

“酒。”

这里盐酒官家经营,便是酒楼也只能从官家进货,官营不愁卖,往往安排在集市最深处。

“你还敢喝酒——”

“乐悦笙。”男人叫着她的名字,“太长了,没有酒我熬不下去。”

“什么太长?”

“时日。”

乐悦笙一滞,“你是不是又发烧了?”抬手贴一贴男人脑门,微微发热,有一点烧,却不至于说胡话的程度,不由分说拉住他手腕,“买什么酒?与我回去。”

男人往回夺,“我不——”

“安生与我回去。”乐悦笙警告,“再许多废话,点了穴道拖回去。”不等男人答应,攥着他穿过集市人潮。

男人三两下挣不脱,只能认命,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下拉拉扯扯往回走。

乐悦笙忽然往一处糕点档头停住,“荷花酥有吗?”

“有,有。”摊主眉开眼笑,“荷花酥是咱们欢喜洲顶尖的吃食,南来北往客商来了必买的。客人识货——要多少?”

“称二斤。”

荷花酥是贵价吃食,寻常人家至多买上二两,逢年过节能称半斤就算不错。摊主难得遇上这么大的订单,“档头只余一斤多,客人且站站,家在后街,我去取。”走两步跑回来,切一块用纸包好,“客人吃着,慢慢等。”

乐悦笙递给男人,“给你。”

男人怔住,“给我?”

“年纪不大——耳朵怎么背了?”乐悦笙含笑道,“荷茶酥各洲都有,唯独欢喜洲出产独具风味,你尝尝。”

男人低着头,拈一块塞入口中,酥点松脆,入口即溶,若有若无的荷花清香裹着乳糖甜香,果然好吃。

乐悦笙在旁看着,男人吃东西的样子很是秀气,酥点拈在指尖,垂着眼,小心翼翼地吃。日光灼热,把男人乌黑的眼眸映作清而透的琥珀色,平白添一段异族风情。

乐悦笙出神地盯着他。

男人愣住,“怎么了?”

“没什么——”乐悦笙盯着他,“真是像。”

男人将糕点扔回纸包,“究竟是谁——你不肯说,又偏爱提,逗我玩吗?”

“对,逗你玩。”乐悦笙眨一眨眼,“怎样?”

男人尚不及发作,摊主走回来,端着一大匣荷花酥,分作十数个纸包,草绳系牢,“客人买这许多,只怕要吃许久?”

“一个时辰用不了就没了——我家人多。”

男人正伸手去接,闻言回头,“不是说买给我?”

乐悦笙一滞,“是给你,也给大家,一处吃——”话音未落,男人收手,拂袖而去。

这边摊主刚放手,两边没合上,纸包砰一声摔在地上。摊主惊慌道,“我不是故意——”

“与你不相干。”乐悦笙摸出一块银子给他,“不知他发什么疯。”

摊主拿了银子便回了魂,安慰道,“哥儿是吃醋了,家里男人多,常有这种事,哄一个不哄一个,便要闹——小姐回去好生赔个不是,哄哄便得。”

乐悦笙正弯腰去拾,怒道,“你胡说什么?”

“那位哥儿不是小姐屋里人——”

乐悦笙百口莫辩,前头男人已经不见踪影,只能提着纸包追上去。

集市离码头只一条街,乐悦笙远远看着男人脚步虚浮,走得倒不慢。人潮汹涌难靠近,索性随他去。乐秋风在舷梯下迎着,“卫栖已经回来了——少掌教买的什么?”

乐悦笙脱口道,“没什么。”这一句完全鬼使神差,简直无语,便提着纸包回舱。

天擦黑时,座船离开欢喜洲。

船上进了货,晚间谢南剑命人好生整治一顿酒席,趁长风月明,甲板上吃酒。乐悦笙出来,谢南剑乐秋风二人迎着。乐悦笙四顾一回,“其他人怎么不见?”

谢南剑回道,“两位师弟分头戒备——夜间行船,平安最要紧。”

乐悦笙点头,又看乐秋风,“卫栖呢?”

乐秋风扁一扁嘴,“我去叫了,人家不吃饭么——另送了食盒子去。”

三个人坐了,谢南剑举杯,“夏至节少掌教不在家,没能一处吃酒,今日好生补上。”

乐悦笙一笑饮了,“我不在家时,宗门可有事?”

“有事。不过少掌教都知道了——于家少主带家眷投奔宗门,在岑溪码头遇上副掌教。兹事体大,副掌教去静思堂回禀少掌教,才知道少掌教不在宗门。正乱着,奉礼传信说二鬼主伏击少掌教身死,立刻带着我们飞马往奉礼赶——总算少掌教平安。”

“师叔去码头做什么?”

“继任大典和婚仪用的烟花从水路过来,副掌教带着人去接货。”

乐悦笙抬手撑住下巴,“师叔对晚辈的拳拳爱护之情,叫人感佩。”

谢南剑一听这话入港,大着胆子道,“少掌教独自离开奉礼,副掌教知道,必定伤心。”

“你说的不错。”乐悦笙道,“我这便写一封书信,明日你拿着飞马回奉礼面呈师叔。”

谢南剑一滞,“一家人何需如此多礼?再说我不得伺候少掌教吗?回宗门少掌教再当面同副掌教说话便是——这会子副掌教想必也不在奉礼了。”

乐悦笙笑笑。

谢南剑连忙布一个菜,再不敢提谢平生,“于氏一门精锐尽数折在奉礼,只于少主带着一群老弱残兵出逃,境况着实凄凉。”

“于少主才五岁,有这能耐?”

“于家主胞妹同于少主在一处呢,带着于老夫人连同五个孩子——于氏一门高手十几个,死得精光。”

“灭其精锐,释其老弱。”乐悦笙道,“还算有底线。只是于氏一门,什么时候跟魔教结的仇?”

谢南剑也猜不透,同她续酒,“魔教行事,哪里有什么规矩?”

乐悦笙道,“你二人好生带着船夫操练,务必要演到烂熟——这些人出水为生计,既要人操练,便不能吝啬银两,一日一结,足足给够了。”

二人站起来,齐齐应喏,“属下等遵少掌教钧令。”

“坐。”

三个人仍旧坐下,说些宗门八卦,一同吃过饭。谢南剑二人去换班,乐悦笙便往底舱去。

底舱没有门锁,乐悦笙推门入内,极狭小一间舱房,只一张木榻一个桌案,便没有空间。案上一个餐盘,餐食一丝没动也罢了,汤药也没动。

男人蜷在榻上,笼着一条棉被,一动不动。乐悦笙刚进门男人便睁开眼,定定望住她。

“还以为你睡了——竟没睡么?”

男人不吭声。乐悦笙走近,摸一摸他脑门,仍在低烧。人在这种时候,极易昏睡,醒着反倒怪异。

男人抬手,掀开乐悦笙手臂,闭上眼。

乐悦笙一滞,“又怎么了?”

“不怎么。”男人语气古井无波,“少掌教事繁,不用管我。”

乐悦笙刚喝了酒,一入舱门酒气弥漫,被男人如此讥讽面上挂不住,“怎么不吃饭?”

“不想吃。”

“药怎么也不吃?”

“也不想吃。”

乐悦笙听得脑仁生疼,耐着性子劝,“总要把药吃了才能康复,饭也——”

男人一语打断,“你先给我酒。”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乐悦笙骂一句,站起身拂袖而去。

男人猛地坐起来,眼见她背影消失,舱门砰一声合上。他只觉心里漏了风,嗖嗖透着冷气。男人渐渐脱力,仰面倒在枕上,木木地望着船板——

早知如此,便不该惹她生气。

错了。

又不知多久,舱门从外打开,男人置若罔闻,便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厌倦道,“出去。”

“起来。”

是乐悦笙。男人猛地转头,乐悦笙立在在榻边,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一时不能动弹。

“起来。”乐悦笙道,“去吃了。”

案上多出一只瓷碗,一碗热腾腾黑漆漆的汤药,男人一个“好”字冲到口边又咽下,“我说了不吃。”

“去。”乐悦笙苦口婆心劝,“不吃药活不成了。”

“那敢情好——”充盈的活气回到身上,男人生出气力同她顶嘴,“死了总能安静。”

“你怎么知道?”乐悦笙讥讽道,“你这人又不行善,又不积德,说话又刻薄,嘴又欠,到阴间必定更不安生。”便威胁,“要么自己吃,要么我同你灌下去。”

男人仰着脸,一瞬不瞬望住她。乐悦笙点一点头,拾过药碗,作势要灌,男人坐起来,屈膝往后退,“我自己吃。”抬手捧住药碗一仰而尽,立时便苦得皱眉。

乐悦笙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儿。

男人目光一闪,艰难咽下口里药汁,“这是荷花酥吗?”

“嗯。”

“别人的东西,我才不要——”

“给你的。”

男人怔在当场,“你不是说给他们的么?”

乐悦笙扯断草绳,打开纸包,尽是糕点的碎渣——酥点极松脆,白日在集市摔一下便这样了,递给他,“给你吧。”

男人怔怔重复,“都……是给我的么?”

“是。”

“都给我?”

乐悦笙无语,等一会不见他接,“不要便还给我——”话音未落已被他夺在手中。

男人攥着纸包,垂着头坐着,忽一时笑起来,笑意拉得极大,却极冷,殊无欢喜之意,“乐悦笙,你对什么人都这么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是深深深夜档《引诱》,大家务必不要等,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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