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你说什么?”
陆怀泉微微侧身,轻声问。
明明是平淡的表情,眼底却开始蔓延的寒意与冷厉。
他声音极轻,快要让人听不清。
但杨沛云听到了,后期训诫出的潜意识开始疯狂警报。
她扬起笑容,装作轻描淡写地上前:“没什么,快走吧?别耽误了兄长上值。”
杨沛云故作淡定地站在他身旁,后背冷汗一层又一层。
直到陆怀泉幽幽收回视线,什么都没说地,继续往前走了。
简直就像个定时炸弹般!
杨沛云白着脸在心中暗暗叫苦,这位表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喜怒无常啊。
弄得她都不敢多说话,生怕哪一句又惹他生气。
回到二人住处的方向,陆怀泉脚步不停地路过了自己的院子。
径直往东宁院去。
杨沛云一愣,又紧跟上。
想来也是,这位表兄地位高贵,听嬷嬷们说他喜静喜洁,只怕不会轻易让人进他的院子。
东宁院中,那座还算宽敞的紫藤亭中,石桌上已经摆上了文房四宝。
想必是提前吩咐过了。
二人进屋时,巧安正站在院中,见到陆怀泉,她拘谨跪地行礼:“长公子。”
陆怀泉好似没看到她,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什么也没说,巧安便也不敢起身。
杨沛云路过时,见巧安额头点地,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她心疼着。
见陆怀泉已经走远,她大着胆子让巧安起来。
见他没说什么,就拉着巧安的手贴耳朵道:“你进房里去。”
巧安看了看两人:“好,若出事了姑娘就喊我。”
小小的凉亭中,陆怀泉摒退左右,只剩他们二人。
见杨沛云乖觉地坐在位上问:“兄长要从哪里开始教起?”
其实陆怀泉本没有心思教她,之前在父母面前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觉得他们的反应好玩罢了。
本想着随便指导两句,但此刻见杨沛云认真地卷起长袖,露出莹白的手腕,他反倒觉得,教教练字,应该也挺有趣的。
便正儿八经地坐在她身侧,随手从笔架中挑了一支扔给她:“先写两个字我看看。”
杨沛云微抿唇瓣,神色认真地捡起桌上那支羊毫笔,桌上的东西似乎都是从陆怀泉房中搬过来的,每个物件都透着奢华尊贵。
便是自己手中这支笔,也是沉甸甸的质感,笔身极重,她握在手中,连运笔都不流畅。
她生怕自己被嫌弃,努力着提起小臂的力气,写了两个字。
却连字形都不像样了。
杨沛云有些着急,害怕他因为自己没用又要生气,也不敢停,一连写了几个字,却因脱力越写越丑。
直到力尽她才撂笔,有些小心翼翼地抬眼去望,陆怀泉神色没什么不耐,只是安安静静的,拖着脸看她的字。
见她停下才抬眼:“写完了?”
杨沛云:“写、写完了。”
“既然觉得重,还硬撑什么。”
他一语道破,陆怀泉手指拂过笔架上的一排笔,挑了一支最轻细的扔出来:“学不会及时止损,到头来受苦的也是你自己。”
“再写。”
见他神色如常,语调平淡,杨沛云松了口气,赶忙换了一支。
揉了揉手,刚提笔还未写,一道极快的残影落下。
啪——
“啊…”
杨沛云痛呼出声,手腕上细细的疼。
陆怀泉拎着方才那支重笔,拿笔杆部分快准狠地敲了她的手背,直打出一条红痕。
他声音浅淡:“姿势错了,用手腕,而非手臂发力。”
手腕?
他话只说一半便停了,杨沛云糊里糊涂地扭着手腕,又试了一下。
啪——
又是一阵疼。
“错了,再来。”
虽比不上继母先前鞭打的疼痛,但笔杆敲在手背,细密的痛痒好似冬日开裂的冻疮,从手背到指尖,再一路攀爬至心房,蚀骨难耐。
没一会儿,手背上已是密密麻麻的红痕,其实只是看着吓人,杨沛云自小被虐打,这些对她不算什么。
只是眼睫仍是被生理反应的泪水洇得潮湿,她轻咬着唇瓣,看着盈盈可怜。
陆怀泉自启蒙起便如鱼得水,身边师资同窗也都是庸中佼佼,从未接触过这般愚钝之人,连个握笔姿势都悟不透的。
他觉得心烦,有这时间不如多看些典籍,但当他抬眼望见杨沛云鸦羽般浓密的眼睫,弥漫着水汽,委屈得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
倏地沉默。
他看了眼手中的笔,认真思忖着这玩意抽人能有多疼?
怎么还能把人抽哭了。
年幼时他曾教导过族中同辈子弟,用宽大厚重的戒尺,下手绝不留情,便是抽出血痕来,也不敢有人有半分怨言。
换了个姑娘家,便事事都不一样了。
陆怀泉叹了口气,起身靠近。
还未等杨沛云反应过来,身后便有一阵凉意靠近。
随即便是大片阴影投射在面前的桌上,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笼罩住。
杨沛云:……
与梦中一般无二的画面,相同的场景,她正恍惚苍白地想,自己莫不是又开始做梦了吧?
自脖颈处伸来一只手,却没有戒指,骨节干干净净,也没有掐自己,只是径直虚握住了自己的手。
杨沛云有些发蒙,只觉得手背处附着一层冰凉,将方才那些滚烫痕迹都压了下去。
陆怀泉虚握着她的手,一边带着她飞快地写了几个字,在她耳旁道:“这才是手腕在发力。”
声音有些远,并没有挨着耳朵。
杨沛云像找不同般搜寻着梦中与此刻的异同,想到那枚硌在唇边的玉戒,她下意识地走神望去。
……原来是戴在左手上的啊。
右手猛地一紧,她皱眉,顶上传来陆怀泉不喜的声音:“你在走神?”
杨沛云猛地坐直:“抱歉兄长,我、”
还没等她说完,手上的桎梏已经松了,陆怀泉起身退远,眉间轻皱:“既然不想我教,便自己练着学吧。”
还没等她松一口气,又听到,
“若是晚上回来你还练不好,就是这儿的风水不行,日后就去郊外的别院练吧。”
杨沛云睁大了眼睛,见陆怀泉睨了自己一眼,板着脸走了。
……
哪有这样的啊!
杨沛云握着笔,有些欲哭无泪。
都怪昨夜那场怪梦,不仅让她起迟了,今日一整日都云里雾里的不清醒。
她视线投向桌上,平整的宣纸上已经被自己写的凌乱不堪,唯有中央的三个大字是方才表兄带着自己写的。
端端正正,笔锋凌厉漂亮,写的正是陆怀泉三字。
杨沛云盯着那三字,就像盯着不讲理的陆怀泉本人,许久才愤恨地跺了跺脚,抿唇继续练了起来。
陆怀泉一年前被圣上点为探花,后被归到太常寺任职。
一年前坪山徵坊司贪腐一案,他跟随一同前去调查。
如今事件查探完毕,案件查的漂漂亮亮,同圣上报备后,才正式作为太常寺太祝前去当值。
如今正开春,为了接下来的清明祭祀,太常寺正是忙的时候。
陆怀泉此人的名声,整个太常寺都耳熟能详,虽是第一天上任,但人人都知他能力不俗,太常寺只是他升迁的一块跳板,正是磨炼能力的时候。
故而都没跟他客气,琐事统统让他上手。
陆怀泉也没说什么,不如说这正合他意,自小养成的高压教育让他很快便上手,这一低头便全神贯注地处理公文,没再注意到时间的流速。
另一边。
杨沛云依旧在陪着舅母抄书,只是抄写的同时还在练习着陆怀泉所教授的技巧。
林若浮瞧见她字迹变了,便随口问了两句,得知她在跟着兄长的指示练字,倒也没说什么,但好似因为陆怀泉真的在教她练字一事略感惊讶。
片刻后点头道:“隐之自小教育得严厉了些,只怕教人也没轻没重,若是有什么问题你便同我说。”
杨沛云内心十分感动,却也真的不敢将表兄的苛责如实告状,只乖巧说是,便接着替她抄写。
并且反反复复地练姿势。
从早到晚,一刻不停的。
想到今日陆怀泉说他每日只睡两个时辰,猜到今日当值也不会回来得早。
白日里嘱咐了晚上要检查,她也不敢睡,巧安催了几遍,杨沛云没动,反而劝巧安回去睡,别被自己连累跟着熬夜。
初春的晚上夜风正凉,杨沛云先是坐在紫藤亭中,又怕晚上表兄回来没看到她忘了此事,回头想起来又要找茬。
便支了个竹凳子,坐在二人院子的中间位置,一边望着不远处的花圃出神,一边抱着练了一整日的大字等着人。
巧安不愿去睡,便坐在她身边,却因劳累了一整日,招架不住,不自觉轻靠着姑娘的肩头睡着了。
黄昏日落,冷月明明。
陆怀泉的院子果真如嬷嬷所说,一般没人敢随意靠近。
她这一整日,都没见着一个杂人。
深夜时分,万籁俱寂,四周更是没人,只剩下风声萧萧,静的都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
也不知熬到了几点,杨沛云也犯了困,眼皮止不住地颤,她又猛地惊醒,生怕自己也睡着,将巧安靠在墙边,又将保暖的大氅给她盖着。
自个在小路上踱步,驱散着睡意。
从陆怀泉的院子头,走到自己的院子尾,来来回回的,走了不知有多少遍。
也不知现下是什么时辰了,她抬头张望,只看见天际星群忽明忽暗。
杨沛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夜间格外寒冷的气息被她咽了下去,整个胸腔好似都是凉的。
她忽然想到,在每一个陆怀泉入睡的时刻,是否都如同眼下这般,清冷孤寂,好似整个世界安静到只剩自己一个人。
心头涌上隐隐的孤独,仅仅只是一个夜晚而已,杨沛云歪头想着冷月想,过去这十几年的每一个夜晚,兄长会感到孤独吗?
几条马路之外的陆怀泉,忽有所感一般,猛地抬起眉眼。
一旁一直不敢打扰的随从青叶问道:“大人,回侯府吗?”
“什么时辰了?”
小厮算了算:“丑时刚过。”
这般晚了,已经宵禁,回去也麻烦。
早在一年前太常寺就已为他置好了小院歇脚,陆怀泉没有犹豫吩咐道:“去将院子收拾收拾,今夜不回了。”
说罢,便又垂眸处理公文。
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是否忘记了什么,也不曾知道有这样一人,正在等着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