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从深夜到天明
万籁俱寂,我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这个词的份量。
不是死寂,不是悄然,而是万物周而复始,历久弥新。
绵长的刀身在晦暗不明的如水夜色中晃然一顿,立十丈外,人刀修长,仿佛周身燃起了寒凉,目不能视。
我突然发觉,我从未认识这个长年伴在太子身边的少年。
羽林统领,意义实在厚重。堪当第一代辅臣之首,无往而不利。不是没有声音质疑裴林的材不配位,哪怕是在张怀民的力排众议之下,始终回响。
这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裴林仅仅一刀,就斩断所有不纯的动念。
自此,为谋一己私欲而企图践踏他而上的奸佞,缄口不言。
我长长久久地喟叹着,静待下文。我知道,裴林要的,不是满坐寂然,而是心悦诚服。这也是张怀民的授意。
我忍不住向张怀民投去肃然的眸色,隐而不发,其人城府深沉,确有资格与苏长青一决高下。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的抉择,担得起我的野心。
张怀民立在簌簌的北风中,不怒自威。
裴林果不负望,反手一掌,但闻锵的一声,森森然入骨,刀便江河决堤般横飞出去,重重撞上了赵沉钩光可鉴人的刀面。
赵沉钩脚步霎时凌乱开去,强撑了几个退却,方才堪堪停住。
裴林施施然收刀,拢了拢飘在目前的碎发,不发一言。手中刀却不停,嗡鸣着又铮铮吟啸着向呼吸未平的赵沉钩纵去。
赵沉钩始料未及他狠戾至此,生生接下,寒光熠熠,从指缝漏下。场面一下又陷入了呼吸可闻的平静,但见赵沉钩刀背翻转,忍无可忍似的排刀使力,面部肌肉因为牙关咬紧都显得狰狞起来,触目惊心的,长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下行至山穷处,直指裴林眉心。
裴林眼观鼻,鼻观心,不为这几指之差的杀气所动,身体轻倾,借力提息上横,咣的一声,两刀相接,如胶似漆,一改一触即分的浅尝辄止,震慑四方。虽说对方收止恰如其分,可招多必疏,破绽只要有,就够了,哪怕是在一瞬间。
这不,见首不见尾的劲道散开之际,二人都是一退,可惜此刻的赵沉钩积重难返。
便是此刻,裴林已然长刀提起,抡圆直至半空,向着赵沉钩的胸腹,运力卷起,敛住刀锋,柔和地裹挟着鼎沸的杀意把送终一式推出,尘埃落定了吧。
我无端为赵沉钩默哀,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可是我终归是矫情的早了些,忽见两股力道狠狠冲撞,相生相克,在浓重的夜色里,赵沉钩长刀拖地,破阵而出,抬眸间,额发恰好掩住了眼底的情绪。
人刀顷长,并立良久。似有所悟,他轻笑一声,缓步迤逦,他刀过处,铿锵和鸣,呜呜咽咽,吟吟作响,杀气沛然而起。他身形提起,恍若虚影,几个呼吸间,风起云涌,破竹之势昭然若揭的是不破不立。
我屏气凝神,细细谛听。
恍若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剑气渐近,陡然一停,继而不由分说,身形已近到裴林跟前!
月色凛冽,云雾遮掩,场上一时间暗了下来,我最后看见的是赵沉钩挑起的眉峰以及裴林漠然的脸。
风声浩浩荡荡,亦如鹤唳,一触即发。
只依稀可闻苍啷一声,然后便是金石之声,不绝入耳。剑身透亮,隐隐映亮了一片混沌。
我极力去看,眼力尚可,虽说风声一片,可是场内却宛若凝滞,稀松而凌厉的剑意四起,摧枯拉朽之势,一时难解。
忽明忽暗的天色云罅落下的如水月光渲染了冷意,霜结睫间,刀剑竟似无心游走,呼啸而过。
似是有所感,月出云翳,天光大亮。我们这才惊觉一夜恍然,海棠花未眠。
我摇摇头,摆尽幡然上涌的困意,别过头望向张怀民。
嗯,很好,连姿势都不改,还是正襟危站的模样。于心难安,我猝然发问。
“殿下,你这火候,可温好了?”
他偏头微微一笑。
“是了。”
不多时,清晰可见赵沉钩疲态初显,咄咄逼人的姿态慢将下来,滴水不漏的傲气也潮起潮退。
我眼前一亮,敏感觉察到了尾声的将尽。
裴林还是面沉似水,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框架,起落叹服。
恍然一个不加铺垫的抬手,衣袂捕风翩然漾起,冽刀捉影乘势扶摇,风穿而吟,平平仄仄平平。
恰是此刻,我微微敛眸,余光中“姜太公”也身形一顿,恭候下文。
寒凉复苏,攻守倏然对调,刀口接天而起。剑色隐晦,猛然发散九道攻势,提掌高运,纳气如兰。长刀仰天,他却没有笑。挽刀成剑,裴林肃然执刀,脚程如点水,清远飘渺。
风云激荡间,他行至敌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妙哉。
风吟贯穹,身形拔地而起,奋力下劈,杀气漫溢,余韵波及周场。
裴林捏了捏眉间,收刀回鞘,琅琅声毕,光影感召般落落而下,覆其周身。裴林不疾不徐,沐光而出,气犹不尽。
背风而立的赵沉钩身形晃了晃,刀柄无征兆地一送,继而颓然倒地。
裴林驻足回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周,终是闭了闭眼,不出一语。
我嘴唇因牙死咬而微微皲裂,弥漫口腔,挥之不去。
裴林绷直着躯体来到气定神闲的张怀民目前,不失风雅的一拱手。
“臣,不辱使命。”
张怀民浅浅笑着颔首,以示嘉允。我怀着感佩拍了拍裴林的肩背,不住的咋舌。
“深藏不露啊,裴将军。”
裴林已然知晓我的女儿身,无与我相处多久时日,先前平淡的面色此刻微微泛红,他高度绷紧的身体更为僵硬了,我有眼色地站远了些,对这位泰山崩于前而不惧却因为我的存在而浑不自在的大男儿啼笑皆非。
我似笑非笑着望向张怀民。
“所以,这文火细温的,究竟是什么灵丹妙药,好似大圣走了趟金炉,立地成阵。”
张怀民抿嘴成线,笑意微展。
“钟离可是验了古言,不识只缘身身在此山中啊。雾里看花花更明,文火而已。”
我对他似是而非的答语一头雾水,撇了撇嘴。
破晓遗留的的风乍起,吻面即离,径直向着远山,重峦叠嶂处翻涌。我如梦方醒,呓语般幽幽出声。
“裴林之长,在于耐久。与君周旋,徐徐图之。”
这就是,东宫,我回眸远望目尚不可及的巍峨的那处所在,目益坚毅。山不见我,我自见山。
裴林生出的变故打乱了考核的节奏,却在此去经年都为苏家子弟所奉为圭臬。
但我所不知的是,我心无旁骛力保宋睿辰的果决,义无反顾化险为夷的断然,如这深秋渐染的层林,无心插柳地收拾了人心。
而这些人,将在千钧一发之境,死心塌地地听我号令,对我濒死之际许给他们的前程深信不疑,赴死亦欣然。
而我也会手转钟离刀杀出重围,与文人殊途同归的,不过以刀为笔,昭示我的一言既出,虽远必达。
即便那时我小心翼翼搭建起的世界复又颠覆,恩人成仇,仍存炙热的信仰和人心不死,甘之若饴。时辰为早,何乐不为?下半段历史谱写者,是了,张怀民当仁不让。
太子轻摇着手中剑,笑地痞中不失儒雅,这副纨绔腹黑实则心机深沉,目不容沙的伪装真是…让人看觉牙根生痒,长恨不能一式倾四海将那欠揍的笑面化为齑粉。
诚然,眼不见为净,可惜我已经心甘情愿地归于那笑面虎的营帐,该死!
我拳握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几次三番,终是叹了一口气,可能我这爱憎分明的性子,需要这样的人物磨上一磨。
许是习武久了,粘上了大张大弛的习气。
过往苏府锁清秋的忍气吞声,卧薪尝胆伴生的胆战心惊好像已经渐行渐远,但是不能。有些恨意,本该入骨,终不可忘。
我咽了咽唾沫,收住杂念,亟待张怀民的恣肆与狂妄。
悬念落空,我懒得掩藏失望,心情尽写在脸上。
张怀民对的是个无名小卒,唉,抽签这样的糟粕什么时候剔除呢。
嗯,不成想多年以后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我,干脆利落地把抽签对垒的这种不合理且低效兼之浪费资源的破制度斩草除根地封杀了。
没有跌宕起伏的磨砺,哪里来苦寒边疆与外族贴身厮杀的底气?
大起大落和草草收场,所去甚远。高位者不傻,他们怎会不知如此弊端?不过是此盘过于棘手,明哲保身,惟求中庸,群英荟萃,家世齐整,都有来头,得罪不起。也正是这样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做法,葬送了望不见的前途,造就了望得见的倾颓。
而我,这样一个无所恃的,终将独立于林立派别之外的怪胎,才敢于挑战权威,为更高的当权者谋皮。
这是我,跻身几近固化的阶级的底气。
可是我的政治经验或者说是老谋深算当时还是不如张怀民的。
与时推移,我才回过神来,一次是巧合,次次就是人为了。
在苏家的这么多次考核里,张怀民都没有漏过身手。除了…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