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从西城区胡同到王府井大街约七八公里,他们坐车去的。这辆奔驰越野车当时就停在大门口的枣树下,茉莉忽地想起,停了脚步,“赤华,你等下。”她喊住走在前面的男人。

戴远知手抄着口袋回头望。

见她伸出食指隔空对着他的脸比画着,时而偏过头去,时而又轻轻蹙起眉,好像怎么样都不满意,看这模样像是在描着什么,正要开口,茉莉做了个“嘘”的手势,比划的那只手背朝外推了推,好像拍照的人在教他如何摆造型,“你把脸往那边侧一下。”

戴远知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似乎也是这会儿无聊,配合她的动作。他单手插在裤兜里,偏过头去。

“对对,先别动。”茉莉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凭着记忆里的画面,对着他的侧脸描摹起来。

片刻,她欣喜道:“真的是你!”

戴远知抬手摸了摸脖子,“好了?”

“好了好了。”她穿着高跟鞋,哒哒哒跑到他面前,像一只快乐的兔子。

戴远知一低头就对上了小兔子亮晶晶的眼睛。

茉莉想起来他应该是不记得的,指了指旁边那辆越野车说,“上次在胡同口,你就坐在这车上。”

戴远知想起来,是第一次见她的槐树下,雪花似的槐树叶在平城的秋风里飞舞,那画面似乎还在眼前。想必她是早就见过他的了。

“不过,”茉莉遗憾地叹口气,“那次也只是看到了一个影子,刚刚看到这车子才又想起来了。”

戴远知只是笑了笑,说道:“上车吧。”

茉莉踩上轿凳,武罗在下面扶着她,“黄姑娘您小心着点儿。”

前面驾驶位空着,想必是赤华开的车,茉莉坐下之后,门在外面被戴远知手一推,关上了。也因着这动静,茉莉转头看出去。男人长身立在窗外,背对着茉莉的方向,和武罗说着话,车里密闭性太好,门窗一关,什么也听不到。

这辆越野车很高,茉莉穿着高跟鞋站在平地上也看不到车顶,现在她坐在车里实实足足地感受到了男人的身高,之前她站在他身旁还没有这样强烈的视觉冲击感,这会儿却觉得他几乎是和她平齐了,他站在那应该能很轻松就看到车顶了吧。

武罗刚把茉莉扶上车,想着戴先生不需要这轿凳,正准备撤下,戴远知几步走过来把车门关上了,武罗还没反应过来,余光扫到戴远知往前面走去,纳罕着稀奇了,轿凳也不拿了,忙迎了上去要开车门,“戴先生,您今天自个儿开车啊。”

戴远知止了步,瞥了眼他,“我不能开车?”

武罗跟着戴远知好些年了,又是他身边为数不多信得过的人,深知戴远知的秉性,他做事向来低调,也是最谨慎的,只是不明白他在这个时候把司机开了是不是有些不妥,幸好这里没人,里面那位姑娘是老太太的客人,自然不需要防着,想了想只好明说,“您要现在把那几个老不修的眼线给铲了,会不会太早?”

戴远知越过他,自个儿把车门开开,扶着车门看了眼武罗,而后上了车。

武罗猛地意识过来越了界,给自己来了一巴掌,“叫你不长记性,叫你乱说话。”

车里开着空调,暖融着。随着戴远知进来,带进来了一阵风,打破了平衡。

从茉莉的角度很容易就看到了他的侧脸,于是就和脑海里久久镌刻不去的画面重叠上了。两分钟以前她绝想不到会不用刻意寻找角度,也不用让他配合姿势,就只是简简单单地坐着,一抬头就能重逢上那天的偶然一瞥。

那天是一个偶然。原来,今天也可以是偶然。

这一切真像是个奇迹。

两个人的车厢似乎比一个人的车厢还要沉闷。

茉莉捏着放在膝上的帽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顶上的细绒,那别致的羽毛造型,每摩挲一下,心底便攀升上一节不可名状的、隐秘的喜悦。

只是遗憾的是,这个角度,她并不能欣赏到他完整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张沉肃的侧脸和握着方向盘的修长手指。虽然看不到表情,但茉莉能感觉得到,通过这个感觉,她想象的出来,他心里似乎有万千钧压着那样沉重。

在她好几次看向他的时候,在他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的,像阴霾笼罩在周围,但和她说话时又是另外一副模样,人好像都会这样,自己和自己相处的时候,总是会变得沉重,满腹的心事。

赤华应该有很多烦恼吧,是不是和她的烦恼一样呢,会担心完不成工作任务,会为每个月存不到钱发愁,会为退回来的稿子头痛,也会为无法像别的女孩在花一样的年纪里享受人生而遗憾,但是这些诸多的烦恼,也不会阻止她努力的步伐,只要想到能让家人过的更好,想到未来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心里就燃起了一盏明灯,催促着她往前奔赴。

不过,她很少去想这些,即使是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努力地让自己开心起来。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知,只有当下,只有当下。

那赤华呢?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也像她一样,为了生计奔波辛苦?她在书上看过,女人爱倾诉,有自己的一套解闷的方式,拉几个小姐妹,或喝茶或聊天或攒局,那些烦恼也在麻将和调侃声里化作风去。男人则不同,他们很少倾诉,习惯将事情闷在心里,沉默的时候总是显得深邃高远,所以男人总是烟不离手,女人则叽叽喳喳。

茉莉无法评判哪种好哪种不好,男女差异来自构造不同,一味评判对错并非明智之举。她觉得也可能是他穿了这件中山装的缘故,不可否认他穿这件衣服是顶好看的,但是中山装的沉闷并不能因为被他穿的好看而减弱。

无论是什么理由,但这一刻她确确实实对他的世界起了兴趣,想要深入的了解,甚至去为他抚平眉间的皱褶。

茉莉那时还不知起的这个念头是多么的危险。

她沉入思考呆呆看着他的视线,从后视镜里被戴远知捕捉到。他并不知道她心里所想,也绝不会认为这刚毕业的丫头会对他一个比她大了将近一轮,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经历种种的老男人产生什么兴趣,见她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想也是在发呆,大概是坐得无聊了。

按理说他作为长辈,这话题也该他先起个头。只不过戴远知向来在高位上居久了,下面虽有小辈,但这些年小的大多在国外留学,他自己更是居无定所,全球打飞的,满世界到处飞,一年到头只有年头年尾才能见到。小辈们都怕他,知道他忙,不敢多有叨扰。唯一家里最调皮的幺妹会在守岁的时候偷摸跑上楼,推开书房的门,探头探脑道,二哥,下来放烟花吧。当他推开笔记本电脑,问起她的功课时,这姑娘便又缩着脑袋帮他把门关上,扔下一句“二哥我走了”,飞跑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若端起一副长辈的姿势,是很凶人的。对茉莉,不必要如此。但现在,这话题不得不起,想着她大概是闷的。他没有车上听歌的习惯,上次幺妹坐这车,弄了张光盘,说是特地从唱片里复刻下来的。那唱片国内买不到,市场上那些盗版光碟质量太差,她花了好大的价钱才复刻了一张。那姑娘当时是这么对他说的,二哥,你帮我保管好,不要给我弄丢了。

这盘一直在机子里放着,戴远知随手按下播放,旋律响起,是首粤语歌。身后传来惊喜的声音,“原来你也喜欢听滕一拓的歌。”

戴远知抬了抬眼,后视镜里女孩眼睛亮晶晶,像见到了知己。藏不住的喜悦。他想,她应该是喜欢这歌手的。然而,他并不知道这是谁,只有里面的粤语让他亲切。

但他并不打算解释这个美丽的误会,反问道,“你很喜欢他?”

“是啊,”茉莉因激动,身体向前倾,声音到了他耳边,“他是个大才子,就是很可惜啊,这张专辑没有在内地发行,啊,真是同道中人,你也喜欢他。”

她轻声感叹着,不是因为在这里听到了偶像的歌,而是因为眼前的男人和她有着相似的爱好和喜欢的偶像。

呼吸和轻软的嗓音在脸侧和脖颈上轻轻扫过,她似乎没有察觉。其实她这样已经打扰到他开车了,如果是幺妹,准会被兄长耳提面命地要求坐回,而此时,戴远知也只是笑了笑,手指轻轻撘了撘方向盘,说一句:“那确实是缘分。”

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有留意到是什么神情,在他看来只是随口的,不经意的,不把她的话跌落地上的接起。那好像没什么特殊含义,不经意的说着“我们真有缘啊”。

然后把车速放慢了一些,想让她尽可能的在路上听完这整张专辑里的歌。

虽然他并不认识这歌手是谁,也不妨碍他欣赏。

这些,茉莉并不能得知,她只觉得这趟车程似乎变得有些缓慢,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枯燥,两人也因为这同一个喜好,而拉近了距离。

当茉莉得知他有曾经在香港留学的经历,眼里充满了崇拜。起因是她虽时常听粤语歌,但不能完全掌握这门语言,聊天中向戴远知袒露自己曾经的梦想,以后若有机会,想去香港大学进修。

而他似乎并没有把她这个愿望当成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认真地问了她对专业有什么想法,兴许他可以帮她提前完成。

茉莉以为他在开玩笑,虽然如今不比七八十年代了,但是去香港读大学是还是很艰难的事情,那不是说去就能去的,要有成绩要有钱,光只是其中一项就能让人望而却步了。他怎么会把这个说的形如吃饭那样简单。

看出她的疑虑,戴远知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道,自己曾在那留过学,有一些人脉。

茉莉并不怀疑,能在戴先生身边做事的人,那必然是了不得的,如此看来,赤华身上的这股清贵确来有依据。

但她心里还是不踏实,父亲从小教育她要靠自己的双手努力争取未来,这世上没有白掉下来的馅饼,权利和义务永远都是相辅相成的,得到什么好处,一定得有等价去交换。

她没有人脉没有钱,人家能看上她什么呢?赤华这样帮她,就算什么都不图,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将来一定是要报答的,可拿什么报答呢?

钱吗?还是别的价值?她能有什么可以报答他的呢?

如今她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更不敢说妄图接受他的帮助。

春丽说的对,她是没什么胆量的人,也难做成大事,也许一辈子就这样了,但是她心里踏实。

她崇拜赤华,对他兴许也有几分好感,但都和那些无关,她的喜欢和欣赏都是坦坦荡荡的,不想欠着人家,也不要人家欠她。

于是她谢过了戴远知的好意,但是拒绝了他的帮助。

戴远知点了点头,没有劝说,平淡的说了句“要是想找我帮忙,随时”,结束了这个话题。于他而言,这已是最高的承诺,多少人希望得到这承诺。

茉莉自然是参透不了这样的复杂,她失落的是他不能明白她藏在话里的含义。

原本就存有一点好感,又因为喜欢相同的歌手,就以为找到了知己,才与他诉说起了梦想,只是诉说而已,不包含任何的目的企图,她想要的是,与她交换的是一颗真心,把他的经历,他的梦想也像她这样坦诚的分享。

而不是如此,用他的方式,简单粗暴地替她完成本应该由她自己来完成的事,却少了交流的过程。

茉莉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和他的差异,却又说不上来这差异具体是为什么。也许用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来形容会更好:她注重灵魂的深层交流,而他注重的则是实用价值。

他在说要帮她的时候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心,他想栽培她,想在自己还能护得住她的时候,让她迅速成长起来。

却不知道这个女孩心里真正在想什么——

她想的是能和眼前这个男人,平等的,尊重的,并肩地站在一起。

靠自己的努力,让他能看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