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灾祸
这年秋天祝南疆终于进了国民学校,但由于基础太差连最简单的课本都念不下来。
何老爷无心修理家中这位“丢人现眼“的老三,横竖不是亲生的,丢脸也丢不到他脸上,故而交完钱就一概由着他去。
祝南疆并不知道自己的功课已经差到“丢人“的地步,依旧每天心无旁贷地等放课去三德里找温长岭。
温长岭这时候已经差不多到了考大学的年龄,功课繁忙,远不及半年前清闲。
他编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向温成儒解释为什么总是等天黑了才回家,一边又不想让祝南疆看出自己很忙。
——他喜欢我,大老远地跑过来找我玩,如果知道我不耐烦会很伤心的。
温长岭并没有不耐烦,只是觉得两人成天这样偷偷摸摸跋山涉水地约会不太行,“很古怪“。
“或许我应该找个机会去他家中拜访,与他正式交个朋友。”他想,“这样用不着等放学,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约着见面,也不必总是坐在地上说话。那地方到了冬天实在是挺冷的。”
没想到,还未等他找到机会便出事了。
腊月第一天的傍晚,两人从四五点钟一直坐到天色漆黑,刚一出弄到就被横窜出的一辆黑色别克轿车挡住了去路。后座下来两个黑布蒙脸的汉子,不由分说抓了人就往车上拖。
少年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枪管子一顶脑袋便吓丢了魂,等反应过来知道挣扎,早已被堵了嘴蒙头按进车里。
两人被带进一家废弃仓库的地下室里。祝南疆双目被遮,只能用耳朵辨别声音,慌乱中听见有人提到了父亲的名字,而后一中年男人不耐烦地道:“强哥说了,先别弄死他。”
祝南疆一哆嗦,知道这是不好了。
身在何家十多年,他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何励人年轻时又做多了孽,一路发达一路树敌,仇家多得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可他没想到这刀子有朝一日竟会落到自己头上来。
他不过是个“野种“,从出生起就没被正眼瞧过的垃圾,单是躲在家中就过得九死一生,出了门还要替何励人挨刀子。这不公平!
祝南疆在父兄的魔掌之中饱受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尽管几次三番的想到要死,但真到了生死关头恐惧却占了上风。
他不想死了。
绑匪不但用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还反缚了他的双手,因此他只能用胳膊支地勉强坐起身子。
“南疆。”忽然有人在背后低声叫他。
循着声音往后挪了几寸,祝南疆摸到了另一双手,同样被绳索紧缚在身后。
“哥哥……”
“我在。“
两人背靠背倚在一起,温长岭张开拳头反握住他的手,安慰似地轻轻捏了两下,“别说话。”
远处隐约传来几记枪响,惊呼声过后有人踹开铁门冲进仓库。
祝南疆被人头朝下扛到肩上,颠簸中头昏脑涨地失了意识,再醒来已是在另一间密不透风的胚房中。
看守的人换了两三批,如今是个脸上带疤的光头汉子,除了送水不跨进房间一步。温长岭察言观色地想从他嘴里套出些话来,当头挨了两巴掌之后再不敢轻易开口。
眼睛上的黑布早已经撤去了,双手也重获自由,然而饿了一整天粒米未进,心力交瘁之中祝南疆有些支撑不下去了。他自以为历经磨难看透了生死,其实也不过是个稚嫩孩童罢了。
温长岭眼看他面色逐渐灰败,心里又急又怕,又不想就这么表现出来,只好说着安慰的话将他搂到怀里。
十多岁的小孩个子还没长起来,即便整个抱在身上也不占多少地方。祝南疆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久了,身上又冷又痛,此刻进了个柔软又有温度的怀抱,竟是心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而温长岭见他将头侧枕在自己胸前,浓密的睫毛下沁出一圈湿痕,愁喜交加胳膊又收紧了几分。愁的是这场毫无缘由的绑架不知会演变成何种境地,喜的是南疆终于可以安稳地休息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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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来人抓过温长岭惯在地上,又往他跟前扔了纸笔:“会写字吧?来,我说你写,跟何励人说两句好听的!“
温长岭愣着不动,随即又当胸挨了一脚:“快点!想活命就赶紧求你爹来救你!“
祝南疆一听这话,立刻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自被关到此地,他一直闷声不吭地躲在温长岭身后。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对方都比自己更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而看守之人换了又换,早已不是当初在三德里劫走自己的那批,认错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眼看温长岭一字一句照着绑匪说的内容写信,而后者也没有辨明身份的意思,两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将错就错。
信的内容大致是叫何励人准备三十万大洋亲自来城南河口换人。三十万大洋是多少钱,祝南疆心里其实并不清楚,事实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值不值这些钱。
“父亲和大哥不会为了我花这个钱的,他们巴不得我死呢。“他略有些茫然地想,“这回我真的要死了。“
来人拿着信走了,温长岭揉着被踢伤的胳膊肘从地上坐起来:“你是何师长的儿子?你姓何?“
祝南疆摇头又点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直以来他有意识地向温长岭隐瞒身份。即便是在方才,绑匪当着二者的面认错人,他也还是下意识地保持沉默。
他希望“哥哥“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人家的不受待见的可怜儿,借此赢得更多的关爱和怜悯,没想到却弄巧成拙连累了对方。
——都是我的错,怎么办,哥哥要讨厌我了。
祝南疆准备好了接受温长岭的质疑和指责,然而后者并没说什么责怪的话,甚至没有生他的气。
“他们为什么要绑架你勒索你父亲?“
“因为爸爸有钱。”
“有钱的人多的是,他们犯不上为了钱惹到何励人头上。“温长岭皱眉,“你懂我的意思吗?这事说不通。”
“我……我不知道。”
说话间又一名面生的汉子摔门进屋,方才取信的青年跟在他后头:“先别逼太紧,看看那边的意思!“
后者不由分说抓了温长岭就往外拖:“看个屁!这都死了多少弟兄了?不来点狠的还当我们是闹着玩呢!“
祝南疆预感到大事不妙,扑过去抓住温长岭的胳膊,刚要开口却被猛地甩到一边。
“待在这儿别动……”温长岭含糊不清地冲他低吼一句,紧接着又快速做了个口型,“没事,别怕。“
三人拉拉扯扯地消失在门口,两分钟后屋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祝南疆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窒息似地按住领口猛抽了两口气,他发现自己从手指到喉管都在剧烈的颤抖。
门再度开了,温长岭被横着抬进来扔到地上,面色惨白,形同死人。
他的半边裤子都浸满了血,垂在身侧的左手手掌被布条胡乱扎着。
他们砍掉了他的一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