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何庭毓
祝南疆趁天黑回了趟何公馆。
自从开始出去讨生活,他就很少长时间这里住了。说起来这房子除了自己没人会来,但在外人看来依旧是何公馆。
实际上也是,这是何庭毓名下的房产。
去年他刚在丁酉手下混出点名堂,花钱在宝山路临近三德里的路段租了个房子。
他想把公馆还给何庭毓,做个声明当面漂漂亮亮地还给他,以示与何家断绝关系。但是他做不到。
他怕见何庭毓,怕他看自己的眼神。
他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在对方眼里都是蛆虫,哪怕他“很有骨气“地从这房子里搬出去,只要何庭毓在,这举动就显得可笑又欲盖弥彰。
“不走了!”
祝南疆站在琉璃灯下看着这一整屋子高档家具和名画古董,仿佛被羞辱了似的咬紧牙关,“我就不配住好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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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南疆躺在何励人的雕花木床上睡觉,床很宽,因此显得他很单薄。
何家的人天生浓眉大眼,身形高大,保养好了那叫英武,一不小心发了福就是虎背熊腰,何励人生前就有点这个意思。
而祝南疆从小身材苗条——当然也有可能是营养不良,且眉眼漂亮得有些过头。不女气,也谈不上英俊,而是一种偏“艳“的长相。
单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也不像是何家的人。
公馆里的一切摆设与何励人生前无二,包括卧房,甚至连床单都是何励人咽气时垫的那条。
祝南疆放着自己的床不睡非要上这儿来过夜,为的是和父亲“亲近亲近“。既然活着的时候亲近不了,死了总可以弥补一下。
他甚至盼着何励人能阴魂不散地回来看两眼,看到自己的卧房被“孽障“占了去,想必表情不会好看。
但是那又如何?孽障活着,你已经死了。孽障要跟你再续父子之情,你不想要也得受着。
哈!
祝南疆在对父亲的“追思“中睡去,又在刺耳的撞击声中醒来,睁眼却看到一张熟悉而冷漠的脸。
——怎么,他真的阴魂不散回来见我了?
两秒钟过后他突然反应过来那人不是何励人而是何庭毓!
几年未见,男人的相貌打扮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表情和眼神都和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
祝南疆咽了口唾沫,低头查看自己的手脚。
这不是个十岁孩童的身体,穿的也是上好的丝质睡袍。现在就是现在,不是五六年前。
这个认知令他稍微有了点底气,同时又感到一丝微妙的耻辱,因为被对方亲眼看见自己睡父亲的床。
“你来干什么?“他强作镇定地问。
何庭毓一手握刀抵住门板,顶天立地地挡住了整个门框。方才在梦中听见的撞击声就是刀柄碰门发出的。
“找你。”
祝南疆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与何庭毓之间的对话向来是对方问一句他答一句,如果对方不问,他也无话可讲。
幸而何庭毓并没有沉默太久:“穿上衣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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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励人的卧房是个套间,里间睡觉,外间可供会客之用。
两人面对面坐了,一个军装齐整,一个睡袍外面套睡袍,短发凌乱。
祝南疆知道自己形象不佳,但自尊心作祟,不愿为了何庭毓的一句话就大老远跑去客厅拿昨晚脱在沙发上的外套裤子。对面两道毫不掩饰的讥讽的目光打过来,他简直要自惭形秽,却又不得已强行摆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大咧咧地坐着。
“昨天罗占元来见我。”何庭毓拨弄着手里的指挥鞭,“我以为你这么些年混出了什么名堂,原来是去替他做事了。”
祝南疆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故而没有接话。
“他说你有胆有识,懂分寸又识大体。“
“啊……“
“他如此器重你,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他?”
祝南疆的脸刷地就白了。
他听懂了这话的意思。罗占元在利用自己跟何庭毓,跟护军使署套近乎。
丁酉的事也许罗占元早已看出内情,只因知道传信之人乃淞沪护军使的弟弟,即便日后东窗事发也可以将责任推卸干净。
这些年来他竭尽全力想要与何家撇清关系重新做人,到头来吃过的苦,流过的血全部成为笑话,自以为凭本事得到的地位,根本还是沾了何庭毓的光。罗占元查了他的底细,若不是有这层身份在,他现在或许早已被帮规处置,身首异处。
何庭毓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脸上讥讽更甚:“听说你还抓出个给工会送信的内鬼?“
“嗯。“
“杀了?“
“嗯……“
“呵,罗占元真没看错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祝南疆不知哪来的勇气,倏地从沙发里站起来对他吼道,“是总督府叫我们配合捕房取缔工会!你现在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
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无论他做什么都只会遭到厌恶和鄙夷。
街上到处是喊着“打倒军阀,推翻帝国主义“的工人学生,他给工会通风报信的事若是被何庭毓知道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可他现在明明“有功”,他杀了帮会里的内奸,得到了罗老的亲自提拔,可何庭毓还是不满意,还是要话里话外地把他贬低到尘埃里。他到底想要怎样!?
何庭毓饶有兴致地抬头看着他扭曲的面孔。
这是祝南疆第一次冲自己发泄怒火。十六七岁的少年已隐约有了青年人的模样,激动起来喉结翻滚,睡袍下两截雪白的小腿绷得笔直。
“你想要我怎么说?说你干的好?”
“我干什么与你无关。”
“呵,谁给你钱就替谁做事,真是条听话的好狗。”
“对,谁给我钱就替谁做事,不然呢?“祝南疆冷笑,“我凭本事挣饭吃,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何庭毓到这时才微微皱起眉头,仿佛嫌声音太大惊扰到自己的耳朵:“凭本事挣饭吃……跟着流氓做打手也叫本事?”
“不做这些我还能做什么?”
“我给过你钱上学,是你自己要去干不入流的勾当。”
“你看不起流氓?哈,那你又是什么好东西!“祝南疆最听不得对方谈钱,仿佛没了他的施舍自己就活不下去似的,“你听听外面有多少人在反对你?“
“怎么?“
“你也就是洋人的一条好狗罢了!“
“混账!“何庭毓变了脸色,“你看看清楚是在跟谁说话!?“
祝南疆见对方恼怒,心里升起股不可名状的亢奋,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你以为你还是我哥?我早就和何家没有关系了,我也没有拿过你一分钱!“
“没拿过我一分钱?你以为这么多年是谁在供着你?”
“是,你是给了我房子住,但我也不是没了这房子就活不下去!我今天就从这儿搬出去,东西还给你,我们两清!”
这话祝南疆想了两三年,今天终于顺水推舟一口气说了出去。他解脱了,他终于给自己挣回了一点颜面,接下来只要干干净净地从这里走出去就能扬眉吐气。
然而何庭毓忽然起身抓住了他:“两清?你倒给我算算怎么个两清法!“
“你干什么!放开我!”祝南疆打了个哆嗦,随即大惊失色地挣扎起来。
这反应或许有些过于激烈了,但是他没有办法不慌张。何庭毓的手大而强劲,随时能把他从天上摁进泥里。
“你以为是谁在供着这房子的开销?你在这儿用水,烧暖气,开电灯,你花过一分钱吗?你给林管家的那点钱只够几个人吃饭,他拿什么来给你看家,添置家当?”
“你,你给他……“
“你以为这么大的房子靠一个老人跟杂役打理得过来?碰上急事林管家来找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跟着人家抢烟土!你惹上仇家把人引到家里来,是我给你解决的麻烦!“
“我……”
“连自己怎么活下来的都不知道还跟我谈欠不欠的?是,你是不欠我什么,但烦请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祝南疆如遭当头一棒,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何庭毓说的这些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他一开始是身无分文,把何励人留给他的现金交给林管家之后就开始出去找饭吃。公馆里一直亮着灯,有水用,有饭吃,跟何老爷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林管家从未开口问他要过钱,他也不曾考虑打点这样一座公馆需要多少开销。
后来他混出了点名堂,手头有了闲钱,隔段时间给林管家送去一些,但依旧是过的稀里糊涂。
他没想到何庭毓一直在暗地里补贴他,替他管事。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哥哥!可这对于祝南疆来说不是情意是羞辱,彻头彻尾的羞辱。
“我没求着你管我!我饿死冷死被人打死都不关你的事!你放手……“他歇斯底里地挣扎着,指甲抠进何庭毓的手背,“我还你钱,你给我多少我全还给你!啊!”
何庭毓换了只手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掼回到沙发上:“全还清又怎么样?你真是有骨气……有骨气的废物!”
祝南疆仰天摔进软皮垫子里,又晕头晕脑地爬起来往何庭毓身上扑。
他没有办法思考了。悲愤,屈辱和绝望侵蚀着他仅存不多的理智,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死,并且是同归于尽。
这个世界过于苛刻和压抑,那么就让他这个废物和容不下他这个废物的人一起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