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01
大学一次舍友生病,苏涟喂她喝药睡下。
舍友不晓得梦到了什么,突然醒过来,用沙哑的声音问她:“苏涟,你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痛苦的事情?”
苏涟被问得一愣,回过神来,只道:“有。”
“……对不起。”
舍友观察她的神情,似乎触碰了结痂的伤口被撕破露出的粉色脆弱的新肉,颤颤巍巍,一碰就会破皮。
“没事。”苏涟说。也许是宿舍太安静,让她也产生了一些浅显的倾诉欲,她声音低低缓缓,“两次。第一次是六岁,第二次是十六岁。”
六岁那年,苏涟父母终于放弃了连日的争吵、相互的厌倦以及长久的埋怨,离婚了。
苏涟归母亲。
母亲苏郁荷在苏涟的父亲走的那天说:“你今天从这个门走出去,明天漪漪就改姓归我!”
父亲跟她对视。
他们早已不再相爱,连篇累牍的撕扯令彼此失去了成年人的体面,亦失去了对彼此最后的温柔与留恋,留在脸庞上的狰狞的表情恐吓着对方。
苏涟的父亲还是走了。
苏涟自此只有过年会去见父亲一天。
十六岁,她第一次高考那年。
可她的动荡其实从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六岁时她还太小,尚且不懂得哀痛为何物。
假如要她自己来定义,她所走过的时间,只分为两个阶段——认识黎熄之前,认识黎熄之后。
认识黎熄之前,她的生命是无间断的重复。
重复的上学放学,重复的吃饭睡觉,重复的练琴跳舞。
没有多少快乐可言。因为望得到尽头,过分无趣,同样也没有多少痛苦。
在那段时间里,她可以成为任何一个身份,除了她自己。她从未成为过她自己,没人在乎,也没有人希望看到真正的她是什么样子。
她的生命承载着一切来自上一辈的恩怨与期待。这些不切实际的,虚幻的希望,曾深深地压在她身上,破铜烂铁兜头砸下来,她抬手抵挡,却被锋利的边缘勒进掌心,她只能闻到生了锈的腐烂的味道,就像自己也被感染,成为了另一件锈迹斑斑的废品,潮湿的,陈旧的,被丢弃,被遗忘。
认识黎熄之后——
第一节课下课后,黎熄走到苏涟桌边,在她桌子上放了一瓶牛奶。
牛奶是他早上带过来的课间加餐。
“同学,刚刚不好意思,牛奶送给你,就当我赔礼道歉了。”
“不需要。”
苏涟声音不大,但教室不吵,有点过分安静,睡觉的同学一概不知,清醒的同学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苏涟说完,迅速站起身,葱白手指将桌子上的牛奶放在他面前。
“拿走。”
没有理会被拒绝的黎熄是什么表情,也没有说句委婉的缓解气氛的话。她拿着水杯走出教室,黎熄拿过牛奶,班内终于有细细碎碎的讨论声与笑声,纷杂缠绕,听不清楚具体说了什么。
黎熄望着她走出去的方向,站在原地随手抛了一下牛奶又接住,又回到位置上。
他坐靠窗位置,身后是教室后门,前排临着楼道这边的窗户,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萝和一盆吊兰。他目光正好能看到从教室走出去的苏涟走到了楼道接水处,前面还有排队接水的同学,她微低着头,木然着一张脸。
一张漂亮的脸蛋并没有让她得到多少特别的优待。前面的同学接完水,转回头看到是她,擦着她的肩撞过她,苏涟微微趔趄,很浅地皱了一下眉。
下一刻,她拉住了那个学生的袖子,那个学生好像知道她会说什么一样,先一步说:“对不起。”
听到这声对不起,苏涟松开她的袖子,转身接水,漠漠的表情,没理会身边阴阳怪气的笑声。
拉开凳子坐下,牛奶被他放在桌子右上角。
前座回头一脸震惊又八卦地对他说:“你居然主动跟她说话!”
黎熄试图伸直自己的腿,没多久就被前排的凳子挡住,略有些憋屈地皱眉:“怎么了?”
“她啊!就……怎么说呢。反正我们基本都不会找她说话的,虽然她是长得好看啊,但是不管谁跟她说话,她都露出那种,那种表情你懂吗?”
男生语调夸张,声音也因为情绪的上升逐渐加大,“整个人高傲得不行,那目中无人的样子,像是觉得我们这些低等生物不配跟她说话一样,虽然她学习好,长得也挺漂亮,不过嘛……反正我们班基本没人跟她聊天啦!”
同桌也附和点头:“我都不敢跟她说话,还好她只是学委,不是什么课代表,不然我都不敢拖作业。”
黎熄直觉夸张,虽然和苏涟说过的两句话,她确实有点冷漠得不近人情,但不至于目中无人。
——她不是还跟他说了两句话嘛。
“你们哪儿来的感受?听着真离谱。”
这边说着,门口苏涟已经走了进来。
黎熄一抬眼,对上了苏涟的眼睛,她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但刚刚几个人说话声那么大——他表情浮上点浅浅的尴尬和歉意。
漠然的目光扫过黎熄的脸,苏涟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放下接满水的水杯,等待上课。
上午课结束,苏涟收拾课本准备回家。
苏涟的父亲每个月会给十万块抚养费。苏郁荷是音乐学院毕业,每学期也会收三两小孩教他们弹钢琴。
为了苏涟上学方便,每次苏涟升学,苏郁荷就会在学校附近租房子。
这次租的房子在松大的家属院。松大附中在家属院旁边,家属院的另一边是松城大学。
从校门口走出去到家的这段时间,是苏涟每天最放松最喜欢的时间。
早起上学,中午回家,再去学校,下午回家。
加起来二十分钟。
她什么都不想,低头踩着长方形砖走。这是她的习惯,一点点,不引人注目的强迫症。
每次往前走都会踩在竖排的石砖上,石砖不大不小,正好容纳她整个脚掌。地上落叶不多,遇到有落叶的石砖,她轻轻用脚拨开,再踩上去,刻意避免听到落叶被踩碎的嚓嚓声响。
今天她一直听到身后的,像是心碎一样的,落叶被踩碎的声音,一直走到小区里都没停止。
这让她皱了皱眉,在进电梯时,终于转回头,见到了那个一直弄出声响的人。
——是他啊。
那个转校生。
她面无表情地回过头,走进电梯。
黎熄在这时快跑了两步,躲过了两边夹击的电梯门,携着一阵湿润的凉风,钻进电梯,摁了十五楼。
没有说话,也没有对视。
黎熄进电梯急刹车时举起准备打招呼的手最后在后脑勺摸了一把,垂落在了身边。
苏涟低着头,嘴角轻轻动了一下,很细微,几不可察的弧度。
很快,她抬头,像是刚刚只是头抬得久了,低头休息一下。脖颈修长,清瘦纤薄身体被宽大的校服包裹着,电梯冷炽灯照在她身上,露出的皮肤白得晃眼。
略显沉默的尴尬氛围在两个人周围弥漫开,苏涟却好像完全意识不到,只是盯着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看。
一,二……
越往上,苏涟的表情越冷漠,电梯在十三楼停下来。
苏涟走出去,依旧没有打招呼。
黎熄看她走到1302室,拿出钥匙,电梯门关上了。
走进家,苏涟换下鞋,钥匙放在玄关柜子上。
苏郁荷坐在餐桌前等她:“回来了?”
苏郁荷有一张清丽面孔,现在四十岁出头,依旧看得到往日风采,眉眼有不知因何而生的几分郁气,推拒了因为她的长相而试图与她发生故事的男人。
——她离婚后再没有谈过恋爱。
苏涟低声:“嗯。”
她走到餐桌前开始吃饭。苏郁荷为了给苏涟做饭,特意去考了营养师资格证,饭桌上的菜搭配均衡,少油少盐,是苏涟习惯的菜色。
这边的房子一次租了三年。搬进来前,苏郁荷亲自操刀了软装,但也很简单,第一视角走进来,唯一明显的感觉就是空旷。客厅放着苏涟的钢琴,没有电视,有一个很大的群青色书架,色调冷清,里面放着书,还有些苏郁荷这段时间买的书和唱片磁带等。墨绿皮质沙发靠墙而放,垫子上软塌塌留下一条咖啡棕色丝巾。
这边的东西不多,离婚时苏涟的父亲还分了三套房子给苏郁荷,一套是燕郊区的别墅,另外两套是滇觅区的高层公寓。
别墅在每次苏涟升学时用来放东西,暂时居住,两套公寓租了出去。
吃过饭,苏郁荷将东西收拾好,坐在沙发上,听苏涟弹钢琴。
练习半小时,结束后,苏涟回到卧室午睡。
午睡醒来,苏涟从冰箱拿出苏郁荷切好的苹果。
“我去上学了。”
她这么说,走到门口换鞋。
苏郁荷嗯了一声。
苏涟从家里走出来,摁了电梯,电梯很快打开。
里面站着一个人,唯一的一个。
——又是他。
是缘分吧,是缘分呢。
苏涟抬脚走进去。
黎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间,又收了回来,已经接受了她的冷淡。
跟回家一样,两个人间隔着一段距离,走到教室。
黎熄性格好,人缘当然不错,从早上转学过来,名声已经通过各种途径传出去。下午课间,听说了他长得帅的女生如过江之鲫,来了一批又一批,楼道宽得能过一辆车,却还是让想经过楼道去厕所的人被堵住。
还好她们不进教室,不然黎熄都不知道呆在哪儿能安静点。
坐在黎熄前面的男生感叹:“感觉全校的女生都被你吸引过来了,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女人缘就好了。”
同桌调侃:“跟黎熄一样帅就行了。”
“我不帅吗?我难道不帅吗?”
他甚至拨了拨自己的头发,虽然比不上黎熄,但也没差那么多啊!
同桌为眼前没有自知之明的男孩叹气。
苏涟没什么反应,今天和以往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她甚至表情都没改变。
眼保健操结束,她拿出水果吃。
她旁边坐着一个男生,是上次考试第二名,可能是因为做不出题,有些烦躁地推了推眼镜,小声嘀咕:“这也太烦人了,不就是来了个帅哥吗,这辈子没见过一样,吵死了。”
苏涟嚼着苹果,嚼的时候很平静,只有要往下咽的一瞬间很轻地皱了皱眉。
上课铃声打响,外面围着的人群轰然散去,她也收起果盒。
终于走到教室的老师忍不住感叹:“来你们班上一次课比长征没轻松多少。”
台下学生一阵哄笑。
下午两节课这种情况稍微好了点,放学铃声响起,苏涟收拾好了东西,从教室往外走。
她走的时候,教室已经没几个人在,住宿生大部分人为了赶着去食堂抢饭吃,跑得飞快,剩下几个要么是下午不吃饭,要么是买了零食在教室吃。
楼道走到尽头,转弯,进入露天走廊。露天走廊走到尽头,再往前走两块瓷砖,就到了离校门最近的一个楼道口。
三,二,一。
就要到了。
“黎熄,呐,这个给你,我花了两节课写的,一定要看哦。”
女生站在身形挺拔的男生面前,手里递给他一个信封,一双圆圆的可爱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
苏涟脚步没停,但女生的声音并不低,她依旧听得到全部。
“我想说的话都写在里面了。”
女生一只手背后,殷切地看着他。
黎熄骨干修长的食指和中指捻住信封,翻转了一圈,笑了一下,嗓音清朗,有些冷冽的质感,让人想起玻璃杯里摇晃的冰块。
他说话,含着笑意:“这个吗?谢谢,我拿回家看。”
“那答复呢?什么时候给我?”
“明天可以吗?”
黎熄音线低柔,带着疑问,与学校其余长得帅又拽的男生不同,他礼貌得过分。
“就明天!明天这个时候,我在这儿等你。”
女生按捺着喜悦和扭捏,故作洒脱地朝他摆了摆手,朝楼下跑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朝他喊:“你可别放我鸽子啊!”
黎熄垂眸,收起信封,一抬眼,对上了苏涟一双清白眼瞳。她的目光似乎停在他的脸上,却空洞得像是漆黑的山洞,空无一物,甚至呐喊也得不到回声。
就在他以为苏涟要说话的时候,苏涟垂眸,继续往下走,经过他身边,没有停留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