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口出妄言?以下犯上?

多么云淡风轻的定刑,沈蕴只觉讽刺。

其实李弘泽要如何袒护沈持盈,她并不在意了,只是可怜了那几个被无辜牵连的妃嫔。

刘昭容脸上数道指印交错,明显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叫人看得触目惊心,而李弘泽却仿佛视而不见。

沈蕴垂下视线,平淡道:“这是陛下的后宫,自然由陛下做主。”

“陛下!”

沈持盈终于见到救命稻草,再也忍耐不住委屈,啼哭状告道:“妾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但罪不至皇后娘娘如此责罚,还请您要为妾做主啊。”

此刻的沈持盈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再无目空一切的高傲姿态,楚楚可怜地撒着娇,开始抱怨起众妃嫔如何不把她放在眼里,而后又如何被沈蕴欺辱。

沈蕴没有吭声,也并未做任何辩驳。

但入宫最久的宁妃却是不能忍,立即反驳道:“今日明明是沈贵妃无端欺辱我等在先,后又无礼冲撞皇后娘娘,如今倒血口喷人了!”

“血口喷人?宁妃一向伶牙俐齿,颠倒黑白的能力才是越发不得了。”

“......”

宁妃简直快被这倒打一耙的功力气吐血了,直抚着胸口才忍住想脱口骂人的冲动。

她简直无比赞赏皇后娘娘方才没有跟沈持盈废话,直接一掌呼她脸上的明智之举。

左右都是没理,还不如直接上手来得痛快,叫她长个记性!

在各执一词的控诉之后,除了断断续续的哭声,这片地方又静了下来。

在寒风刮得人耳朵生疼的时候,李弘泽终于从沈蕴脸上移开了视线,随手指了地上一人:“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那日沁梅园外见过的湘昭仪,湘灵。

小小年纪,许是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她脸色惨白,看起来被吓得不轻。

“回禀陛下......”顶着数道视线,湘灵的声音极细,但还是能让人听得分明。

“今日一早宁妃姐姐带着妾等去长春宫请安,途径御花园时,因未瞧见在望春亭内的贵妃娘娘,惹怒了娘娘......她罚妾等跪在此地,受宫人掌嘴。”

她轻抬眼眸,明净清澈的眼眸触及众人视线,胆怯和惶恐仿佛都快溢出来了,让人不禁心生怜惜之情。

“皇后娘娘见此心有不忍,情急之下才与贵妃娘娘产生冲突,请陛下明察。”

“贱人,你敢......”

李弘泽轻飘飘一眼看过去,沈持盈斥责的声音戛然止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李弘泽还很年轻,又生得一幅好相貌,一贯不爱冷脸对人,可他若作出这副表情,帝王强大的威压顷刻便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便是他盛宠多年的沈持盈也不例外。

他的视线缓缓掠过地上众人,最终停在沈持盈身上。

良久后,才冷淡开口:“贵妃沈氏,无贤妃之德,又以下犯上,从今日起,罚冰泉宫上下俸禄半年,沈氏闭门思过抄写佛经三遍。”

话落,他没再给沈持盈辩解的机会,一抬手便上来了几个宫人,将人送回了冰泉宫,后者神情仍有委屈和不甘。

沈弘泽没有在意,他看向众妃嫔,“都起来各自回宫去吧。”

众人起身,正欲行礼告退,便听李弘泽又道:“皇后留下。”

所有嫔妃退去后,四周顷刻又安静了下来。

沈蕴站在原地,低头始终一言不发。

这个结果她并没有多意外,是非对错清晰,此事又涉及整个后宫,沈弘泽大概是包庇不能。

且这点惩罚同刘昭容脸上的道道伤痕相比,根本不算重,甚至算得上十分轻巧。

但沈持盈从未受此屈辱,这件事便不会轻易揭过。

片刻后,沈蕴感觉肩头一重。

抬头发现是李弘泽将自己的氅衣披在了她身上。

“风寒尚未痊愈,便穿得如此单薄跑出来。”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低醇温和,听不出责难的意思。

长春宫的宫人却霎时齐刷刷跪了下来,墨娘忙不迭磕头认错:“陛下恕罪,是奴婢疏忽了。”

沈蕴伸手接过氅衣,往后退了半步,淡声道:“是臣妾执意要出来的,与宫人无关。”

李弘泽沉静地看着她的动作,片刻后突然一笑,道:“这是做何?朕只是问问罢了,他们都是你宫里的人,自然是不敢怠慢你的。”

话虽如此,却半点也没有让墨娘他们起身的意思,而是朝沈蕴伸出手,示意她过去自己身边。

沈蕴没有动作。

李弘泽就这么含笑望着她,很有耐心地等着。

他本就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眼底潋着笑时,温柔又缱绻,任谁被他这样注视着,都会沦陷其中。

也不怪沈持盈恨不得扫清这后宫,日日只与他相对。

可惜沈蕴并不能领会到他那份“温情”,她神色全然没有平日待旁人时的柔和,眉眼之间尽显冰冷之态。

“这里没有外人,陛下不必如此,若有责罚,由臣妾一人承担。”

李弘泽终于妥协般收回了手,语气仍旧柔和,“你多想了,朕只是担心你罢了。”

“太医说你忧思过重,此次才会病这么长时间,朕很早就说过了,所有事都不值得你费心,好好养着身体最重要。”

这样的温言细语,说什么都仿若情人的低语关切。

沈蕴不为所动,“她们都是陛下的妃嫔,在这宫中也只能依靠陛下的庇佑,若能得陛下垂爱,不要再任由人欺凌,臣妾自是不会再插手这些事了。”

她从不愿插手后宫的事,宁愿一直做个有名无实的摆设,“以后也不会再随意踏出长春宫。”

李弘泽目光幽深,眼底划过一抹晦暗情绪,随后轻叹了口气,“你为何总是这般固执呢?”

他这责问来的毫无缘由,可是沈蕴心中竟生不起任何情绪。

失望、怨憎这些东西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消磨殆尽了,只余无尽的倦怠。

沈蕴不想与他争辩,低头默然不语。

“高仲明,”李弘泽蓦然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总管太监,沉声问:“刘昭容的事为何不禀?”

高仲明吓了一跳,一哆嗦跪到了地上,诚惶诚恐道:“奴才该死,求陛下恕罪!”

“朕是在问你这些事为何不曾禀告朕?”李弘泽眯了眯眼,又重复了一遍。

高仲明有苦说不出,只得不住磕头。

“陛下日理万机,实在是辛苦,奴才这才擅自作主,将这些事瞒了下来,是奴才思虑不周,罪该万死,求陛下饶恕!”

无尽无穷的问罪与责罚,沈蕴心底缓缓浮上一种近似麻木的惆怅。

他多么希望跪在地上低头忏悔的不是高仲明,而是自己。

沈蕴已经身心俱疲,只想远离此处。

“若是没有别的事,臣妾先告退了。”

李弘泽慢慢转过头过来,眉目不动,黑沉沉的眼眸情绪不明。

像是要看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又像是在极力忍耐。

——

沈蕴已经传口谕免了众嫔妃的请安礼,各宫第二日还是来了长春宫。

除了宁妃和刘昭容,还有见过两次面的湘灵,及新入宫的林婕妤、陈修媛。

都是碧玉年华的女子,相较之下,湘灵的年龄最小,今年刚满十四。

宁妃和刘昭容虽已进宫两年,实则年岁与其他人相差也不大。

“娘娘明年六月才满二十,跟咱们相差没几岁,年轻着呢。”宁妃是个直性子,但她心情舒畅时嘴又最甜。

在沈蕴被禁足前,宁妃便时常会来长春宫,这样的话沈蕴没少听她讲,虽已听惯了,闻言还是不禁笑了笑。

可心底却清楚,十四岁于她而言,恍若隔世。

她与李弘泽相识,便是十四岁那年。

那时候,她还在太傅府忍受水深火热的后院生活。

沈蕴的娘亲,当朝太傅沈玉的发妻,在沈蕴出生不久后便离世了,沈蕴作为唯一的嫡女,便成了威胁到姨娘们利益的眼中钉、肉中刺。

起初有祖母的庇护,她还尚且能安然活下去,后来祖母染病,卧床不能出门,她便活活受了好几年难熬的日子。

十四岁那年,即将到了出嫁的年龄,各院姨娘们的子女也都相继长大,更是不能容下她。

一次佛寺祈福,沈蕴被扔在了后山,名正言顺,太傅嫡女走丢,身死荒郊。

身处困绝境时遇到了李弘泽。

山林中,重重雨幕下的少年,不见丝毫狼狈。

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双眸如聚了万千光华。

他带着沈蕴到山洞里避雨,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安抚道:“别怕,等雨停了,就会有人来找咱们。”

可他们在山洞里等了整整两日,才被找上山的皇家侍卫发现,被送回了府中。

彼时,李弘泽是皇宫里最不受宠爱的六皇子,在沈蕴看来,皇权争斗于他甚远,而李弘泽似乎也并不在意。

也许是知道沈蕴在太傅府的日子并不好过,他隔三差五就会给沈蕴送短缺的东西,帮她拿主意应付姨娘们。

沈蕴身边唯一的婢女“投湖而死”,养了五年的猫被活活摔成一滩肉泥,每个难以忍受的时刻,他都陪在她的身边。

“别难过了,都会过去的,两年后我便能出宫开府,到时候我娶你为妻,必不叫旁人再欺负你,好不好?”

后来李弘泽越来越忙,来太傅府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两年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他并没有同沈蕴讲过。

两年后,先太子意图谋反被废,李弘泽入主东宫成为了太子。

没多久,他便上门迎娶太傅的女儿,不过却不是沈蕴,是沈持盈,为太子良娣。

婚礼办得极尽隆重,风光又热闹。

第二年先皇驾崩,李弘泽顺利登基,成为了皇帝,与登基大典一起的,还有立后。

他力排众议,传下诏书,迎了沈蕴入宫。

这次,他没有问她好不好。

红绸锦色,满目呈喜。

龙凤双喜纹蜡台下,他将沈蕴紧紧揽进自己怀里,轻吻她额头,眸底盛满喜悦,“领儿,从今往后你便是朕的皇后了。”

他从未这样笑过,他从来都是矜持含蓄的,极开心的时候也只是微抿嘴角。

“是我唯一的妻子。”他就带着这样的笑意喃喃重复了好几次,轻扬的嘴角蕴含着毫不掩饰的执着之意。

疏离、背弃这些伤害彼此的东西,恍若化为了一道虚空,消散不见,留下的只有年少的诺言:到时候我娶你为妻,必不叫旁人再欺负你。

没有人告诉沈蕴该怎样去做皇帝的妻子,不到一年,沈蕴便成了众矢之的。

中宫无德,后宫两年无妃嫔,无子嗣。

他们全然忘了,贵妃沈持盈的存在。

第二年,听从群臣之意,李弘泽纳了宁妃和刘昭容入宫。

那年,沈蕴刚满十八岁,是大徵建朝百年来唯一一个没有执掌过凤印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