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纨扇
当年的临平之乱已过去了十余年,当今圣上以雷霆手段镇压了京都城内的叛乱,为稳边境潘王之祸,不得已大肆封赏武将,数百万大军除了镇守要地,其余皆出征四散。
彼时的圣上初登位,根基不稳,以拳拳国父之心待民,对武将们留在京都的年幼稚儿心有怜悯,便发下恩旨将十数稚童接入宫中抚养。
作为皇后养女的纪疏雨,便是其中之一。
她的阿耶是出征西北与突厥大军正面对抗的龙虎将军,虎符可调动数十万大军,驻扎阿姆河畔迄今已有数十年,但起兵出征的最初,他只有六万兵马。
在这十余年间,风波险阻一个不少,但他就是仅凭着最初带去的这些六万不仅牢牢守住了乾朝的西北边线,还能做到以贫瘠之地补给己身,并反哺之,如今的龙虎军不止规模扩张到了十数万,还做到了调和当地百姓,另谋生路。
来送信的使者曾骄傲的告诉疏雨,当年贫瘠的边境苦地在龙虎将军及夫人的治理下不仅人人有了饭吃有了屋子住,还大大兴盛起了习武从军之风,朝中可谓是交口称赞!
屋外的宫婢来来往往,轻手轻脚的将这一年来带走又带来的物件箱笼整理归位,唯恐吵嚷之声扰到皇后娘娘的休息,一时间,整个澄明殿静得滴水可闻。
纪疏雨一手撑着脑袋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面前琳琅满目的各式玉笄金簪,缓缓叹了口气,往年的生辰别人都会送些各式各样的精细小物件,今年人人皆知她到了及笄的时候,结果人人都不约而同给她送上了这般相似的贺礼。
这般多玉笄金簪恐怕她得是民间神话里的九头蛇才能戴得完,哎,真是甜蜜的烦恼。
这边她还在喜滋滋的左翻右翻自己的梳妆奁,那边就来了新客。
“迢迢!”
两个年纪相仿衣着也相仿,浑像一对双胞胎的女孩们手挽着手笑嘻嘻的走进了疏雨所在的澄明殿侧殿。
疏雨转过身,见到来人,大喜过望,唇角上扬右颊边露出小巧的梨涡,提着裙摆就亲亲热热的将两人一起拉到了自己的案前的方席。
“你在观里呆了这般久,怎么人都瘦上了一圈,”左边双髻配明珠耳坠的圆脸娘子大惊小怪的凑上前,捏捏疏雨瘦了些的脸颊,“我瞧着你的面皮都吃菜帮子吃绿了!”
疏雨的脸上一抽,没好气的将她的手打开,“瞎说,我明明天天吃豆腐莲藕,哪里有天天吃菜帮子!”况且三清观的看门老伯可喜欢她了,隔三差五的炖自家老鸭给她开小灶,怎么会面皮发绿,应该是像藕和豆腐一样白皙通透才是!
“哦,那怪不得我觉得你出趟门回来还矮了。”
“有本事你把脚上的鞋脱了!”
“脱了你也没我高哈哈哈!”
另一个也是双髻配明珠耳坠的瓜子脸一旁听得连连发笑,但还是非常有淑女风范的及时叫停了这两人加起来不到三岁的争吵。
笑闹几句之后,这对双生花让自家侍女将自己精心准备的生辰礼给纪疏雨送上来,疏雨凑过脑袋兴致勃勃的一瞧,登时就笑得开心。
“还是你们有意思,”疏雨笑道,白皙的手指点点一个匣子里栩栩如生的细釉白瓷哨。
“这可是我自己画的图纸,”圆脸的八公主神气的昂起脑袋,笑盈盈的看着爱不释手的疏雨,“只可惜这般小的模子容易裂,烧了三窑才得这两个。”
“你瞧瞧我给你的是什么?”瓜子脸的是自小与八公主一同养在曾美人膝下的曾谙,她微笑着打开自己面前的锦盒。
白玉般莹润的扇柄,细腻光洁,羽丝扇面上是曾谙亲手绘制的花卉果蔬,望之清凉。
看着盒中的夏扇,曾谙柔声道:“这是白玉竹做的扇骨,这段时日我闲来无事便亲手打磨,磨出了十副扇骨,五副画了扇面给你做生辰礼……”
“剩下的五副便留给我和阿娘做纪念!”八公主抱着曾谙的手臂补充道。
疏雨虽然在三清观配皇后呆了一年有余,但也绝对不是老老实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啃佛经,京都难道还有什么大事是她不知道的,当即虚心请教道:“为何是留作纪念,曾谙阿姊要去哪里呀?”
说起这个,殿内的气氛瞬时一便,像是有人将一层灰蒙蒙的雾纱蒙住了窗外的艳阳天,就连漏进殿内的光都黯淡了不少。
把八公主闷闷道:“这件事还未曾张扬,但早已与阿娘通过信,表姐的阿耶阿娘要回来了,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是……舅父舅母说回来的头一件事就是筹措表姐的婚事!”她的声音又激昂起来,“他们竟然要把表姐嫁到陇右道去!”
陇右道……
疏雨大吃一惊,努力回忆起小时候皇后身边的岑妈妈教她念书之初看过的乾朝地图,再者,她的父母便是在陇右道,据这么多年的家信往来,她可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地瘠民贫,与都城的富饶繁华不可同日而语。
她与曾谙阿姊自小的处境便是差不多,都是因父母在外领兵,留下稚弱的幼儿在宫中抚养,自己在宽厚的皇后娘娘膝下养成了个骄纵爱惹祸的性子,曾谙阿姊却在漫长的岁月里如旷古的幽兰长成了个窈窕聪慧又懂事的美丽淑女。
可她的父母在启程回家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多年未见的懂事女儿远嫁出去……
疏雨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咂咂嘴,就连唇脂尝起来都是苦涩的。
殿里方才还鲜活热闹的三个女孩肉眼可见的消沉下去。
“好了,”还是曾谙缓过来打圆场,笑着转移话题道,“听说你因为六皇子没给你送生辰礼大发脾气了?”
这是什么谣言……竟然还传出大发脾气了,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疏雨此时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真的吃了一年的菜帮子,无奈道:“……这肯定是公孙琰那个没风度的玩意儿跟你们说的吧?”
疏雨想想,也是,整个宫里,会关心公孙珀有没有给她送生辰礼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再加上这么快就传到别人耳里的,除了上午护送她们进宫的三皇子公孙琰,也没谁了。
事实无法反驳,望着二人睁大的双眼,疏雨默默点头。
“天呐,六兄是连你的生辰也给忘了吗?”
“六皇子怎么能这件事都忘了!”
穿得跟双生花似的表姐妹再次不约而同的假装震惊。
“噗呲,”疏雨没忍住,殿内的气氛随之一轻。
疏雨道:“公孙珀如今出宫开府去了,就是想去找他兴师问罪都找不到。”话语见有几分遗憾。
“你如今还敢找六兄兴师问罪?你瞧京都的那群娘子不撕了你这丫头!”八公主明眸善睐,意有所指的对疏雨眨眨眼。
“怎么,如今他开府了我就不能找他兴师问罪了!”疏雨的话理直气壮,“你是不知道啊,他小时候掉池子里还是我去捞的他,再往前算算,他被先生罚抄书的时候是我熬成了个熊猫替他抄的……还有……”
眼见着面前气呼呼的女孩明显理解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八公主翻了个白眼打断她,“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哪里是说你同他的情分不够格,”
她伸出手一根根掰扯手指给她数,“年前的一场宫宴之后赵仆射家的小女儿看六兄的颜色好硬是假装醉酒要对六兄以身相许,严祭酒下雪时曾在府里办了场诗会,从那以后京都就多了一堆非六兄不嫁的小娘子……”
疏雨若有所思的默默摸摸自己的下巴,思忖道:她不过是在三清观上呆了一年,这个都城的小娘子的甚审美怎么就变样了呢,明明走之前京城最受欢迎的还是陈宗正家的大郎君……虽然上次瞧见公孙珀的时候他确实是长高了不少,可以说是个合格的小白脸……
看着疏雨发呆,八公主促狭的撞撞她的胳膊,“自小六兄便同你最亲密,你如今也及笄了,可曾想过……肥水不流外人田?”
曾谙也柔柔的笑笑,瞧了一眼疏雨,道:“是呀,六皇子是皇后养子,又是天家皇子富贵齐天,与你又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你若是做了六皇子妃,婚后怕是比婚前还要舒坦。”
疏雨的眼前不由得出现这样一副画面—
宽敞的庭院里阳光明媚,鼻息间皆是花花草草扑鼻的香气,她坐在庭院的藤椅上怀中抱着稚嫩的幼儿,面上满是神圣的光辉,她的夫君在画廊边缓缓踱步而来……
然后,转过身,出现在她面前的是—
公孙珀。
只是想象这个画面,疏雨就没忍住秀气的眉皱成两条纠缠的蚯蚓,面皮僵硬发绿。
“和公孙珀做夫妻……”她想象这个画面就觉得惊悚,“我恐怕这辈子都做不到啊……”
她腹诽道:别说抱孩子这么和谐融洽的共处一室了,她能不能在他的荼毒下活过新婚三日都不一定。
当然,这话不能在别人面前说,就算是自己的小姐妹,不是怕对公孙珀的形象造成破坏,而是这孩子平时的老实温和形象营造的太过深入人心,她就算站在城楼上以死逼别人跟她大声念‘公孙珀是个伪君子!’,估计也没人会真心觉得……
“不行不行!”她越想越觉得可怕,连忙摆手,“不想我死就放过我!”
羞耻的声音一不小心就过于昂扬,就连殿外服侍的宫婢都听得一清二楚,面面相觑之下,忍不住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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