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不要怕我
祝余一时没明白,“啊?”
梁阁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眼神又直又有力,“微信,可以加吗?”
“哦。”祝余有些仓皇地将手机掏出来,“可以。”
“你叫。”手机的光莹白地投在梁阁脸上,掩饰笑意地咳了一声,“民兵葛三蛋?”
祝余一下就不局促了,“你还叫不吃香菇呢。”
民兵葛三蛋,不吃香菇。
谁比谁高级?
被拴在摊子上的发财朝他们低低吠了两声,古代牧羊犬非常亲人,离开主人太久就会不安,它一个劲地朝这扑,拽得摊子都跟着挪动了。
梁阁赶紧喝止它。
他们又回摊子,发财热情地迎到梁阁身前,不停拱着蹭他,梁阁被它拱烦了,敷衍地摸它一下。
刚才光线太暗,祝余都没注意到梁阁卫衣上溅了几处油点,这会儿摊顶的灯光一照,清楚地看到上面还沾着辣椒末。祝余连忙扯了截纸,刚要碰到他衣服,又收住了,把纸递给梁阁,“衣服脏了。”
梁阁接过,低头草草擦了。
祝余盯着他卫衣上那已经被拭去油星的一角,又扫视着眼前这个小而简陋的摊子,那些廉价的调味料,火腿肠,里脊和纸袋,摊顶刺眼的白炽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腻香辣的味儿。
“你这么晚还在外面,家里很着急吧?要不要赶快回去?”
“不要,不急。”
他应得太干脆,祝余不知道再说什么,“你吃晚饭了吗?”
梁阁颔首,“摊坏两个,我自己吃了。”
见祝余怔怔看着自己,他又加了句,“我怕浪费了。”
祝余眉头展了一下,将眼神偏移到别处,在地上迂缓地绕了一圈,又抬头看路灯,终于还是笑了。
今天天色不好,天气又冷,公园出摊的人不多,零散地分布在这条客流稍显清冷的枝道上。
有人到摊前,二十多岁的样子,穿一件夹克,冷得缩着脖子左右脚交替着跺,要了三个煎饼,配料加得很足。
梁阁很高,笔直站立时几乎跟摊顶齐平,他之前摊饼时垂着头,脊背下弯,祝余还没察觉。这会儿才发现,梁阁只稍微站直空间就变得局促,祝余当然不能再叫他动手,连忙将他拉到一边。
梁阁于是带着发财立在摊子旁边,严肃又好笑。
这人问他们是不是兄弟。
祝余说,同学。
“创业啊!”那人想当然地说,“了不起,这么小就懂创业,摆摊能挣不少吧?”
“摆摊挣不少”这句话他舅妈总也提,“老跟我们装什么穷,姐夫这病是要花点钱,可你摆摊挣得能少到哪去!我邻居亲戚也是摆摊子的,一个月最少三五万。”
那副市侩臃肥的嘴脸,她舅妈很胖,嗓门大,脾气俗恶又泼辣,骂起人来惊天动地,生的儿子也肥胖又霸道,丈夫唯唯诺诺,是个从来不敢在她面前说二话的窝囊废。
祝余没答话。
快到九点的时候,他接到林爱贞的电话,她还在医院,也不知道丈夫摔了,“我给你孙阿姨打了电话,你李叔会帮忙来收摊子。满满,你舅舅这急坏了,妈妈今天要晚些回去,你照顾爸爸早点睡觉……”
“好。”
没过多久又接到李叔的电话,他已经到公园了,问他在哪,又过了一会儿,转角开来辆蹭没了几块漆的二手三轮,不大,看着摇摇晃晃的也不稳当。
李叔从小三轮上下来,摸了摸冻僵的耳朵,又搓了几下手。祝余叫了他一声,他应了,看着旁边高挺的梁阁,问祝余,“这谁呀?”
“我同学。”
李叔只将将一米七,他是工地上干活的,身材很敦实。他上下打量梁阁,“好高啊,真精神!”又笑着说,“现在小孩营养好了,一个个越蹿越高。”
梁阁没什么表情,朝李叔低了低头,“您好。”
李叔很爽朗,看了眼他身边偎着的大狗,很稀罕的样子,“你好你好!”
两块木板搭下来,他们一起把摊子推进三轮车斗,又用绳捆紧实,李叔开着三轮走了。
“你住哪边?”
梁阁往来的方向一指。
祝余说,“我也走那边,一起吧。”
梁阁牵着发财,他们绕过大半个人影疏疏的公园,祝余熟悉这片,说带他抄近路,穿进条巷子。
是一条有年头的长巷,巷子的老墙皮潮湿斑驳,地上有层雨后的积水,风拂过来,很阴沉的湿冷。
祝余把手揣进口袋,突然触到什么,掏出来一看,是简希给的棒棒糖。
正好没什么话题。
“你吃糖吗?”他摊开手心递给梁阁,借花献佛也不太好意思,“别人给我的。”
祝余常看到他叼根冰棍,就算冬天也不例外,觉得他应该是不排斥甜食的。
梁阁接过来,糖被祝余捂在口袋里,还有些热温,“谢谢。”
祝余这时想起问他,“你不喜欢吃香菇吗?”
不喜欢到微信支付宝都叫这名。
“嗯。”
“其他菌类呢?”
祝余明显看到他攒了下眉,只说,“最讨厌香菇。”
他是很沉肃的五官模子,因为挑食做出这种表情,倒显得生动起来,有几分孩子气的任性。
祝余煞有其事地说,“为什么你挑食还长这么高,我一点都不挑食,怎么比你矮这么多?”
梁阁垂下眼看他,因为天气冷,祝余的脸颊和鼻尖都有些发红,说话时哈出白汽,腮帮子微微鼓着,装作气呼呼很不忿的样子。
“对了,你看完剧本了吗?”
“嗯。”梁阁点头,“很有意思。”
“我们俩还要结婚呢。”剧本里有成亲的一段,祝余又笑起来,清亮亮的很朗润。
巷子里很静,两侧民房的灯光投在地上,只有少年错落轻盈的脚步声,梁阁目光低低的,声线也低着,“好。”
与此同时,“汪!”
发财在身后吠了一声,突然狗绳就拽不动了。
梁阁像预感到什么,闭了下眼,又拽着狗绳重重扯了几下,发财被生生拽着往前拖了几寸,仍然没起身。
梁阁回身走到它跟前,居高临下,一字一顿叫狗的全名,“梁发财。”
梁发财坐在地上,耳朵耷拉着,一蓝一黑的鸳鸯眼,目光凄弱地仰视他,发出些恹恹地呜咽。
祝余不明所以,“它怎么了?是不是饿了?它吃东西了吗?”
梁阁说,“它懒得走。”
……
祝余四处看了一圈,也无计可施,“那怎么办?”
梁阁半蹲下来,冷峻地和狗交涉,“梁发财,走不走?”
发财又呜呜叫唤了两声,依旧没动。
梁阁一下直起身,步子还没移,发财一个劲地用脑袋蹭他的小腿,打滚取宠,可怜可爱极了。
祝余很受不了这种毛绒攻击,像个败儿的慈母,“要不我抱它吧?”
发财看起来比他都重。
梁阁看他一眼,又看发财,径直蹲下身,“上来。”
古牧并不是很聪明的犬种,但梁发财实在聪明得过于出类拔萃,就像之前梁阁一句“抬脚”,它就四只胖脚挨个抬了起来。这回梁阁一声“上来”,它当着祝余的面一下直立,整具身体伏在梁阁背上,屁股撅起来,两只胖爪趴在梁阁肩头,又小心地把巨大的毛绒脑袋也伏上去,舌头憨憨地吐出来,嘴巴大咧着,摇头晃脑看起来惬意又得意。
梁阁冷声警告,“别尿我身上。”
祝余目瞪舌挢。
梁阁背着这么个大玩意儿,活像背了个大型毛绒玩具,又像披了件原生态大皮草,不管怎么说,肯定是不冷了。
“它会经常偷懒吗?”
“嗯。”
“那你经常背它?”
梁阁冷酷地说,“丢下就走。”
祝余怵了一跳,“它不会走丢吗?”
“马上咬着绳子跟上来。”
发财适时地发出委屈的两声呜咽,祝余忍着笑摸摸它,“那你今天怎么没丢下它?”
梁阁面无表情地说,“心情好。”
……
发财活泼热情特别狗来疯,又喜欢偷懒耍小聪明,之前丢过好几回,就给它植入了皮下定位。
发财今天没戴狗牌,他的狗牌上写了他的名字和主人联系方式,之前走丢时还被人打电话勒索过,要花钱赎狗。花钱倒没什么,只是他们去领狗发现发财被虐待了,腿断了一条,浑身是伤,还被火烙掉一块毛皮,那人原本准备虐完狗就走,无意间发现这狗牌很值钱,才打电话过去。
梁阁那会儿还没十四,他弟抱着狗哭得要断气,梁阁就把人打了。
发财受了那种苦,还这么傻乐成天往外跑也是种天赋。
他们断断续续地说话,祝余视线垂着,尽量问得不突兀,“你经常打架吗?”
梁阁攒起眉,“有人堵我。”
“为什么?”
梁阁摇头。
祝余突然想起简希说“他那张死人脸,来了鹿鸣一天让人堵三次”。
“死人脸”吗?他斜过脸凝视梁阁。
梁阁是天生长得傲,眉骨锋利,鼻梁直挺,看起来就骄矜不低头,眼焦不聚在人身上时更显得出一种极有侵略性的冷漠,相当目中无人。
可现在发财毛茸茸的胖头磕在他肩头,舌头傻憨憨地往外吐着,一人一狗两张脸凑在一块儿,既格格不入,又相得益彰。
他想起之前因为蒋艺几句无心的评价就臆断了梁阁的人品,觉得他阴鸷,暴力,冷漠,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鄙夷疏远他。
明明他会摊煎饼,也会给狗穿上小雨靴。
“现在还堵吗?”
梁阁摇头。
其实是打得他们不敢堵了。
祝余看着自己的脚步机械地往前迈,“对不起。”
没头没尾的,是个莫名其妙的道歉。
可梁阁应了,“没关系。”
祝余脚下一驻,看向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梁阁摇头,侧过脸迎上他的视线,固执又冷峭的眉眼,“都没关系。”
风大了起来,搀着些冰粒,吹在脸上凉簌簌的,巷口的树被刮得翻飞作响。
祝余一时间愣怔不能言,他只觉得后背都隐隐烧灼起来。
他仓皇收回视线,认定自己是羞惭,梁阁越坦荡,衬得他越小人。
他们在一片沉默中无声前行,梁阁忽然出声,“对台词吗?”
祝余总是跟不上他的话题,“什么?”
“一起对台词,可以吗?”
他在说话剧小品。
“哦好。”祝余心里还残存着别扭,欲盖弥彰似的应得很快,“可以。”
巷口的灯越来越近,他们终于走出了这条弯曲潮湿的长巷。
外面的街道很清冷,行人车流都稀少,夜沉沉压下来,只两排路灯孤零零亮着。
他们要分开走,祝余和他道别,匆匆穿过马路,迎面的冷风刮过脸颊,阴飕飕的,像能吹进皮肤里直达骨头,他缩了缩脖子,从兜里拿出口罩戴上了。
“祝余。”
祝余步子一顿,闻声回过头,山雾一样的眼睛。
他们横隔着一条街道相望,梁阁被夜色勾出一个萧肃挺拔的影子,他说,“下雪了。”
祝余后知后觉地仰起头,才刚落下来,细细的雪在路灯下烁耀,像星星的屑。
今年冬天第一场雪。
“我,还不错。”梁阁端直地站着对街,强压着些零星的赧意,两肩平直,坦坦荡荡的,莽撞而赤忱,“你不要怕我。”
原来他知道。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一个男孩子,这样直白又热烈地告诉他,你不要怕我。
雪絮翩翩,可他无端温暖起来,雪落在脸上好像都是热的,毛茸茸散开的热。
祝余笑起来,夜色里映出一片路灯光,睫毛很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