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捐楼

躁乱不止的高二教学楼出现了剑哥气吞山河的咆哮声,“不准吵!回教室!坐好!”

鹿鸣的学生压抑掼了,放纵起来群魔乱舞,方杳安倥偬又心累地往教室赶,不断被在走廊上乱窜的学生磕碰到,他脚下不稳身形一晃,却被身侧的人一把扶住。

他手电筒的光往上一晃,照见一双清亮风流的桃花眼,笑意盈盈,在他耳边说,“好巧啊,方老师。”

他心跳剧烈,恍惚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再定神一看。

是霍青山。

他哑然失笑,可能是好几天没见,出差前又闹了场不大不小的别扭,有些想念了。

十班本就是个心思活泛的班,只消片刻没人管,野得房顶都要掀翻。最后还是开完会回来的夏岚上去把纪律管了,下任学生会长的威严不容小觑,班上很快就安静下来。

祝余终于把身上的梁阁推开,他好似刚从火里被刨出来,红得像熟过一遍,好险还没来电,要是不巧刚才来了电,被全班目睹梁阁把他压在收纳柜上抱着,嘴唇还在他颈间摩挲,他恨不能当场自戕。

方杳安正站在教室前门,冷眼看着他们,秀致的脸上如覆薄冰。祝余向来是个伶俐能管事的,梁阁更是站在那就叫人大气不敢喘,谁成想闹成这幅德行。

他先表扬了夏岚,又一眼泠泠地掠过来,“班长和纪律委员干什么去了?”

明明是一句问责,但祝余心虚得厉害,这话听在耳里简直像被方杳安撞破了奸情,单单摘出他和梁阁来问。他面上端肃,心脏却有如擂鼓,他无由来地想起刚才在那个角落,梁阁嘴唇火热地贴着他颈部的脉搏,说话时热气氤氲,“你心跳好快。”

他和梁阁被点到名一起站了起来,祝余还没从那种狂乱中抽身而出,正平复心绪准备找一个理由,就听到梁阁在他身后说,“他被我抱住了。”

祝余一时间心脏都被他吓停了,而后又疯狂地跳动起来,耳膜都被心跳声震得发疼。

又听他说,“我玩疯了。”

前言听起来确实十足暧昧,但班上都知道他们关系好,何况梁阁冷肃的语气和神情实在让人难起旖旎之心,都只当这场难得的停电叫梁阁也失态了。

只有祝余低着头羞耻得几不可见地颤抖起来,燥热得肺里都冒火星,他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

方杳安让全班静坐十分钟,不冷不热地讥讽,“小学生都不如。”

直到十分钟毕,电也没来,方杳安叫祝余去发手机。电在抢修,短时间不会来,但怕发生事故也不能这时候放他们回去。

“好久没停过电了,别玩手机也别做作业了,来吧,临时办个停电晚会怎么样?”方杳安笑起来,在不甚明亮的光芒里,显得极标致漂亮,“我们班应该才艺不少吧?”

赶上大肆欢呼起来。

新任的文娱委员钟清宁义不容辞要做表率,她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贴身的长袖,露出美好窈窕的身形,上台去跳舞。去年元旦晚会大家都知道她古典舞底子很不错,但她这回跳的是Urban。

她人高瘦,点卡得非常好,丝毫不似平时绵软,热情自然,柔白的脖颈,纤细的腰身,修长的四肢,每个动作都利落且有力度,控制与爆发恰到好处,马尾甩动的间隙时不时露出那张素白精致的脸,又干净又酷,被台下举起的手机灯光一照胜似光芒万丈。

她在热烈的掌声中下台,脸上有薄薄一层热汗,看到同桌的简希还跟停电时一样戴着耳机懒散地趴在桌上,似乎根本没有抬过眼,心里莫名有些滞涩。

她不太高兴地挤开椅子坐下来,动作有些大,惹得简希又偏过脸来看她,她被简希的目光一扫顿时又局促起来,“吵到你了吗?”

简希看着她,慢慢笑起来,配着卧蚕,冷静的一双眼霎时变得璀亮多情,“跳得真好看。”

钟清宁心口怦然,她想起去年元旦晚会,她们匆促地上台跳了一段舞,只得到寥寥的关注与掌声,那时候简希也这样笑着说,“跳得好漂亮啊。”

她讷讷地问,“你在听什么歌?”

简希直接拔出一只耳机给她,“要听吗?”

她照着简希的样子叠着手趴在桌上,戴上另一只耳机,在四周或刺眼或幽暗的光里,和简希四目相对。

她听到耳机里澎拜的歌声,

“Be my mirror my sword and shield

My missionaries in a foreign field

For some reason I can't explain

……”

是coldplay的《Viva la Vida》,生命万岁。

台上表演节目已经换了几换,霍青山也上去蹦了个舞,下了台就雀跃地问梁阁,“怎么样怎么样?梁阁,我这舞什么水平?”

梁阁眼帘都懒得掀,“浑身假肢的水平。”

十班是个活泼的班级,人也踊跃,说鬼故事的,讲单口相声,最多的是唱歌的。有女孩子关系好结伴上去唱流行歌,就像孙沛佳和任晴。也有周敏行这种实力型选手,他上去唱了一首《延安颂》,本来他说出来众人都只觉得好笑,但他一开口,下面的说笑声就没了,他是校合唱团的,音准非常好,气息稳,情感也充沛,平凡的五官丝毫压抑不了他的真情和歌喉。

只有霍青山说,“他不是想高中就入党吧?”

第二节晚自习都快下课了,还没来电,除了几个歌唱得不怎么样但非常想亮嗓的麦霸在试图第五第六次的上台,再没有人了,方杳安问,“没有人表演了吗?”

不知道谁先起哄,“班长!班长上一个!”

“班长表演什么?”

“女装啊!女装不漂亮的班长不是好学霸。”

班上大笑起来,霍青山也趁机拱火,“梁阁!梁阁还没表演!方老师,让梁阁上去单手俯卧撑一百个!祝观音坐他身上!”

高中生最爱起哄,一下就沸了,祝余生怕真要坐梁阁身上去,电就来了,灯乍然亮起来的那一刻,众人意犹未尽地呜呼哀哉。

没过两分钟,第二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了,大家又快快乐乐地收拾书包回家去。

祝余和梁阁一前一后地出教室,快到楼梯间的时候,祝余忽然回过身仰头看他,“你以前抱我是在占我的便宜吗?”

梁阁沉默着不置可否,又敞开怀抱,说不清是无耻还是坦荡,“那你占回来吧。”

祝余神色未变,脸上却立刻气出了红晕,他用眼尾掠了梁阁一眼,转头就走。

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只疯狂地踩,疯狂地踩,想把梁阁远远甩到后面去,但梁阁的Pinarello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深秋的夜已经很凉了,等到了鹿角园,一路狂踩的祝余热得嘴里都呼出团团的白汽,也不说什么推着车就进小区。

梁阁跟在他后边停了,长腿支地,手撑着车把,祝余不回头也能想象出他面无表情的嚣张模样。

梁阁说,“谁让你那样看我。”又说,“我没强吻你已经算正人君子了。”

梁阁看着他渐隐在黑暗中的背影,犹有余裕地想,他确实越来越像他爸,如出一辙的“不要脸”又善妒。

祝余晚上躺在床上,一会儿把头蒙住,一会儿又探出脑袋来。

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耻辱,他回想起当时被梁阁抱在怀里时那种无力感,他也是个男孩子,却完全挣脱不开,被辖制着一动不能动,那种悬殊的体力差距。

那天过后,他和梁阁照旧一同骑车上下学,只是他更少主动找梁阁说话,有时候说话他都刻意避开梁阁的眼睛,一跟梁阁对视那天晚上燥热而憋屈的回忆就纷至沓来。

而且快要期中考试,学习第一,他没有太多时间去琢磨这些纠葛,梁阁也要准备参加noip的复赛,时常在机房,双方似乎都疏远起来。

这期间又换了一次座位,祝余周围大致没有变动,只有任晴和孙沛佳坐到了他的斜上方,两个女孩子关系极好。祝余第一次就近观察到女生的友谊,真是时时刻刻腻在一起,不管上厕所还是吃饭接水,连孙沛佳去办公室送语文作业都是一起去的。

入了冬开始大范围降温,孙沛佳感冒发烧,任晴陪着去医务室吊了水,孙沛佳没来上晚自习,回了宿舍捂在被里出身汗,任晴帮她去送了语文作业。

回到班上就她皱着鼻子不悦地说,“何老师喝了酒,好难闻,还不依不饶地问我佳佳怎么没来,我说佳佳生病了在宿舍睡觉呢。他还一直问,嘴里难闻的要死,呕。”

第一节晚自习快要下课时,周韬那突然爆发出动静,“卧槽,什么鬼啊?”周围纷纷看了过去,祝余从试卷里抬起头,“怎么了?”

他拿着手机跑到祝余桌边来,“班长你看!”

是qq的界面,鹿鸣的学校大群。

“有人知道吗?六栋女寝一楼,有个高二的女生在宿舍洗完澡出来,被好色龟推门进去看光了。”

“卧槽?什么时候?”

“真的假的?”

“真的,就刚刚,我路过寝管室听到的,女的还在哭。”

“妈的,好色龟好贱。”

“哪个班的啊?是谁啊?”

“十班的吧,我看亮着灯的那个宿舍是十班的。”

祝余像一根针刺进了脑子里,十班的,他喉头滚了一下,今天没有人去学竞赛,也没有人去开会参加活动,班上只有一个座位是空的,是孙沛佳。

他再往下面一看,又有回复,“是被看光了还是两人约着在那搞啊?不然为什么不上晚自习?女的到底是谁啊?”

祝余抬起头,班上所有人都在看他,禁手机的力度一下去,多数人都有了对策,何况这种带着桃色的大事,一个人知道全班都知道了,估计其他班也差不多。

下课铃已经响了,走廊上好多人假装打水、上厕所不经意地往他们班那瞟,还有人在窗子那跳着张头探脑,“谁呀?哪个座位空的?”

祝余愤怒得手都在抖,他把周韬往孙沛佳座位一推,立刻走上台,“关门,拉上窗帘。”

门和窗帘立刻就阖上了,他们看见从来温柔含笑的班长面无表情地站在讲台上。

“大家应该都知道了,发生了一件恶性事件,还不清楚是不是我们班。但我先和大家商量好,不要说。我知道所有人都有好奇和八卦心理,但希望如果有任何以前的同学或朋友来问这件事,既不承认也不透露,不要帮着一些好事者伤害我们自己班的同学,其他的我们等方老师。”

台下一致地点了头。

“夏岚,学校的几个大群你们学生会有管理权限吗?可以的话麻烦你禁言。”

夏岚看着他,“好,我去联系一下。”

祝余下了讲台,周韬又骂骂咧咧把手机凑到他眼前,是贴吧界面,“我就艹了,这些煞笔得多闲啊?贴吧和三校论坛好多贴,妈的,不嫌恶心,学校禁的什么几把手机啊。”

他自己都拿着手机。

祝余平复呼吸,看他一刷新,又多了好几个贴。平常贴吧冷清得跟死了一样,一到这种时候什么臭鱼烂虾都出来了。

这会儿既是晚上,又是下课,正是人八卦心最强的时候。帖子内容大多相似,一边骂何进归,一边问女生是谁,有人骂楼主,“问受害者的,你们全家不得好死。”下面回帖是“认真你就输了(斜眼笑)”、“找乐子谁不会呢?”

突然又蹦出来一条回贴,“我知道是谁(斜眼笑)。”

周韬转头看祝余,“班长,现在要去找学校删帖吗?”

祝余有些无措起来,他慌了神,不知道是出于习惯还是寻求安全感,他下意识就去看梁阁,“梁阁。”

梁阁已经站起身,沉静地朝他点了下头,“马上。”

他利落地拽着霍青山帽子就走,“跟我去机房。”不理会霍青山的骂骂咧咧,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看祝余,“不要怕。”

他拉开后门,门外还有人在不停探看,梁阁阴郁地扫视了一圈,他们又纷纷退了,梁阁拖着霍青山快步往机房去了。

简希跟在他们身后出来,外面有个矮个子男生壮着胆子凑过来,笑嘻嘻地问,“诶,你们班谁被何进归看光了呀?”

简希垂着眼轻蔑地看着他,随后也笑起来,“想知道?我告诉你们。”

教室内外的人的心一并提了起来,简希语气轻慢地说,“是霍青山。”

祝余还在和周韬艾山盯着贴吧和论坛,只能私聊楼主删帖,大多数楼主不会回。正是焦灼的时候,周韬QQ弹出消息,“你们班有人被好色龟看光了?谁呀?”

周韬肺都炸了,“艹你妈艹你爸艹你爷爷艹你全家。”

一回到贴吧又看到那个声称知道是谁的人回复,“确实是十班的,姓孙,这层评论满二十,我来说全名(带墨镜)。”

他们每回一刷新都看着评论多起来,心蹦到嗓子口,眼看满二十了。

可再一刷新,显示加载失败,贴没了。

“诶?”

他们退出来,才看到鹿鸣贴吧被爆了,首页全是各式招嫖的消息——美丽少妇金桂,深夜寂寞,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拨打183xxxx,与我共度良宵,有意者踊跃联系,活好者酬谢五万。

是何进归的手机号码。

“卧槽,论坛也崩了,梁阁好快。”

方杳安正站在校领导办公室,一堆的领导还有高二的年级组长和辜剑,开了空调,房里显得又热又闷。

领导讨论出来的结果还是围着家长做关系,毕竟何老师“不是故意的”,而且这种事情闹大了学校很难看,不能再发酵了。

只有辜剑破口大骂何进归是畜生东西,猪狗不如,该剁了喂狗。

方杳安全程垂着眼不说话,看起来十分温顺好拿捏。

“方老师,你去找学生家长沟通一下,这件事还是班主任好说话,还要加强一下安全教育,在宿舍洗澡宿舍门怎么能不锁呢?”

何进归是搞行政的,家里还有些关系,他醉醺醺地打嗝,“我就是……就是去看看她,我只听到水声,我怎么知道她会突然光着出来,我真不是故意的。但她是不是故意出来的我不知道,她是我的课代表,平常就对我很亲……”

他正说着,方杳安突然拎着他脑袋就往地上掼,何进归的头磕到地板,发出好大一声响,紧跟着皮鞋底就落下来了。方杳安生得秀美一些,劲是有的,何进归被他活活蹬去一颗门牙,口鼻直冒鲜血,方杳安又照着他肚子死命狠跺了几脚。

“方老师!方老师!快停手……”

第二天七点半,刚刚上早自习,方杳安在教室门口看了一圈就下楼去。

他知道昨天冲动了,但人已经打了,处分就处分,开除就开除,大不了不教书了。他现在这点学历确实不太够看了,反正学习不怕晚,正好去接着深造。

当时和他爸赌气当了老师,如今又不想伴侣的事占去全部心神,整日疑神疑鬼,逞一时之气当了班主任,还因为这个事闹了别扭,果然哪个都是错的。

他郁郁走到楼梯间,正有人拾级而上,两厢对视,他顿时杵在原地。

他落进一双潋滟粲然的桃花眼,来人倚着栏杆,仿佛一个温柔多情的纨绔,“好巧啊,方老师。”

是季正则。

他怔在那里,“你,你来做什么?”

季正则两步跨到他跟前,又笑起来,“捐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