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白玫瑰
李老爷子死了,葬礼办得很热闹。
电厂就这么大,几乎所有人都去了,大伙儿深表惋惜的同时也不忘夸赞李冰一家对老爷子孝敬有加。
陈娟半跪在遗像前,哭天抢地地喊:“早知道这样就该送你去市里大医院看看啊……您怎么说走就走了还没享上福啊……”
章玥记起章涌森说过他们在市里也有房,心中又重复起当时的疑惑,他们为什么不带老爷子去市里养病?
她看了一眼章涌森,章涌森穿着深色衣服拄着拐,眼神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随章涌森上完香,又陪着他去找李冰他爸寒暄。李冰就在他爸旁边站着,他穿着一身黑,胸前别了朵白花,眼睛有些肿。
这还是自从章玥在校长办公室替简昆作证以来,他俩的第一次正面相逢。
李冰递给她一根红绳,沙哑着嗓子小声道:“谢谢你来。”
章玥学着章涌森寒暄的口气说:“节哀吧。”
从李家出来,她又随章涌森把红绳系在树上。
章涌森看了看远处:“人就像天上的云,说来就来,又突然的去。”
这倒不像平时的章涌森。
章玥:“人家都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到你这儿怎么变成云了。”
章涌森看着她:“晚上是星星白天是云。”
“下雨天怎么办?”
“那就是雨。”
章玥想了想,瘆得慌:“您还是卖货吧,写诗不适合您。”
章涌森笑了笑,拄着拐和她一起往回走。
一礼拜后。
牛沭仁找到简昆时他正拿了个扳手躺在一辆黑色轿车的肚皮下。
自从车行被砸,老板不让简昆再去,还让他赔钱,他把项链拿去黄金典当行当了也只赔了一小部分,就去二手车市场找了个活儿干。
“跟我回学校!”牛沭仁朝他道。
“没空。”简昆简洁地说。
牛沭仁瞪大眼睛:“你一个学生,学习才是主业,跑来这里干什么?”
“赚钱。”简昆继续简洁地说。
“先读书,等你考上大学,以后毕业了有的是时间赚钱,现在跟我回学校!”
简昆仿佛听了个笑话,当即笑了出来。
“笑什么!”牛沭仁怒道,“你不跟我走我就把这家店告了。”
简昆:“少诓我,满十六岁打工合法的。”
“难为你还懂点法。”牛沭仁扶了一把眼镜,“那你懂不懂满十六但未满十八都算未成年,你十七,刚好未成年,未成年人保护法听过吗?多的是理由告他!”
简昆拎着扳手看着他。
牛沭仁又扶一把眼镜,自认这个角度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你告吧。”简昆又简洁地说。
牛沭仁:“……”
眼看他又准备往车肚子底下钻了,牛沭仁从墙角抓了个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铁架子作势往车脑袋上砸。
简昆撤出来:“你到底想干嘛?”
牛沭仁:“跟我回学校。”
以往他逃学也没见他这么执着过,简昆没什么耐心道:“说重点。”
牛沭仁:“学校办运动会,你去跑步。”
简昆看着他。
他又说:“你不是喜欢跑步吗,跑个第一给大伙儿瞧瞧。”
简昆:“没兴趣。”
“总得混个毕业证吧。”牛沭仁说,“大家都是要考大学的,你连个高中毕业证都没有?”
他吊儿郎当道:“羡慕啊?”
牛沭仁太阳穴直抽抽:“有奖金,你要是跑第一就推你去参加比赛,比赛拿了前几名还有奖金。”
他没说话,牛沭仁见他犹豫,又说:“几分钟的事儿,不比你干这个好挣?”
于是当天下午他就按时出现在学校操场。
一班派章玥参加了接力赛,赛前许君莉鼓励她:“你别老想刚才的事儿,影响发挥。”
章玥:“我没想。”
许君莉摸了一把近来又逐渐恢复卷翘趋势的头发:“刘岩这个瘪犊子,干得都是什么事儿。”
下午比赛正式开始前,光秃的操场上三五成群地站了不少人。刘岩从教学楼里跑来时像个中奖的赌徒,浑身张扬着极度兴奋。
他手里举着张白色卡片,像挥舞着一件旷世奇宝,他扯开嗓门嚷嚷道:“猜这是什么?”
有人打趣:“什么啊,遗书啊?”
“滚犊子!”刘岩骂,“这他妈是情书!”他说着清了清嗓子读起来,“致最美丽的你。你可能不知道三年前的那个黄昏,你坐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夕阳照着你的脸,你就像微光里一朵盛开的白玫瑰……”
随着他声情并茂的朗诵,周围浮起嗷嗷的起哄声。
有人笑道:“刘岩浆你能耐啊,还会写情书了,还微光里的白玫瑰,微光是啥玩意儿啊?”
大家哄笑。
刘岩:“不是我写的,别打岔!听着!”接着道,“你可能不知道每逢秋天,当你骑着车从我家楼下经过,秋风拂起你的发时,你就像林中飘摇的仙子撩拨着我的心……”
刘岩:“你可能不知道……”
“这人智障吧,啥也不知道。”又有人打岔道。
刘岩:“啧,谁再打岔我就干谁啊。”
那人立即捂了下嘴巴。
他继续:“你可能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但关于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我担心对你坦白会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所以我把自己变成盒子,小心翼翼珍藏着对你的感情。但最终我还是决定说出口,因为我快要走了,临走之前我想大声告诉你……”
他念到这儿突然卡住,因为脖子涨红的李冰像个赴死的战士一样去抢他手里的卡片。
刘岩自然不会由着他抢,来回躲他伸长的手,还逮空歪了脖子看着卡片继续念:“我想大声告诉你,我喜欢你!”
最后四个字分外抑扬顿挫,他一个字儿停顿一下念的,充满了喜庆和幸灾乐祸。
围观的人嗷嗷叫着起哄,李冰脖子上的红一直蹿到脑门。
这封信谁写的不言而喻。
有人还嫌不够热闹,问刘岩:“给谁的给谁的?”
信里没落款,刘岩躲避着李冰翻过卡片,乐出大白牙:“章玥亲启!”
起哄声瞬间达到顶点。
章玥一愣,看向李冰,李冰躲避她的眼神垂下了头。
有人说:“想不到我们学霸也玩暗恋。”
又有人说:“章玥你快答应他。”
就有更多的人起哄:“答应他答应他。”
章玥尴尬,许君莉把她挡到身后:“去去去,答应什么,怎么就答应了?别瞎起哄啊。”
刘岩还在兴头上:“什么叫瞎起哄啊,人李班长告白,肯定是想成功求爱的,是吧李班长?”
他口吻明显挑事儿。
李冰平时见到他都绕道走,这会儿更不敢出声。
大家伙儿闹成一团,好在比赛快开始了,赶来的老师及时把人群散开。
章玥伸了伸腿:“我要上场了,你给我加油吧。”
许君莉拍拍她的肩膀:“加油加油加油。”
她在那条用石灰粉临时画出的赛道上奋力奔跑时,脸颊微鼓,马尾扬起来,两条细胳膊前后甩着,被校裤包裹的两条腿交替着往前迈。
速度不是特别快,但积极的状态有点儿像看见胡萝卜的兔子。树荫下的简昆往跑道上看了一眼,这么想着。
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跑完了,扶着腰气喘吁吁,许君莉追过来朝她竖起大拇指:“你超了二班,咱班最后一棒是老张,肯定赢了。”
操场上的呐喊声此起彼伏,轮到最后一棒时更是沸腾到顶点。几秒钟的时间,比赛结束,一班全体欢呼起来。
许君莉勾着章玥的肩膀乐翻天:“你该报个长跑的,吓死他们!”
章玥还喘着粗气:“可别,我都快要死了,吓死谁啊。”
她俩一转身,和默不作声的李冰来了个面对面。
李冰看了看手表,鼓起勇气冲章玥道:“我能跟你聊聊吗?”
章玥于是和他往学校后门附近的那个早就废弃生锈的阶梯铁架走去。
李冰一路沉默,眼看已经走到头,章玥只好先开口:“……我没那个打算。”
李冰愣了一下:“……我知道……我也没想怎么样……”过了会儿他又看了一下手表,“我们家今天就要搬走了,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解释一下。”
章玥很意外:“今天?”
李冰:“嗯……我转去一中了,以后你要是去了一中可以去找我。”
章玥知道,要不是因为电厂停工,他应该早就转学了,可如今电厂的事儿并未解决,他们却突然要搬走,更何况老爷子才刚走了几天。
她想到这儿顿了一下,又想起他们家市里的那套房来,刹那间关于葬礼那天的疑惑似乎迎刃而解。
她顿了好一会儿:“我应该没什么机会去一中。”
李冰也沉默了一会儿:“八一广场的事儿我一直想和你解释……但一直没机会……”
章玥没说话。
他又说:“那天太突然了,我脑子一片空白,怎么都记不起来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章玥:“记不起来就能乱说话么。”
李冰的脖子像僵化了一般突然顿住,接着他又埋了埋头:“我爷爷一直被我爸妈照顾得很好,到我手里突然摔了跤……我当时可能太害怕了……没有勇气面对。”
“……你没有勇气面对,却有勇气栽赃别人。”章玥淡淡道。
李冰面红耳赤:“……就算我有错,那简昆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话她倒认同。
李冰继续道:“要不是他纠缠不休我能失手摔了轮椅?而且我当时都是为了你,怕你被他欺负才一直和他周旋。”
这话就不对了,章玥皱了皱眉:“这么说不止简昆,我也是凶手。”
“我不是这意思。”他叹了口气,“总之,你也离他远一点吧,他不仅打架……我听别人说……他还偷东西,不是什么好人。”
章玥想起王春涛:“说别人之前最好有证据,别听风就是雨。”
李冰仿佛被戳中了什么穴位,脸又红了起来,好半天都没说话。
被冠以“偷鸡摸狗”的简昆那会儿正在树荫下那块光秃的地皮上试鞋,他那双灰扑扑的旧球鞋其实没什么好试的,提前试穿只是为了确保发力点勉强不出岔子。
四中不大,学生不多,运动会项目也少。他参加的长跑是本届运动会的最后一个项目,操场上还在进行其他比赛,他百无聊赖,穿上鞋来回走了几步就靠着树干坐下了。
薛恒和几个男生路过时恰巧碰见了他。
“昆儿,喝水吗?”薛恒扔给他一罐汽水。
他抬手接了个准。
“坐这儿干嘛呢?”薛恒又问。
简昆朝操场抬了抬下巴:“跑步。”
另一人问:“你也报名了?”
他说:“老水牛不知道抽什么风,非要让跑。”
又一人说:“要跑也该跑接力赛啊,那多刺激!”
第三人附和:“就是,人跑出个白玫瑰,您也上,再整出个红牡丹。”
几人都笑。
简昆:“什么鬼玩意儿。”
薛恒:“白玫瑰啊,刚才岩浆当众念情书,就那怂炮,李冰,给章玥写了封情书,什么什么你是我的白玫瑰……”
几人又笑成一团。
简昆微微抬了下眉,仰头灌了口汽水。
薛恒:“哟,说曹操曹操到!”他指着因为不知道参加完什么项目而满头大汗的刘岩道,“岩浆快,给咱再现一个白玫瑰。”
刘岩随即抬高胳膊朗诵:“啊,你就像微光里的白玫瑰,你就像林中的仙子撩拨着我的心……”
几人乐不可支。
简昆看了看刘岩那傻不愣登的样儿,骂了句傻逼就站起来走了。
晃悠到废弃的阶梯铁架附近时,他看见了背朝着他并排站着的两个人。他喝光最后一点儿汽水,捏扁了罐子往地上扔,还未落地又抬脚一踹,扁罐在空中划出道弧,砰地一声砸中李冰的胳膊。
李冰惊了一跳,摸了一把胳膊,被砸的地方出现隐约的红。
他抬头看着简昆。
“不服?”简昆朝他走近,“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