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翌日一早,段云玦便命人将养骨润髓的药膏送了来,并遣来一名大夫给沈轻鸢医治。
大夫白须飘飘,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给沈轻鸢看病时始终笑眯眯的,三言两语之间便推测出她病痛的由来,施了针灸,留了药方,抱着沉甸甸的赏银含笑离去。
“主子大人对娘子可真好。”
大夫一走,清芷立刻走了过来,在沈轻鸢耳边吹风:“奴婢在府上伺候了五六年了,还从未见过主子大人对哪位娘子这么好呢,可见娘子在主子大人心中地位超凡,是主子大人顶顶在意的人呢。”
沈轻鸢正在整理裙摆,听了清芷的话,少不得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已示回应。
段云玦对她好吗?似乎是的,他宽宥她,照顾她,为她撑腰出气。可他也难为她,斥责她,冷落她,经常用一些古古怪怪的问题来困扰她。
他确实阴晴不定,喜怒无常,难以捉摸,却也从未真正的磋磨过她,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似乎……真的还不错?
连三皇子都说段云玦对她一见倾心,莫非真是如此?
不不不,不可能。
她宁愿相信段云玦对她好藏着别的目的,也不会相信段云玦真的喜欢她,她心里也有喜欢的人,深深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希望段云玦能与三皇子诚意相交,共谋大事,如此,她夹在中间也不用太为难,日子能轻松些。
正胡思乱想着,院门被人缓缓推开,一圆头圆脑的婢女急匆匆跑了进来,紧张兮兮地立在了沈轻鸢的面前。
“奴婢见过云娘子,元娘子安好。”
“春杏?”沈轻鸢下意识地朝院门的方向看了看,“怎么你自己一个人来了,姐姐呢?”
“主子大人警告月娘子少与云娘子来往,月娘子不敢违逆主子大人的意思,这才派了奴婢过来给云娘子送信。”
“送信?”沈轻鸢顿时警觉起来,示意春杏避开院内的下人,问,“姐姐都说了些什么?”
春杏左右望了望,确定无人盯着她们以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塞在了沈轻鸢手里。
“我家娘子说,过两日便来看望云娘子,让云娘子好生将养着身子,不用对她太挂心。”春杏随口诌了句场面话,欠了欠身后疾步而去。
沈轻鸢佯装淡定地进了房间,打开纸条细细一看,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殿下亲侯观鹤楼,午时会面。”
宝莺写下的话极为简短,却叫她愣了许久许久。
三皇子要见她?
自她与宝莺来到段府,这还是三皇子头一次主动约见她,若是问起他先前交代的事,她当真是不知如何应付。
可无论怎样,她必须去见三皇子这一面。
好在段云玦才许了她承诺,准许她随意出府走动,于是午膳过后,沈轻鸢乘了一顶软轿,悄悄地离开了段府。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囔囔,沈轻鸢命轿夫停在一家成衣铺子店外,打着买衣服的幌子偷偷溜走,独自一人去了观鹤楼。
一进观鹤楼,立刻有怀王府下人前来引路,带沈轻鸢去见萧昱。
隔着两扇紧紧关闭的沉香木厢门,沈轻鸢的心砰砰乱跳起来。
她习惯性地转了转手腕上的朱砂串,推门走了进去。
包厢内,萧昱正在与一身材极为瘦削的男子说话,那男子见有人来了,动作飞快地跳出窗外,一阵风似得没了踪影。
即便如此,沈轻鸢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的容貌,虽未见过,却莫名觉得对方阴沉恐怖,不似善人。
此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似乎无意之间撞破了什么秘密,以至于萧昱的脸色格外难看。
“对不起殿下,是司琴唐突了。早知殿下在会客,司琴绝不会开门闯入,惊扰了殿下的客人。”沈轻鸢浑身僵硬地扶着厢门,道。
萧昱盘膝坐在一织锦绣花的圆形软垫上,见了沈轻鸢,嘴角溢出一抹微笑,和煦地道:“无妨,过来坐吧。”
沈轻鸢点点头,关上厢门,轻手轻脚地坐在了萧昱的对面。
许久不见萧昱,她当真是紧张得要命,连抬起头与其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萧昱倒是平日里端正儒雅的样子,见沈轻鸢不说话,便主动与她道:“司琴,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如他的人一般温和如玉,暖暖的沁润人心,沈轻鸢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紧张的情绪渐渐放松:“我很好。”她笑着回道,“不知殿下近来可好。”
“尚可。”萧昱亲手倒了盏茶给她,“只是很想你。”
沈轻鸢手一颤,险些将茶水洒了。
心似欲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喉咙干得厉害,咽口水都发疼。
萧昱思念着她,她又何尝不思念着萧昱。
便抬起头,依依不舍地将对方望着。
“瞧你,似乎清简了些。”萧昱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眸亦动情地将沈轻鸢望着,“上次在段府见你,便觉得你精神不佳,脸色也不大好。怎么,段云玦待你很差吗?”
闻得段云玦三个字,沈轻鸢登时如遭当头棒喝,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了。
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她日夜思念的俊美面庞消失不见,转而出现了段云玦那张阴鸷邪魅,容颜极盛的脸。
她盯着那张脸发了会儿呆,这才想起自己身在哪里,见的人是谁,慌慌张张地解释道:“没有。段云玦待我很好,是我自己心事重重,茶饭不思,这才瘦了身子。”
“是吗?原来他待你很好。”萧昱垂眸一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莫名透着股冷漠的味道,“他曾说,你总是能给他很多惊喜。司琴,我想知道你给他的惊喜是什么。”
沈轻鸢的心莫名一凛。
她隐隐觉得萧昱有些生气,慌不迭解释:“殿下,我没有。我和宝莺一样,只是做了些……”
“好了。”萧昱抬手拦下沈轻鸢后面的话,“许是你是无心之举打动了他,但不管怎样,你比宝莺要强,因为你得到了段云玦的偏爱,不是吗?”
半张着嘴,满眼焦急的沈轻鸢微微一愣,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她只能欲说还休的看着萧昱,心情随着七上八下的心起起伏伏。
“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说得不对吗?”萧昱眉眼下扫,轻飘飘地在沈轻鸢的裙摆上一勾,“听说,他还找名医给你医治了腿疾,这不是偏爱是什么?”
沈轻鸢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裙。
“是宝莺告诉殿下的?”
“不错。”萧昱收回目光,笑着道。
沈轻鸢忽然不大自在起来,她有些委屈地望着萧昱:“宝莺可以随时和殿下联系,奴婢为何不能?”
“嗯?”萧昱诧异地看她,“数日不见,你似乎学会了以退为进,反客为主。”
沈轻鸢被萧昱呛得脸色发白,急忙道:“不,不是,奴婢只是想知道……”
“因为我要你安全。”萧昱再一次打断了沈轻鸢的话,只是这一次,他的话稳稳地戳中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再一次叫她无言以对。
不与萧昱联系,便不会露出端倪,不露出端倪便不会被段云玦发觉、忌惮、戒备,以至迫害,萧昱这般为她着想,怎能不令她感动。
“殿下……”沈轻鸢一时动情,禁不住红了眼眶。
“好了好了,你我难得私下相见,红眼做什么?”萧昱话音一转,道,“司琴,你能得段云玦喜欢,我很开心,这也是我将你们姐妹俩送去段府的目的之一,可接下来该怎么做,你似乎并不清楚。”
沈轻鸢又在伤感,闻得萧昱此言,很是有些懵懂。萧昱见她面有困顿之色,便肃了神色道:“得到段云玦的喜欢不是目的,而是手段,你懂吗?”
沈轻鸢眸光一闪,清醒过来。
“奴婢省得的。”
“你省得?”
“省得。”沈轻鸢坚定的地点头。
她太清楚萧昱将他送给段云玦的目的了,虽不愉悦,却甘心接受。
“好,你省得就好。”萧昱笑了笑,垂了眸,姿态风流地倒了两盏茶,“薛驸马的事,你可知晓?”
沈轻鸢皱眉:“薛驸马?”
“对,也就是江南贪墨案。”萧昱将其中一盏茶推给沈轻鸢,“数日前,我主动向父皇请缨,想要前往江南解决此案。可父皇最终竟是将此案交给了萧显,更稀奇的是,我那个最爱结党营私,惹事生非的六皇弟竟飞快了结了此案,不仅保下了薛驸马,卖了二皇姐一个大大的人情,还给了百官、百姓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辱使命。如今,朝野上下都夸赞六皇弟精明能干,果敢有谋。”
沈轻鸢听得心惊肉跳。
这么大的事,她竟是没有得到半点风声,别说替萧昱吹枕边风了,便是传递个消息都没办到。
“殿下,奴婢、奴婢从未听说过此事,更不知段云玦与六皇子暗通款曲。”
“不知?”萧昱笑吟吟地看她,“你前几日不才和段云玦去忠王府上做客吗?”
沈轻鸢急得直摇头:“奴婢是跟着段云玦去了忠王府,却不知他们密谋了什么,更不知道段云玦给忠王出了什么主意。若奴婢一早获知段云玦有意偏帮忠王,一定会给殿下报信的。”
闻言,萧昱轻轻地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了欣慰却又不解的神色:“我相信你的忠心,只是好奇,为什么段云玦明明跟喜欢我送去的人,却依旧胳膊肘往外撇,去帮其他皇子。”
“奴婢也不知晓。”沈轻鸢懊恼地道,“想来此人心机深沉,不喜按常理出牌。”
萧昱一哂,问:“别的呢?”
“别的?”
别的?别的是什么?沈轻鸢眼珠儿转了转,却发现萧昱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她瞬间领悟,忙起身跪在了地上:“是奴婢不好,整日胡思乱想,没有认真为殿下办事,奴婢甘愿领罚。”
“啧,你这是做什么?”萧昱探出身子,亲手将沈轻鸢扶了起来,“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
沈轻鸢撘住萧昱的衣袖,根本不敢起身:“殿下,奴婢一向蠢笨,殿下可不可以告诉奴婢,您想要知道些什么?”
萧昱双眸一抬,轻轻握住沈轻鸢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前。
“我要知道,小七是谁,黎叔又是谁,他藏着什么秘密,又与萧显密谋着什么。”
温润的声音清清楚楚落进沈轻鸢的耳朵里。
她记下萧昱的话,应道:“是,奴婢记下了。”
“嗯。”萧昱顺势拉起沈轻鸢,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沈轻鸢僵白着一张脸坐下,明明挨得萧昱极近,却觉得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说了好一会儿话,嗓子都干了,来,喝点茶。”
萧昱将亲手烹制的清茶递给沈轻鸢,沈轻鸢呆呆接过,听话地抿了一口。
茶水入口生香,后味却有些苦涩,沈轻鸢尚来不及细品,便听萧昱有意无意地提了句:“对了,他有没有向你打探过什么人?”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段云玦。
沈轻鸢不假思索,立刻回道:“没有。”
“没有?”
见沈轻鸢回答的干脆,萧昱并未怀疑什么,他兀自饮了半盏茶冷笑:“呵,他倒是将你保护的……”
他话说一半忽然顿住,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殿下,你说什么?”沈轻鸢问。
萧昱摇摇头:“没什么。”
说着垂眸看了看沈轻鸢端着茶盏的右手:“这手串你还戴着的。”
沈轻鸢手腕似被什么东西蛰了下,又疼又麻,很是难受。
便随着萧昱的目光朝手腕看去,动容道:“殿下所赠,一日不曾摘下。”
萧昱默了默,伸手摸了摸沈轻鸢腕上的朱砂手串。
朱砂珠儿相互碰触发出低低的沙响,那声音并不大,却叫沈轻鸢觉得震耳欲聋。她出神地望着萧昱拨弄她手串的手,正想问一句她一直想问,却始终问不出口的话,却听萧昱道:“他知道这幅手串的来历吗?”
这个“他”自然还是指的段云玦。
她忽然间意识到,从今往后,她与萧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中间都绕不过段云玦这个人。
“他似乎是知道的。”沈轻鸢隐隐有些沮丧,不动声色地将手拿开,道,“有什么问题吗?殿下。”
萧昱仍旧保持着触碰朱砂手串的姿势,即便掌心留空,依旧一动不动:“那便摘了吧,为了你好。”他收回手置于膝上,“日后回了王府,本王送你个更好的。”
沈轻鸢便又忍不住抬头将萧昱望着。
莫非,萧昱真的愿意将她接回忠王府?
那是否代表着,他愿意她常伴左右,直至终老?
才冷静下来的心再次疯狂蹦跳起来,沈轻鸢激动地攀住萧昱的肩膀,正欲问个清楚,忽听一人不阴不阳地道:“怀王殿下当真是好生小气,送来的人还打算着要回去,一来一回间叫奴才人财两空,这是何道理?”
半副身子都挂在萧昱身上的沈轻鸢霎那间青了面色,浑身血液涌向头顶,四肢僵麻难以动弹。
段云玦?
是段云玦!
他怎么来了?!
她强逼着自己回头去看,果不其然看到了段云玦清隽修长的身影。
他虽是穿着一身飘逸如云的雪白锦袍,却如罗刹般阴沉诡戾,妖冶的面庞上寒意森森,连虚挂着的笑意看上去都是那么可怕。沈轻鸢望着对方的眼睛,心中却似在遭受酷刑,那双美得勾人魂魄的瑞凤眼中映着她与萧昱的身影,只是那影子冰冷得很,仿佛她与萧昱已经在段云玦的眼中死过去了一般。
“段云玦?”她颤抖地唤出段云玦的名字,“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段云玦幽幽瞧她,迈着四方步缓缓逼近:“怎么?见我来了,不开心?”
沈轻鸢瞠目结舌,难以反映。
她眼睁睁地看着段云玦走到她与萧昱面前,停顿了片刻后坐在了她曾坐过的软垫上。
“段大人何时来的?怎么也不派下人同传一声,小王好派人迎接段大人。”萧昱笑着与段云玦客套,一派镇定自若。
“奴才身份低贱,如何敢惊动怀王大驾。”段云玦摇着折扇,云淡风轻地与萧昱道,“殿下也不必多想,奴才之所以不请自来,不过是担心司琴这丫头而已。毕竟她是怀王殿下送给奴才的人,代表着怀王殿下对奴才的一份心,奴才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此女弄丢了,更不愿此女有所闪失,只是奴才没有料到,司琴今日离府会见的,居然是殿下你。”
段云玦一边说一边拨弄着手上的茶盏,一双眼睛在沈轻鸢与萧昱面上来来回回地梭巡着,沈轻鸢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偏又夹在段云玦与萧昱中间,无端端承受着双倍的压力。
“让段大人担忧了。”萧昱依旧镇定地与段云玦周旋,“小王也是偶然间遇到了司琴,这才邀请司琴小坐片刻,不是故意给段大人添麻烦的。”
“哪里哪里,殿下这么说便是折煞奴才了。”段云玦皮笑肉不笑地道,“若奴才一早得知司琴是出来与殿下相会,便不会在得知司琴失踪之后急匆匆寻找出来,毕竟殿下才是司琴的真主子,殿下便是给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打扰殿下的雅兴,坏了殿下的心情。”
段云玦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很后悔出现在此地,可沈轻鸢心中明白得很,他便是一早知道她与萧昱偷偷见面,也会明目张胆地找了过来,将她狠狠讽刺一番。
说什么许她自由出入,都是骗人的!她的一举一动分明被他实时监视着,哪有什么自由。
“司琴,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该不是我打扰了你与旧主相会,心中不悦吧?”段云玦盯着沈轻鸢的脸,凉凉道。
沈轻鸢五脏六腑死死拧在了一起,痛得她舌根发紧:“没有。”她木着一张脸否认,“司琴只是好奇大人为什么会忽然出现而已。”
“哦。”段云玦哂笑,“你没有生气便好。”
沈轻鸢别过脸,不愿再面对段云玦。
“段大人着实多虑了。”萧昱继续打着圆场,“司琴满心满眼都是段大人,怎么会生大人的气?我这个旧主早已是过去之人,如今令司琴在意的,只有段大人你。”
“是么?”闻言,段云玦忽地伸手拽住沈轻鸢的胳膊,趁其不备将她拽入怀中,“可奴才怎么觉得,她的人和心,都在殿下这里?”
沈轻鸢大惊失色。
她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诸星坠落,待其反应过来之时,竟是已落入段云玦的怀抱。
她从来不知段云玦的力气居然这么大,大到她毫无反抗之力,如粘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
只要他想对她拿起屠刀。
萧昱扫了一眼横在段云玦怀中,惊魂未定的沈轻鸢,无动于衷地饮了盏茶。
“殿下将司琴送给奴才时,心里一定万分不舍吧?”段云玦无视沈轻鸢的痛苦,轻轻摩挲着她毫无血色的面颊道,“像司琴这般貌美的女子,万中无一,得此绝色相伴,只怕其他的佳人便看不进眼了。只是可惜,司琴无家无势,无法助殿下成就大业,否则的话,便是怀王妃,司琴也做得。”
说罢,他竟是低下头来,在沈轻鸢的颈间轻轻一嗅。
清冽气息袭来的瞬间,沈轻鸢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幽香真是令人陶醉。”段云玦半眯着眼,似是格外陶醉,“殿下,奴才只问你一次,你日后当真将要司琴带回怀王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