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圣人你看一看,看一看
“有趣有趣!”
房间中灯影摇晃,为傍晚的昏黄增添了点亮色。祭酒和林蕴分列桌案两端,试卷铺满在上面。一旁的黄铜香炉点了一支燃香,正悠然的摇起一缕青烟。
林蕴手里拿着试卷,拍桌大笑道。她的官服领口被自己扯开,一只腿盘坐,另一只腿竖着,很是不羁的样子:“这个叫管彤的宫女很有趣,这手字……是用笔管写的吧,虽看着散乱,但行笔之间还算有些风骨。”
“不过是哗众取宠。”与林蕴的坐姿不同,祭酒正襟危坐,她也看过管彤的试卷,她个性严正,并不喜欢管彤这般行事出挑的人。
如今虽然圣上大力推行胡椅,也身体力行。但世家出身的贵族们还是喜欢在正式场合用跪坐的姿势。
“祭酒此话不对,如今风气开阔,不少士人都有狂浪的举措。旁的不说,每四年一次的科举,哪一次驿站的墙壁上不是被那些士人写满了诗词歌赋?祭酒能容他们,为何不能容这宫女呢?”林蕴带笑问道,她天生就一副洒脱的样貌,问话也不会让人觉得难堪和不舒服。
祭酒则皱眉回:“士人狂放,是因他们苦读多年,忠勇仁义在心中,知晓礼义廉耻。而这位宫女……”祭酒顿了顿,又道,“她的试题下官也是看过,观点新颖,算经极佳。但此前她在内文学馆中并不突出,通天机会摆在她眼前她不走。而今春日宴开考,她不惜暴露自己所学,做出这样的举动,想必为人虚荣,不堪大用。”
“本官倒是与祭酒所思不同。”林蕴说道,又拿出了另一张纸来,“她去掉毛发时,我看在眼中,因此拿了她此前写的稿纸。你看她这歪歪斜斜的字”说到这里林蕴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才道,“想来是不通软笔。我听闻城外穷苦人家想要学字,无钱买笔,就会用树枝替代。她的这字结构合理,转合流畅,想来曾是下了一番功夫。”
祭酒摇了摇头。
内文学馆从成立以来就起着教化宫女,传授学识的职能。若果管彤真的有才,又何必舍近求远。祭酒想要反驳,但林蕴如今是圣上的红人。圣上用人向来让人猜不透,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祭酒不愿因此而得罪林蕴,只好闭嘴不言,只是神色之间满是不认可。
倒是林蕴见状,将祭酒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她一下子站起来,将卷子往怀中一揣,说道:“如此,我便拿去给圣人看看,若圣人同意,那就让她过了考核。”
祭酒一愣,刚想阻止。就见林蕴兴冲冲的,就连领口都没整理,也未行礼告退,就一手提着衣摆,蹬蹬蹬的踩着木板往外走了。
祭酒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按住了额头:“本官是真的老了。”
看不懂这种不知礼数的人为何能得圣人青睐。
林蕴走得很快,但太极宫可不小,也耗费了些时间,等到了卫南风的书房,天已经全黑了。周围寂静,连声虫鸣都听不到。她挑挑眉,带路的内侍低眉顺眼的笑:“圣人嫌太吵睡不好觉,因此让人都将虫子粘去了。”
林蕴眉头一皱,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跟着往前,她鼻尖动了动,突然闻到一点血腥气。林蕴下意识的停住脚步,也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来,又尖又立,仿佛要刺破人的耳膜。
“这是?”
内侍见林蕴表情一乱,急忙笑道:“是个不长眼的小子,今日打翻了圣人的笔盏。按律需打满二十棍。”
打人难道不拖出去打么?就在离卫南风这么近的地方?这个念头一转,林蕴就明白过来,这一定是卫南风特意的。这一出杀鸡,是给哪只猴看的呢?林蕴沉沉的叹了口气,连带着的好心情也淡了点。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话说,只是走过中庭的时候,林蕴微微抬了抬头。被打的是一个小黄门,看模样不过十几岁的样子。他被脱了裤子,露出已经被打得溃烂的屁股,痛呼声渐渐低弱,只有几声低低的□□。而行刑官还在报数,数字才到十二。
林蕴知道宫内惯会折磨人,就算是这打板子,也能琢磨出二十种花样来。是打得好,却不痛,还是打得痛,要人命。又或是去你一条命,或是半条命,还是打完就活蹦乱跳可以跑跑走走,都各有各的讲究。
而今看来,这小黄门多半是不行了。
林蕴下意识的皱眉,她天然的不喜这样的事,脚步也忍不住加快了些。直到进了书房,她才陡然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刚才仿佛都没有呼吸过一般。
卫南风端正的坐在案头写字,她宽大的衣摆散落下来,整个人身姿端正,就如一根韧性十足的青竹,显得纤弱。林蕴忍不住眨了下眼睛,却见卫南风头也不抬,声音懒洋洋的:“怎的想到要过来了。”
林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还有些晃神。卫南风微微抬头,她扫了林蕴一眼,见她不正常的苍白脸颊就明白过来,说道:“你看见了?”
林蕴嗯了一声,拍拍自己的脸,这才恢复了之前的笑脸:“是谁惹了我们的真命天子?”
卫南风能上位,除了她是先帝的血脉以外,也是林蕴的师父,前任国师指定的。当时谁都没有想到,以为跟摄政王站在同一阵营的国师,竟然是真的在卫南风身上看到了真龙之气。谁都以为他只是故意指了一个不受宠的女孩,方便摄政王控制而已。
因为这一层关系,卫南风对国师一脉也向来是有礼相待。而林蕴才成了距离圣人最近的那位宠臣。
卫南风的脸色稍稍柔和了些:“不是谁惹到了朕,而是他们偏生要惹上来。”
看来是小黄门受人指使了?
林蕴皱眉:“查出谁了么?”
“打草惊蛇,眼下不过是杀鸡给猴看罢了。你风风火火的到朕这里来,是来问这种事的么?”卫南风轻轻巧巧的转过话题,说道。
“诶,圣人这一说,下官就想起来了。”林蕴一拍脑袋,也不知道是到底听懂了卫南风的意思,还是当真是管彤的事情重新勾起了她的情绪。她从怀中摸出管彤的试卷,就要摊开给卫南风看,“我在掖庭这次考卷中发现一个很有趣的宫女,答卷都很有意思……说起来圣人也与她有一面之缘,就是救了小天才陆五娘那位。圣人可记得?”
卫南风拧起眉,她当初隔着树丛,又是后来的,本就没什么兴致,若非是被林蕴拉着,早就甩手走了。尽管如此,她也没有朝那处看一眼,自然什么印象都记不清。整个太极宫中,这样的宫女没有八百也有一千,每人都穿着相同的衣裳,梳着差不多的发饰,若是卫南风个个都记得,那也不需要记其他事了。
因此卫南风摇摇头:“不记得,不是说她没问题么?”
“是没有问题,但是很有趣。”林蕴说起这个就来了兴致,眉飞色舞的将来龙去脉都与卫南风说了一遍,说完就朝卫南风眨眼睛,“圣人,我可否从你这里求个恩典?你来看一看,看一看,绝对是个人才。”
说罢林蕴就拎着卷往卫南风那里凑。
卫南风失笑,一把推开林蕴:“朕在这里还有这么多卷宗未看,哪有那心思。既然已经将春日宴的诸般事务都交于你,那便一切由你就是。不过是一名宫女,就算你收入帐中,也随你喜欢。”
“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林蕴咋咋呼呼的叫嚷起来,又不死心的问道,“圣人当真不看?”
“不看!”卫南风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林蕴。
林蕴无奈,只好收了起来:“那蕴既然得了圣人的恩典,这便告退了。”
卫南风被这货得了好处抬腿就走的德行气得七窍生烟,笑骂道:“瞧你这市井奴的做派!!”
林蕴嬉皮笑脸,不以为耻,作揖道:“如今是东西两市宵禁之时,本市井儿这便告退了。”说着就将管彤的试卷一卷,颇为遗憾的说道,“此人胸藏点墨,文章写的不好,观点却是有趣,若是圣人哪日无趣了想看,就叫唤下官一声。”
“安西四镇又不太平,朕哪有时间无趣。”卫南风无语的挥挥手,让她赶紧滚蛋。
林蕴见状,掐指一算,笑眯眯的:“圣人莫要担忧,时候到了即可解决。”
卫南风抓起了笔,就要掷向这神棍,林蕴急忙将身子一缩,啪的一下将门关了。卫南风摇头笑了一声,她倒是从未见过林蕴对谁如此欣赏,林蕴此人,虽然看着不羁放浪,但心气却高,也不知道那宫女是如何入了林蕴的眼。
她算算林蕴的年纪,林蕴的年纪放在普遍晚婚女官之中也该是成亲的年纪了。卫南风摸了摸自己下巴,倒是难得的起了一点兴致。想着万一林蕴真的喜欢,那她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指个婚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