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希文双脚粘在原地，四下张望，确认身边没有别人，而他叫的就是自己。

于是慢吞吞走过去，背着手，抿起唇，像只待宰的羔羊。

最后还有四五步的距离，她停下脚步。宋律齐看了她两秒，显然不耐烦了，抬下颌指了指她的手机，“什么意思？”

郑希文本来还想装傻充愣，现在只能打直球：“介意我给你拍张照片吗？”

“你挺有礼貌啊。”宋律齐不咸不淡。

郑希文当然听得出这嘲讽语气，手臂夹着伞柄，两手握紧手机，“刚才那一幕特别像电影——侯孝贤的电影。卫城是座特别漂亮的城市，尤其在下雨天.......”

宋律齐突兀地笑了，被气笑了，“你觉得你合适吗？”

他在这躲雨抽烟，心情闷在瓦罐里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她说这一幕特漂亮像电影。

“对不起。”郑希文向来能屈能伸。

骨节分明的手掌摊开伸到面前，她怀着歉疚而可惜的心情将手机解锁，上前两步，递出去。

宋律齐翻了下她的相册，删掉刚才那两张照片，以及最近删除里的备份。

手机嗡响一声，通知栏跳出来电提醒。

郑希文接回手机，绕过他踏上台阶，放下伞，踱步走开。

“喂，妈......我在外面呢.......没什么，出来走走，卫城下雨了，家里下雨了吗？......嗯，一日三餐按时吃。你呢？你也不要不吃晚饭啦，多少吃点嘛。你的身材多标准，多漂亮......”

女人的轻声细语，伴随偶尔的哼笑，融进簌簌春雨。

宋律齐身前多了把撑开的透明伞，有点碍事，又懒得探身去推开。

他吐了口烟，撑腿起身。

面前是一道狭窄斜街，新发嫩芽的行道树被雨水打得低头垂脑，行人走得慢吞吞，仿佛没有目的地，连车都不紧不慢。

宋青知以前说这里和连城是最适合养老的城市，因为生活节奏很慢。

宋律齐觉得这里确实适合养老，可他他妈还没到那个年纪。

所以这里慢得让人烦躁。

尤其在所有人都阳光灿烂面对生活的时候，他心里计较的全是得失，而且找不到宣泄口。

剩下的小半支烟被碾进垃圾桶上的烟灰缸。

冷风过境，宋律齐身前的雨伞在泥水里滚了半圈，遮挡全无，雨水砸地迸溅，他皱眉提起裤腿，后退半步。

忽然想到什么，拎裤腿的动作一顿，随后俯身将从内到外湿透的伞捞到屋檐下，回过头去。

郑希文还在打电话，背着身看不到脸，只能听见轻快的语气轻快，很有感染力。

宋律齐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很适合做朋友的人，杨兆北也承认过这点——她天然地会营造一种轻松的相处氛围，跟她在一起会让人松懈愉快。

将这种人推入一段不能回头的关系中，会让人觉得可惜。

“嗯，等我忙完这段时间就回去......嗯嗯，好，拜拜，拜拜。”连道几次别，郑希文才把电话挂断，回过身去，宋律齐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身，抄兜站在方形立柱旁，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公司最近很忙？我怎么不知道。”

行政应该是公司里下班最准时的岗位，朝九晚五且双休。

郑希文梗了两秒，知道他听见自己讲电话，她刚才跟妈妈强调了好几遍自己最近比较忙。

“我自己的事，比较忙。”她弯腰捡起撑在地面的雨伞，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掉伞面淅淅沥沥的泥水。

女人半个身子被透明伞面阻隔，淡白色身影模糊。

忙着写诗还是做记者？宋律齐没问出口，扭头看向尚未停歇的雨幕。

郑希文在沉默中擦干伞面，将纸团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桶顶的烟灰缸里几支烟头，同样的淡黄色漆金太阳的滤嘴。

“这个烟好抽吗？”她问。

宋律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什么叫好抽？”

便利店没几种烟，这盒是随便挑的，也就那样。

“也是。”郑希文笑了笑。

“没什么好抽的烟。”宋律齐说，“只不过闲着也是闲着。”

“有道理......人生难得有消遣。”郑希文点头表示赞同，又想到，酗酒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这个人酗酒吗？

如果是的话，岂不是五毒俱全——她明明对他不够了解，怎么会平白出现这样的揣测。

白色瓷砖布满泥泞杂乱的脚印、刚才伞面甩下的泥点、行李箱滚轮的痕迹。

立柱后有个黑色行李箱。

“你好像不怎么喜欢这里。”

“什么？”

郑希文解释：“我是说卫城，你不太享受这里的生活。”

宋律齐恍然大悟，低头看着手机，轻描淡写，“八字不合。”

“你还算过卦啊。”郑希文想，这个人真有意思。

宋律齐略带怪异地看过去，才发觉她只是玩笑。

手机嗡响，他接起电话，说了两句，又问：“......忙完了么？捎你回去。”

这两句是说给郑希文的。

不远处有辆雷克萨斯商务车驶来，车轮溅起水花。

这次她没有推拒。

汽车停下来，方助从驾驶座下来，看到宋律齐身旁的郑希文，顿感意外。出于职业素养，他没有多嘴，且绅士地帮她拉开后排车门。

郑希文原该坐副驾驶，见他这样安排，也就坐进后排。

雨滴打落车窗，汇成一道道小溪，顺流而下。

开车的方助搭话，说起天气，郑希文的回应稍慢，不像她的风格，宋律齐扭头看过去，果然见她正捧着手机，拇指飞速敲打键盘，在便签里记录什么。

阴天光线昏暗，郑希文穿了长袖，只剩下被手机屏幕映亮的侧脸，额前碎发滑落，抬手拢回耳后，手指纤匀，白得突兀。

密密麻麻的一段，她敲完最后一个句号才划走，抬起头的一瞬间，宋律齐收回视线。

郑希文切换回平时的状态，沿着刚才的话题闲聊下去，偶尔打趣，与方助一同发笑。

这辆车难得拥有这么轻松的氛围。

方助还记得郑希文上次下车的地点，也记得她穿越马路，特意调了个头将她送到对面。

郑希文跟车内的人告别，推门下车。

雨已经停了，回家路上遇到一只小土狗，这几年城市少见流浪狗，她觉得稀奇，翻包找零食，可它一眨眼就不见了。

宋律齐今天约了个从北都来的朋友，因为计划去隔壁市短途旅行，干脆约在高铁站见面。

他抵达时，郁程已经在商务候车室等着，见人来了，起身走过来，挥手拍拍他肩膀，颇有加油打气的意思。

宋律齐挺无语地牵了下嘴角。

“怎么样，还适应吗？”

“适应。再过两天就是本地人了。”

“哈哈。”听出他的反讽，郁程尬笑，安慰道：“开心点，哥们儿，咱们又不是回不去了。”

宋律齐没顺着这一茬继续聊，换了个话题，“怎么就你一人，胡雅欣呢？”

“甭提她了。”郁程挥手，有点烦躁，“都要结婚了，作天作地的。”

见宋律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后退两步坐沙发上，示意对方也坐下，“听说卫城美女出了名的出挑，个高又漂亮，怎么着，有没有合眼缘的？”

“漂亮是稀缺资源，还是全北都找不到个个儿高的？”

“我就知道你这人，只许你招别人，不许别人招你。”

宋律齐挑眉，意思是我就这德行，“这次待几天？”

“就两天，后天一早回去，就这还得陪你去隔壁散心，够意思吧。”郁程卖乖。

“怎么不多玩几天。”

“你一甩手走了，公司丢给我，你问我为什么，走不开啊。不过你放心，这回跟海大谈的事要是敲了，以后可以经常过来。”

宋律齐点头，没说话，郁程看向电子屏上的时刻表，凑近些问：“你过来的时候，姥爷就没说什么时候叫你回去？”

郁程跟宋律齐平辈，又是发小，从小跟他一起叫宋青知姥爷。

宋律齐打开手机数独游戏，“刚打了个电话，没提这事。”

“陈家老爷子呢。”

不管怎么样，陈家老爷子都得认这个孙子。

“他躲我还来不及，还指望替我说话吗。”

宋律齐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声压偏低，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可郁程就是莫名地想要给他点支烟。

“你说这叫什么事，明明是你那个不争气的舅舅失误，结果是你被发配边疆。”郁程替他鸣不平。

宋律齐不喜欢卫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是被动结果，而非主动选择。但他现在再说什么，就是卖惨了，没什么用——有用的话他早卖了。

两人登车后天空又飘起小雨。

“你看这，空气多清新呐，干干净净。不像北都，那柳絮我看一眼就想打喷嚏。”郁程望着窗外，也不知道是想安慰人还是单纯感叹了一句：“其实吧，卫城还算是个漂亮的城市。”

身旁传来淡声：“尤其在下雨天。”

郁程意外，回头环视四周，没人跟自己说话。

大爷的，闹鬼还是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