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泡泡被叼走的后一瞬间，大卡车的轮胎疾驰而过，轰隆隆地碾压过了它刚才待过的地面。

一瞬间它有些恍惚，那感觉太过熟悉也太过让人安心了，眼睛里控制不住地涌上了泪水。

妈妈，是妈妈来接它了吗？

准确来说，是它的身体，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疾速风驰电掣地飞到了马路对面，过程中还犹如一尾游鱼一样灵活地避开了所有冲它撞来的铁皮大家伙。

泡泡心脏都要被吓得停跳了，身后的好心狗一直稳稳当当地叼着它，每次千钧一发的危机都被迅捷地闪避开，它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矫健的身手。

应该是只大型犬——至少它自己从幼年期之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被叼在嘴里脚不沾地的情况了。

因为后颈被叼住的原因，泡泡难以看到身后的好心狗是谁，视野里只有它健美有力的前爪。

身后传来无数的叫骂声，好心人没有马上放下它，带着它一路飞驰。泡泡在这个过程中充分发挥了一只柯基能做的所有事情——乖乖地被叼着没敢乱动，怕自己给人家添麻烦。

直到两人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泡泡感觉自己的身子在半空晃荡了一下，然后被轻轻放了下来。

它转个身，仰着脑袋去看救命恩人的模样。

眼前是一只中华田园犬，一种俗称土狗的犬类。这只是其中的一种，被称为狼青的狼型犬。眼前这只毛色铁青，身体匀称而结实，似狼犬，尾长而粗，深褐色眼睛。

以它的高度，才及高大的恩人的腿那么长。恩人好像长得很眼熟，特别是眼尾那道略显狰狞的伤疤，还有这种冷冷凶凶的眼神……小柯基浑身一僵。

它终于后知后觉、哆哆嗦嗦地认出来了，眼前这一位不正是那几只欺负它的流浪狗中，最高大的那一只吗？

它们叫它老大。

之前惊吓过度，又好一顿剧烈运动，它现在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不说逃跑，现在还能坚持和恩人维持着无声的对视，没有晕过去，已经算是它毅力强大了。

它甚至能惊恐地感觉到，恩人的眼光把它从脑袋打量到了尾巴，仿佛在思考要从哪里下口才好。

泡泡抖得更厉害了。

安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只小东西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样子，连那对平时都精神地竖起来的大耳朵都蔫嗒下来了。

第一次见到这只家伙，还是在自己地盘上的垃圾桶那里。

讲道理，它还是第一次见到腿能长得这么短的家伙。

那时候它身上的毛发还是干净柔软的，看起来的质感让人想起橱窗里最高级的小羊绒软毯子。小东西用两只短短的前爪，费劲地扒拉着一堆馊臭的果皮和油汪汪的废弃饭盒。

没用多久，它身上就弄得和它们一样，污糟糟的，原本柔顺的毛发结成了一绺绺，四只小短腿更脏，黑乎乎一层。它脖子上的项圈也是一样，蹭上了不知道哪来的脏东西。

是的，一条有项圈的狗——和它们这些野狗不一样，它是被养在家里的，或许还是那种精贵的小宠物犬。它的指甲被修剪得干净，一点攻击力也没有。可能哪一天它的主人就会回来找它。它又可以回去，享有它的专属小窝，咬咬玩具和营养狗粮。

听说柯基这种犬类天生就具备惹人喜爱的优势。它们性格温顺，外形软萌。那双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会无辜地望着你，张着嘴的样子，连表情都像在快活地朝你笑，使人光是看着它们，心底就变得一片柔软。

安从来没有见过哪条流浪狗是腿这么短的。要么就是它们身价太贵，被保护得很好，但是身价再贵的狗也会走失的时候；要么就是另一个残酷的事实，它们不适合在这种环境中生存。

当然了，它们本身并没有什么错。作为宠物犬，卖萌和尽可能地惹人喜爱就是它们的生存技能。

眼前这只小朋友的功力显然很深厚了。它长得那么软那么可爱，拥有让人想要亲近、惹人喜欢的气场。可惜了，它那些可爱的招数在流浪狗的地盘上都没有用。

“谢……”?紧张过度，导致泡泡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就气息就断了，为它此时没有出息的形象添砖加瓦。

小东西抖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对它开口说了句：“……谢、谢您。”因为颤抖，两个谢字被抖成了三个。声音细细弱弱的。它在害怕。

安无动于衷的目光始终凉凉地落在它身上。

它朝泡泡靠近了一步，用那那肖似狼类的鼻子嗅它身上的气味。

这是应该的，犬类习性。泡泡应该躺平任闻，以表示自己此时完全老实没有危险性。它能控制住自己的理智，却控制不住心里的害怕。

眼前这只是从地狱来的恶犬吧？它身形的阴影覆盖住了整只泡泡，后者都不敢抬头看对方高大的身影，还有那双高高在上，冷漠而又可怕的深色瞳孔。

它太紧张了。在那硕大的狼头靠近过来时，控住不住腿软，四肢着地地趴了下去，当场就表演了一个原地劈叉。

两只棒槌似的小短腿拼命往两边抻得笔直，果然是一个标准的劈叉姿势。

好了，这下子，本来就肉感而毛绒绒圆滚滚的屁股，现在看上去手感更好得让人心痒难耐，恨不得当场上手狠狠揉‘捏。

泡泡本来也是不会劈叉的，或许没有哪只狗会有这种爱好。这个技能也是它以前的主人后天训练出来的。

乐天阳光的柯基犬素有治愈系狗狗之称。它们亲善可人的小模样，只要在它们背上插上两扇翅膀，活脱脱的就是一只小天使。

柯基虽然是有一个护卫犬的名头在，但是长期被当成宠物狗豢养在人类家里，现在它的技能点好像都加在了没卵用的卖萌和讨人喜欢上面。

按照流浪狗社会的逻辑，这好像也是一种生存技能。只要你可以活下来，生存技能哪里还分什么优劣。

高大的狼犬不说话了。

沉默。

冷场，很冷的冷场。

泡泡趴在地上，因为紧张而加速的心跳鼓点，渐渐地沉了下来。

即使有肚皮上毛毛的保护，它也感受到了丝丝严寒侵入皮肤，仿佛要把身体里流动的血液也冰冻。

对面的大狗始终保持着无动于衷的漠然，垂眼看它的样子，就像在看一个货真价实的傻`逼。

仿佛被拔光了浑身的毛扔进冬夜的寒风里，渗入骨髓的冷和无地自容的羞耻把它逼得无处可逃。

——它突然无地自容到了极点。

以前它是在软和的地毯上表演这个动作的。主人会笑得很开心，给它爱的抚摸和亲亲，还有奖励它可口的小零食。泡泡觉得自己在和主人一起玩，它开开心心地享受着大家的笑容，玩得不亦乐乎。

这是第一次，它无比清晰地认清了自己是一个小丑的事实。

大狗终于有动作了。

它收回自己的目光，在劈叉的泡泡面前站了起来。就差一个抖灰尘的动作，好让它浑身上下都在透露出的不屑有个出口，可是它偏偏连不屑都不屑给对方。

它径直地略过了还在维持着僵硬姿势的泡泡，小跑着离开了那里。

走之前还丢了一句话：“要找死就死远点，别死这。”

……

再也听不到它的脚步声之后，泡泡才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一天真是累，也真是漫长了，泡泡慢吞吞地想。一边想，一边迈着四只短腿往前走。

被打，被一直追，背上受伤了，尾巴还被绑了奇怪的东西，它从昨天到现在还饿着肚子。还有，今天晚上它该去哪里找一个没有风也没有别的狗的地方好睡觉呢？

它的脚步沉沉，每个迈步的动作都仿佛用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一只矮矮的狗摇摇晃晃地走在这条没什么行人的路上，路过一栋栋黑漆漆的建筑，它的脚步越发茫然，眼神也越发无措。

它什么都不会。

乐天的小柯基总算看到了眼前的现实。

这里也没有会笑的人类愿意理它。事实上，这里没有一条狗愿意理会它。

不是它的错。它从在宠物店出生开始，就一直在被教会怎么卖萌可以更萌。但是泡泡还是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身上的伤口还在痛。如果此时有人经过，就会看到有一只浑身脏兮兮的流浪狗，自己一只狗在路中间站了很久。

寒风中实在坚持不了多久，它后来还是动了。像是在迷茫地犹豫，或者徘徊，它的短腿试探性地走了几个路口，又每一次都无助地退了回来。

它终于找了个稍微有点避风作用的墙根，团起身子在那里趴了下来。

它闭上了眼睛，月光昏暗，依然足够照见小柯基眼角的一点点水光，摇摇欲坠，到底没有真的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