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六月的雨
六月是申城的梅雨季,这天午后下了一场疏疏的雨,空气里都是黏唧唧的水。
金淮西扔了网球拍,球拍在舒润的红土上弹了几下,落在地上。
他走到休息区,撕下来缠在手腕上的黑色绷带,单手打开水杯,正要喝,瞧见萧原拿了两杯鲜榨果汁走过来。
“天气预报讲今天下雨,我跟明芳都以为你会请假呢。”萧原笑道。
金淮西跟骆明芳打了三盘,浅灰的网球衫被涔涔的汗打透。他接过萧原递来的果汁,边笑道:“我很珍惜和骆姨打球的每一次机会。”
萧原听了,但笑不语。
金淮西的这句话大约有几分真情,但更多是一种示好。
萧原游走在这个圈子里,他很是明白,真正的世家子弟,大都有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本事,金淮西更是个中翘楚,他只要愿意,三分钟便能哄得你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同他称兄道弟。
在这样一个黏糊糊的梅雨天,他竞赛集训放了学,中饭不过是在车上囫囵吞了几口三明治,便来上明芳的网球课。这绝不是他口中的“珍惜机会”——前几年课业轻松的时候,金淮西暑假常常被送到欧洲,跟着顶级教练打球。
这是一种极度的自律。他才十六岁,却比多数成年人更懂得克制一切欲望。
萧原同他闲聊几句,突然问道:“冬官,前阵子跟我手底下这些小跟班们一起吃饭,感觉怎么样?”
金淮西笑道:“都挺好,我看妈妈的意思。”
萧原亦笑道:“你妈妈跟我讲了,她中意那个叫游玉的小姑娘,你呢?你中意她吗?”
金淮西拽了黑色发带,湿漉漉的碎发凌乱地散在额间,他将发带扔在矮茶几上,道:“游玉?不记得了。”
他又喝了口果汁,想了一会,才道:“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他靠在沙发上,笑道:“不怎么机灵,挺笨的。”
萧原听了,笑道:“看来游玉给你当小跟班的机会渺茫呐。”
金淮西轻笑一声,道:“给我当跟班是什么好事么。年纪小小就给人当牛做马,到时候尽学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干些下三滥的事,没意思。”
他拿了茶几上的小摆件,有一阵没一阵地摆弄着:“她在学校里干干净净念书,往后凭真本事吃饭,何必来蹚浑水。”
萧原笑道:“冬官,我想你最是明白,一个人以怎样的方式去过一生,大部分时候都是没得选。”
金淮西没讲话。
萧原瞄了一眼手表,道:“时候不早了,我去市里,顺便送你回家。”
他站起身,听见背后金淮西的嗤笑:“是啊,你讲的对,没得选。”
金淮西到了家,迎面是候在门口的冯嫂。
“冬官,累坏了吧,给你煲了汤,先喝一点。”冯嫂接过金淮西的背包,见他一脸倦容,心疼道。
金淮西点头,又问:“妈妈呢?”
冯嫂答道:“太太是下午的航班,她下周在外省开会。”
她略顿了下,又补充道:“先生这周去了旧金山。唉原本讲是今天回国,这下得月底才能回来了。”
这灯火通明的大宅子,四处是朱红洒金的热闹,此时竟显得空荡荡的。
冯嫂瞧着瘦高的金淮西,孤零零一个人,心下不忍,却也只能问道:“冬官要是饿了,我让厨房现在把菜端上来,晚饭都做好了。”
金淮西笑道:“爸爸妈妈都没在家,晚饭我一个人吃着也没意思,您让张阿姨、章叔他们过来一起吃吧。”
金家有金家的规矩,佣人跟小少爷同桌吃饭,哪里像话呢?冯嫂正要拒绝,却见金淮西淡淡道:“就这么办吧,我先上去睡一会,您做好了叫我一声。”
冯嫂还要说什么,金淮西疲倦地摆了摆手。
她看见自家的小少爷转了身,一步一步上楼,几缕斜阳的光挂在他身上,瘦长的影子映在景泰蓝方尊上,仿佛下一秒这方尊便要拖着他下坠。
衡山路。
“Lilly,8号桌,小羊排——”
“欸——这就来——”
饭点时分,后厨忙得热火朝天,游玉端起餐盘,小心地绕过来往的服务生跟小学徒。
上个月,她发传单认识的大姐,给她介绍了一份工,是在衡山路的一间餐厅。因为她年纪小,不好在大厅传菜上菜,便在周末人手不够时,来后厨刷刷盘子,按小时计费,补贴家用。
这天服务生小龙临时生病请假,他的病来得急。此时正值饭点,食客如云,大堂的人手本就不够。餐厅经理一时找不到顶替的人,瞧见正在洗盘子的游玉,还算盘靓条顺,便捉来大堂传菜上菜了。
只是游玉的一张脸,怎么看都还是小孩子。
经理长叹一声,找人借了粉底、眉笔跟口红,对游玉道:“Lilly,你自己会这个吧?”
经理是个三十岁的男青年,又是直得掰不动,哪里懂这些。
游玉点点头,打发走经理,转身对着洗手间镜子开始描画。她仔细回忆当初在美妆店打零工时,导购小姐们化上班妆的手法,摸索着把脸涂白,再描黑眉毛,最后来个大红唇。
“不赖。”
游玉边将头发盘紧,边瞧着镜子里瞬间年长十岁的脸,感到很满意。
临时上岗的游玉,在大堂游走,感到如鱼得水。她嘴巴甜,脸颊边有小小的梨涡,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很是讨人喜欢。一些作风西派的食客,甚至都主动给她小费。
“哎呀,多不好意思。”游玉便将钱小心叠起来,塞进裤兜,边笑道。
“服务生,麻烦添一壶茶。”
背后有一个男声。
“好嘞——马上——”
游玉转过身,刚想瞧清楚是几号桌,却呆立在原地。
金淮西坐在那,一只手搭在椅背,一只手敲着高脚杯的杯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他对面坐了一个穿着粉色polo衫,跟白色百褶裙的少女。也好奇地打量起她。
游玉有一瞬间的慌乱,她感到是不是该去静安寺门口找个算命的师傅,瞧一瞧自己最近是不是运势不太妙。
不过她擅长自我安慰——没准金淮西没认出她呢。
她的粉底扑了厚厚三层,何况金淮西才见过她两次,一次还是在黑漆麻乌的夜里。
游玉给自己打气:金淮西一定是没认出自己!
她火速给金淮西这桌上了一壶新茶,直视金淮西的双眼,无所畏惧,大方自然。
“你们餐厅的牛扒味道不错。”金淮西突然道。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粉色毛爷爷:“服务也很热情。”
游玉边弯腰鞠躬道谢,边收下金淮西的小费,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边。
金淮西出手一如既往地大方,瞧上去也没有认出她。
游玉在心内给自己临危不惧的冷静表现打一百零一分。
只是金淮西这一顿饭吃的极慢,别的桌都翻台两次,他跟对面的少女还在喝茶吃甜品。
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不用打零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大把时间享受生活。
游玉有些羡慕,这羡慕之中又饱含着一丝嫉妒。
金淮西对面的少女似乎很是关心他,时不时帮金淮西整理衣领,在她将手心贴上金淮西的胳膊时,游玉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漂亮的姑娘似乎是金淮西的女朋友。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游玉也不能免俗。她感到好奇,端盘子时,眼睛便忍不住往金淮西那桌瞄。
金淮西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手里的小汤匙有一茬没一茬地搅着餐盘里的奶油蘑菇汤,低着头,偶尔才抬起头,朝对面笑笑,讲上几句话。
店里的食客逐渐散去,游玉干脆找了块位置绝佳的餐桌,津津有味地偷窥起金淮西。
姑娘的手都快摸到胸口了,金淮西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真是作孽!
她正偷窥得带劲,冷不防金淮西侧过头,凉凉的眼神扫过她的脸。
游玉心里一惊,赶忙低下头,装作整理餐具的样子。
没几秒钟,突然眼前一暗,一个阴影遮住光线,笼罩在她脑袋上。
“你可真是叫人意外啊。”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游玉抬起头,瞧见金淮西两只手插着兜,干脆坐在她对面。
她抬眼张望。
“我让她先走了。”
金淮西像是有读心术,闲闲道。
游玉不知道如何作答,等着金淮西的冷嘲热讽。但等了半天,金淮西就是不张嘴,只盯着她,盯得她毛骨悚然。
游玉挤出灿烂的笑脸,道:“你女朋友真好看,像杂志上的明星,叫什么——对,叫刘亦菲。”
男生嘛,肯定都爱旁人夸他女朋友天仙下凡。
金淮西手里玩着银质餐具,笑道:“是么?”
游玉赶紧点头:“当然,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更好看的女生。”
她言语讨好,笑容谄媚,放在话本子里,就是一副蛊惑君心、亡国灭族的奸臣相。
金淮西突然扔了手里的银质餐具,笑道:“你究竟有多缺钱呀,游玉?”
他的脸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带了一丝嘲讽,还有别的她看不懂的情绪。
游玉讨厌被人瞧不起,但这些年她早就习惯遭受冷眼。生活哪里能事事如人意,瞧不起就瞧不起罢,只要能吃饱穿暖,她就知足。
换作旁人,她打哈哈也就过去了。
但不知为什么,金淮西脸上的那一丝嘲讽,竟然叫她有一丝丝难过。
游玉放在桌下的手,艰难地摸进裤兜里,那里有今晚收到的小费,大概三百来块。
她的手指在钞票上恋恋不舍地滑过,最终狠下心,摸出一张毛爷爷。
游玉低下头:“还给你。”
钞票躺在餐桌中间,金淮西靠着皮沙发,看都没看一眼,笑道:“这是你的服务报酬,我每次来这间餐厅,都会给服务生小费,你不用觉得是我怜悯你。”
游玉仍是低着脑袋,没讲话。
金淮西道:“你如果缺钱,就在我家好好干,外面乱七八糟的活,别再接了。”
游玉蓦地抬起头。
金淮西瞧着游玉,手心里不知怎地,冒出薄薄的一层汗。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男主的女朋友,作者深知绿JJ禁止早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