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戚寻筝

自从我夺了你的身子,每每见到嫡姐,少不了与她刀剑相向。连带着凌烟阁里的武官们也分成了两派,剑拔弩张,你进我退。

这日我与嫡姐鏖战正酣,忽听到威严的女声:“住手!”

是戚香鲤负手而立,怒目看着我与嫡姐。她穿着家常的燕雀逐日妆花长袄、鸦黑麒麟马面裙,额前一痕朱砂红抹额,手中把玩着两只核桃,颇有气势。

戚香鲤将核桃掼在地上,语气更怒:“都给我去戾刀堂跪着!”

戾刀堂是凌烟阁商讨事宜的正堂,门前摆着两只紫铜狮子,堂内则陈列凌烟阁的各色刀剑武器、飞镖匕首。

我一言不发地跪在黑暗里,嫡姐则跪在曦光能照到的地方。堂外大雨滂沱,敲打翘檐,使我意兴阑珊。

嫡姐一袭蜜合色(1)刺绣暗纹短袄,颈间环着金边翡翠璎珞,越发显得肌肤雪白,眉目端丽。她冷冷看着我,仿佛在看一粟尘埃。

戚香鲤肃凛道:“就为了那么一个男人,你俩在凌烟阁明争暗斗,像市井无赖似的打仗!倒不如我杀了那男人,换个清静太平!”

嫡姐拜倒在地,急切道:“母亲万万不可!鹤之何其无辜!”

我却一言不发。眼下你在我手掌心,我总能将你保护好,不让任何人染指。

戚香鲤狠道:“你们两个,今儿就把这事儿给了了!再敢在凌烟阁打擂台,老娘剥你们的皮!”

雨声更厉,琐窗外忽传来一声“妻主何必动气”。正是戚香鲤的正夫赵谏。

见嫡姐跪在地上,赵谏甚是心疼,连忙过去扶她:“嫣儿!怎么惹你娘动气了?快起来!”

他们三人亲密无间,皆无视我的存在,仿佛我是个香炉。

嫡姐道:“戚寻筝夺了我的人,欺辱娇弱男子,寡廉鲜耻!”

我冷笑道:“尚未迎娶,尚未宠幸,他如何就算是你的人了?!”

戚香鲤与赵谏交换了好几个眼神。随后她一壁品茶,一壁威严道:“此乃后宅之事,本媛一个女人家不好插手。这仙鹤公子的归属,便让主君断一断,该属于谁。”

赵谏优雅地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保养得宜的面孔暗了暗,他一壁点茶(2),一壁道:“此事我略有耳闻,仙鹤公子名满天下,是讨女儿家喜欢。不过,他身子娇弱,不容易生养。”

嫡姐郑重道:“无论他是否容易生养,我此生只会娶他。”

赵谏将点好的茶递给主母,道:“嫣儿你是姐姐,理应谦让妹子。再说,仙鹤公子的身子都被寻筝夺了,男儿家的青白最重要,他这辈子都是寻筝的人了。你们无缘。”

嫡姐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正要辩驳,却听戚香鲤道:“本媛亦是如此思量,从今往后,仙鹤公子便是寻筝的人了,你便断了这个念想。”

我低头谢恩,心中满是冷意。这对夫妻打的好算盘,看似照顾我这个没有身份的庶女,实则他们不愿嫡姐被美色所惑,才将你断给我。

于戚香鲤而言,嫡姐是她精心养大的女儿,是她的继承人。我不过是她与愈州名伎的露水情缘的证据。

下朝之后,我从密道潜入长帝姬的府邸。

赵嘉云正在看戏,一出《完璧归赵》演在戏台上,好生热闹。见我前来,她淡淡道:“戚高媛倒是个多情种,为了个男人,竟给徐家平反。徐家流放十几年,线索早就断了,难为高媛竟能寻到。”

我斜倚四角矮桌,翘着二郎腿,十分闲适的模样:“线索是下官从吏部寻到的,徐家收受的赏赐,一桩桩一件件,在吏部都有记录。”

赵嘉云抿茶道:“俗话说投桃报李,本殿助你为徐家平反,你拿什么报本殿?”

我把玩着汝窑青花小瓷盏,笑道:“寻筝但凭殿下差遣。”

赵嘉云将茶盏搁下,苍老的手指抚摸怀中少年缎子一样的肌肤,待价而沽似的:“过几日上朝,你将段家谋反的证据呈上来,助本殿灭了段家。”

戏唱完了一折,丫鬟捧着银两下赏,台上的缁衣小生忽然暴起,从袖中取出匕首,劈向赵嘉云。匕首上淬了冷碧的光,这是剧毒的痕迹!

“护驾!快!”

“有人要刺杀殿下!”

赵嘉云眸中一沉,沉着冷静,将怀中少年推过去,生生挡了这一刀。少年顷刻毙命。

在少年毙命的同一瞬间,面浮油彩的小生亦断了声息。

是我将青花瓷盏握碎了,发力将碎片刺入他咽喉,断了这小生的性命。随后我伸了个懒腰,将紫红唇脂擦在指尖,笑吟吟道:“灭段家?这有何难。”

长帝姬说得不错,我苦心平反徐家的旧案,为的是你。

你孑然一身待在鄞都,身侧没有骨肉兄弟、生身父母,难免妄自菲薄。我想要你见到他们,不要日日那么伤心。

上下朝在鄞都跑马,便也摸清了鄞都的游乐处销金窟。鄞都有八大衣庄,锦绣衣庄是其中翘楚,那些官眷郎君、富贵公子,专爱往此处做衣裳。

今日有暇,我便也装一回体贴妻主,带你去锦绣衣庄量体裁衣。

因我未换下官裙,只在墨绿睚眦长袄外披了件貂皮坎肩,解了上朝时拘束人的牡丹髻,不梳不盘,任由三千青丝流泻到腰间。锦绣衣庄的掌柜还以为我是带人来办差的,忙笑着迎过来:“这是哪位高媛?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我家高媛是凌烟阁千户!”

“你这掌柜怎么当的?连我家高媛都不认得!”

“你怕什么?我家高媛不来寻你的麻烦,是来给房中郎君裁衣裳的!哈哈哈!”

“你听好了!我家高媛姓戚,尊名寻筝,是阁主的亲女儿!”

不提我的尊姓大名还好,一提起来,掌柜吓得浑身打颤。鄞都人都说我戚寻筝“睚眦必报、手段阴狠”,简直是一匹疯癫的孤狼。

我喝了一口人家的茶,和善一笑:“你不用怕,本媛来这儿不为查案,只为给家中郎君做两身衣裳。”

随后我往衣庄里看上几眼,更和善道:“把好料子都拿出来罢。”

你敛袖立在一旁,弱柳扶风的模样,也不言语什么。想来是跟我这么一匹不讲道理的狼出门,有亿点点丢人。

掌柜唤过一个梳着双髻的姑娘,想必是衣庄的伙计:“灵儿,有贵客,快!请到后头去!”

灵儿在前头引路,一壁介绍那些可值万金的绸缎,一壁用乌溜溜的眼睛打量你的美色。任谁见了你仙鹤公子,都挪不开视线。

掌柜亦道:“哟,老朽做了半辈子绸缎生意,自诩见识不少。今儿第一回见这神仙似的标致郎君!高媛真是好福气!”

我坐在一旁的官帽椅(3)上,含笑看你挑选锦缎。你的目光从第一匹划到最后一匹,无论如何花团锦簇,你都不甚感兴趣。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想把你要的,想把这人间干净之物,想把这人间美好之物,一一送到你身边。

可你偏偏不肯要。

灵儿怀中抱着几匹锦缎,流光溢彩,见之忘俗。掌柜拂袖介绍道:“这是杂珠锦,这是鸳鸯缎,这是朱雀绫,这是牡丹缎,请高媛与郎君挑一挑,可有看过眼的?”

你立在窗前,下巴微低,一缕青丝被风吹起,半遮柔和的眉眼。

我心尖微漾。

你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都好。”

你不喜欢我,所以我赠的绸缎都好。你说都好,其实是都不好。

我危险地看你,以眼神传达威胁的意味,玩味地无声咀嚼这两个字:“都好?”

你受了惊吓,眼眸水凌凌的,犹如山林间的小鹿。沉吟片刻,你抚摸一匹水绿的织金绸:“买两匹颜色浅些的,我们走吧?”

我将茶盏搁在紫檀镂空茶盘上,朗声道:“这些都配不上我的仙鹤公子,取吴陵缎来。”

吴陵缎乃是人间最珍贵的衣料,出自江南吴陵,每年只得百余匹,非万金不得购。便是宫中得宠的侍君,也以身披吴陵缎为傲。

当年戚香鲤与父亲风月情浓,曾赠给父亲一匹吴陵缎,哪怕他流落蜀中时,也将这缎子压在箱底,不肯当换银钱。

我不是戚香鲤。她将父亲捧在手心,又弃若敝屣。我既然怜爱你,便一辈子都将你捧在手心。

掌柜亲自将吴陵缎捧给你,任你挑选:“这些啊,都是刚从吴陵送来的,连丞相夫郎都稀罕的爱不释手,订了七八匹!郎君如此美貌,再配上这上品锦缎,可要倾倒鄞都了!”

你眸中含情看着我,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我取出怀中银票,拍在案上:“只选你喜欢的,多少我都买得起。”

银票是师娘留给我的,足有九百万两,是浮戮门在苗蜀经商的积蓄。这些银子,够买下万两吴陵缎。

掌柜、伙计、属下都惊讶地看着我,她们料不到我这蜀中来的粗野女子出手竟如此阔绰。

你惊道:“你何来这么多银两?”

我凑过去,轻咬你白玉似的耳垂:“你妻主家财万贯,养你十辈子都够了。怎么,还不安安心心跟着我?”

我今日如此张扬,不为讨人羡慕,只是为了拐弯抹角地告诉你,戚寻嫣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伙计叹道:“老天,今儿我算是开眼了,这么大的银票,够我吃一辈子了……”

“哎,人比人气死人,我挣上十辈子,都挣不着几万银子啊!”

你却将桌案上的吴陵缎推开了些,静静道:“我不喜欢吴陵缎,回府如何?”

银票都取出来了,岂有收回去的道理?

我含笑摇头,玩味儿道:“不喜欢也得给我买。”

你退了退,眸色怯怯看我:“高媛这是强人所难。”

我长长久久望在你身上:“我想看你华衣贵氅,珠翠满身;心无缺憾,平安喜乐。”

言罢,我扣住你的手,凑到自己唇边,虔诚地吻了吻。

不料出门买几身衣裳,也能遇到鄞都人人津津乐道的海家姑娘。海棠春陪着她爹挑衣料,正无聊间,忽见到了你,她当即露齿一笑,笑出一对儿圆圆的酒窝:“好个美人,我看上一眼,魂儿都要被你勾走了!”

你有些害怕,当即退步躲在我身后。

我起身护住你,拦在她身前:“姑娘好大的胆子,敢看我戚寻筝的男人。”

海姑娘又是一笑,福身行礼:“唐突郎君,是我的不是。在下海棠春,给戚高媛赔不是了。”

你颔首道:“无妨。”

海棠春她爹是鄞都有名的悍夫,出身富商李氏,名唤李观今,嫁给她娘多年,她娘一个宠侍都不敢纳。

李观今望之四十许人,面有美髯,五官精厉。他搁下手里的描金折扇,一掌打在女儿后颈:“过来!别给老子丢人现眼!”

海棠春不敢违逆父亲,连连告饶,随后父女二人便去里间挑选衣料。看言谈举止,这对儿父女倒像是一对儿活宝。

你静思须臾,挑了两匹颜色浅淡的吴陵缎,与我道:“这个。”

比量尺寸时,无需伙计测你的腰身,我随手便能指出你的短长。你我日夜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关于你身子的每一寸,我自然都知晓得清清楚楚。

你的腰身很纤瘦,我抱入怀时,都会担忧,会不会无意中把它折断。

随后我又想,倘若你怀上我的子嗣,兴许身子会丰腴些,不那么弱柳扶风,惹人垂怜。

离开锦绣衣庄时,听到海棠春的声音从秋帘内飘出来:“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君身妻抱惯,尺寸细思量。”

我笑看向你:“行了这么多回周公之礼(4),我知道你的长短,你也该知道我的深浅了。”

你羞得不敢抬头,低声道:“高媛不许再说了……这么多人都在……”

我起了兴致,越发想逗你:“那又如何?如今满鄞都,谁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你羞得失神,不曾留心足下,恰好路过一丛长着青松的白石,不慎崴到了脚。我连忙将你拦腰抱入怀,不顾你的惊唤,一路将你抱着走回府中。

作者有话要说:注:

(1)蜜合色:古代染料颜色的一种,微黄带红的颜色。

(2)点茶:是古代沏茶方法之一,流行于宋朝。

(3)官帽椅:一种酷似官帽的古代座椅,分南官帽椅和四出头式官帽椅两种。

(4)周公之礼:对于同房的一种委婉说法。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