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元汐桐生出灵根一事,最高兴的当属秦王,当即他便决定要大宴宾客三天三夜。

这个馊主意被元汐桐本人给制止了。

她已经有了羞耻心,明白十二岁才被药物养出灵根是一件极为丢脸之事。虽然心里也很高兴,但不愿意把这份喜悦摊开来任不相干之人咀嚼与品评。

当夜,颜夫人进到她房中,屏退众人,然后拉着她在窗边对坐。清丽无双的脸上,笑容依旧和煦,但娘亲这般郑重其事,却让元汐桐心中不安。

果然,娘亲先是问她,知不知道鹓雏为何物。彼时的元汐桐虽算不上饱览群书,但对这样有名的妖族还是很如雷贯耳的。她知道,南之荒以前的领主,便是这世间最后一只纯血鹓雏。

对答一番之后,娘亲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鹓雏一族本是神族,上古五凤之一,战力超群,但此族有许多龟毛的习惯,比如“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化作人身时尚可自控,但鸟身形态却极其不受管束,脑子也会不大好使。

神魔大战时,化作凤身的鹓雏一族,因战场上水源被魔族刻意污染,中计之后,中途离队去寻干净水源,延误了战事,最后被天帝一怒之下贬成了妖族。

扁毛的羽族们肠子短,惯以小肚鸡肠闻名。鹓雏一族被贬之后,非但没有想法子回归神位,反倒开开心心地与神族们分道扬镳,在南海之外、赤水之西占地为王。

南荒前任领主炎葵,的确是这世间最后一只纯血鹓雏。她在渡劫之时遭奸人暗算,没躲过天劫,妖脉尽断不说,还被天雷劈回原形,成了一只奄奄一息的五色鸟,掉落在赤水之畔。

炎葵在赤水之畔昏迷了多日,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座金丝鸟笼中,身下铺着锦裀蓉簟。她仍是五色鸟的形态,被人当作快死的鸾鸟捡了起来,伤处皆被仔细包扎。

南荒领主渡劫一事,引来无数关注,四荒妖民乃至中土人族皆汇聚于此,想目睹这一盛事。

将她捡到的正是其中一名来看热闹的大歧人。

此人年方十九,在家中排行第四,尚未婚配。生在以强者为尊的家族,却灵力低微,不堪大用。生平唯爱养花养鸟,四处游历。

听到这里,元汐桐已经有点觉出味来,她想起傍晚时,因自己“灵力”失控而惊动的漫天飞鸟,脸色不大好看。

颜夫人对上她的目光,并未解释,而是继续将故事讲完。

妖脉尽断,妖力尽散的炎葵,以凤身被这人带回了大歧,每日用珍贵灵药尽心养护。他府上灵兽众多,专门辟了个大园子,园内尽是珍贵漂亮且不中用的物种,跟主人倒是如出一辙。

起初,炎葵也和这些珍稀灵兽一般,被养在专门的园子里。可她毕竟是南荒领主,重伤虽未愈,威压犹在。自打她住进那园子后,其他灵兽就没好过,每天躲窝里茶饭不思,瑟瑟发抖,即使炎葵只是静静地趴在最大的那株梧桐树上,根本没赏它们一点眼神。

眼见着一连三日,灵兽们滴水未进。这家人急了,赶忙请来灵兽世家的家主过府查看。那公孙家的人倒是识货,一眼就看见悠哉游哉立在梧桐枝上的炎葵,问:“此鸟从何处得来?”

“南荒。”

老头掐指一算,多余的话也没说,只让人将炎葵与这满园子的灵兽隔开。

于是炎葵被接进了内院。

救她之人卧房之外恰有一棵梧桐,她在那里足足养了两年,才重新化为人形。

这两年间,她看着那人娶妻生子,又变回独身,心里的计划渐渐周全。

窗外雪落了厚厚一层,纵使地龙将屋子烘得暖融融,元汐桐还是觉得很冷。她垂着头,默然许久,终于问道:“我是……计划当中的一部分吗?”

“是。”真相对才满十二岁的幼女来说极为残忍,颜夫人难得浮现出一丝愧疚,只是那丝愧疚稍纵即逝。

此时的娘亲,已经再不是记忆当中那个纤细柔弱,困于后宅的颜夫人。

她变回了那个能肆意掌控所有生灵生死的大妖炎葵。倾国倾城的面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冷硬,这是她经年累月居于上位养成的习惯,她看着元汐桐,直白而坦荡地告诉她:“我的妖力,需要有人继承。”

元汐桐在这样的目光下不自觉发抖,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道:“那……那你爱父王吗?”

这个问题,炎葵没有正面回答:“当你活了千年,你就会明白,爱与不爱都是小孩子挂在嘴边的东西。我的妖脉已然无法恢复,只能寄希望于生一个孩子,继承我的妖骨,承载我的妖力。你父王是最佳人选。”

大歧权力中心的闲散王爷,既能给予她们庇佑,又听话到能被完全操控。还有一个明明和他没关系、却被他傻乎乎认下的,以后会成为大歧神官长的儿子。

没有比秦王更合适的人选。

元汐桐的眼泪是一点一点涌上来的,十二年来深信不疑的一切,在一夕之间被全部推倒,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怎么都生不出灵根,这并不是哥哥夺走了她的气运,令她成了一个不能修行的废物,而是,而是——

她是妖。

她来到这世上的目的,只是为了成为容器。

未经历过风雨的小孩,一心只纠结爱或不爱,抑或是得到的是不是无条件的爱,加之自小长在对妖族有诸多偏见的大歧皇室,脑子转不过弯来,只觉得天都塌了,最熟悉的娘亲变了。她连看都不想看那个陌生的大妖,就这样窝在塌上婆婆娑娑地流泪。

直到一双柔软的手将她揽过,她才兜着一颗受了伤的心,重新趴进娘亲的怀里,期盼着得到抚慰。

毕竟是自己所出,炎葵当然知道元汐桐在计较些什么,但她没有顺着女儿的思路走,而是认认真真地问道:“阿羽,因为弱小而被人瞧不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

蚊蝇般的抽泣声停顿了一瞬,她接着说道:“我渡劫之时,遭至亲背叛,才逢此一难。生你的目的,当初虽不纯,但这世上,多少人觊觎我的力量求而不得,你身为我唯一的女儿,有现成的妖骨,无须经受千年苦修便能全数吸收,今后

你可以不惧怕任何人、任何事,这天底下,所有的羽族,都将匍匐在你脚下——”

元汐桐慢慢抬起头,眼泪悄然止住。

炎葵看着她,眉梢轻扬:“现在,你还怨娘亲吗?”

不得不承认,炎葵说中了,元汐桐藏在心里最深的渴望。

力量。

从小她看着哥哥,看着宗学同窗们为了追寻力量而四处历练,自己却只能困在高墙,等着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的哥哥,告诉自己他的所见所闻。

他们脚下的路有千万条,而她连大风大雪,大江大河都没见过。

她弱小了这么久,不甘了这么久,最最渴望得到的便是力量。

那么,是要继续留在大歧皇室,卑躬屈膝地活,还是跟随娘亲的计划行事,拿回妖力之后,回到南荒收复失地,手刃仇人。

任谁都能做出正确的抉择。

可是,留在这王府当中行事,爹爹好骗,哥哥却不行。他才十五岁,便已步入幽夜象,是大歧王室有史以来灵根最强者。

秦王给元汐桐养灵根的药里,被炎葵加入了一味压制妖脉的药物,原本打算等到元虚舟去了神宫之后再拿掉,但人算不如天算。

元汐桐竟提前生出了妖脉。

今日这件事动静太大,恐怕已经引起他的怀疑。

——他替元汐桐认下这番异象的举动便已足够蹊跷。

事后,他没有回王府,而是直接去了宫中,向天子告罪。

回来时,也一如往常,来到元汐桐院中,将自己出门历练时得来的小玩意儿送给她当礼物。

元虚舟已经是个半大少年,知道要和妹妹避嫌,并未踏入她的房门。倒是元汐桐那会儿因为生出灵根,心情好,对这个无端被自己疏远的哥哥又起了亲近之意。她趁着丫鬟婆子没注意,将他拉到廊柱后,踮着脚勾住他的脖子,仰头就要去亲他的脸。

这是他们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由幼时的元汐桐发起,即使年龄一年大过一年,这样的举动在外人看来于礼不合,但由于双方心思坦荡,一直以来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这一次元虚舟却偏头躲开。

他将她的胳膊从自己脖颈上摘下,扶着她站稳,然后借口父王找他有事,便匆匆离开了。

元汐桐当时不明所以,现在想来,也许是哥哥在怀疑她的身份,所以对她的亲近心有芥蒂。

大歧未来的大神官,对妖族的态度与大歧天子乃一脉相承,如果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妹妹是妖,又怎会再对她有好颜色呢?

元汐桐稀里糊涂地将这些细枝末节全数告知于炎葵,炎葵心里想的,却和元汐桐不一样。

这么多年来,炎葵有意放任这俩孩子彼此亲近,却在初见成效的时刻产生了犹豫。

汐桐太不像她了。自小在秦王府内和府外遭受的不同际遇,致使这孩子养成了自负和自卑并存的性子,阴郁拧巴,欺软怕硬,遇到点小事便哭哭啼啼,毫无主见。见到虚舟才像是找着了依靠,一切都能抛到脑后似的。

可虚舟是要成为神官长的孩子,凡世情缘说断就断,届时深陷泥沼无法自拔的,恐怕还是自己这傻闺女。

这份兄妹情谊,若不能成为助益,那便要趁一切开始之前,斩断祸根。

炎葵沉吟片刻,才说道:“我在南荒,多以妖相示人,南荒妖族大多不识我的真面目。而千颉对我的存在讳莫如深,他上位之后,已经令南荒上下将我的画像尽数烧毁,即使虚舟在南荒听说了什么,也没有证据将大妖炎葵和秦王府的颜夫人联系起来。今日,他替你担下这一切,恐怕也只是站在秦王府的角度,不想多生事端而已。”

“所以他不一定是识破了我的妖身?”

“鹓雏一族本就不同于寻常妖族,我们无须走旁门左道,只须借助天地之间的气来修炼,说到底,和他们修士修行并无区别,”这也是炎葵能放心藏在帝都,不惧任何修士的原因,“你初生妖脉,力量不够,还不能化妖,哪里来的妖身?更何况,修士生出灵根时惊动鸟雀,以前也不是没有先例。虚舟在家的这段日子,你修行木系术法便是。”

鹓雏的妖术,吞风吐火,推土催木,浩漫太虚,唯水才可相克。

谎称灵根属木,的确可以解释为何会将潜藏在林间的羽族惊动。

元汐桐渐渐放下心来。

夜已深,今日她接受的信息已经够多,再加上哭了许久,将脑子哭得昏蒙蒙的,以为这便结束了,正打算拉着娘亲一起就寝。

她对眼下的情形还没有深刻的认识,心里虽明白有关南荒的一切皆是前途未卜,总还是存了些侥幸,以为在危机真正来临之前,可以一切照旧。

甚至会更好。

至少,她可以变强了。

触上娘亲的手背时,娘亲却反手将她拉住。

“阿羽,”炎葵斟酌着语气,尽量轻柔地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至多一年,虚舟便会正式入神宫,在这期间,为避免他察觉出更多蹊跷,你不能……再和他走近了。”

元汐桐一下便懵了:“为什么?”

“若说是碍于我的身份,怕被未来的大神官察觉,那我小心藏好便是,”她急急央求,“哥哥虽然现在有些疏远我,但他不会伤害我的——”

“那是因为,”炎葵伸出一指,抵上她不停张合的嘴,面色平静地说出接下来的话,“他以为,你是他至亲的妹妹。”

手足至亲尚可相残,又何况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二人。